歌與獅子 - I 召喚魔物之人第三章至光之處之一

朕的光芒永遠長存。

──《薩吉夫王朝記事》節錄

光之子誕生於午夜時分。

誕生的前夕，天空亮如白晝。

髮如火燒的嬰兒平安落入母親的懷裡。群鳥飛過大地，帶來祝賀的歌。

嬰兒睜開眼睛時，母親便察覺到他的與眾不同──他的眼中有太陽的碎片。

光之子三歲時第一次治療受傷的人；五歲時他說了一句話：「我要將自己奉獻給神聖白日王國。」

當光之子向太陽祈求時，太陽就會垂聽他的說話。

光之殿看起來像個巨大的三角形，尖端直指晴朗的天空。純白的建築物外圍漆有金色的花紋作裝飾，使本來就很宏偉的建築顯得更莊嚴神聖，令人不禁肅然起敬。

多虧這麼顯眼的標誌，即使被洶湧的人群包圍，凡歌娜還是能一眼看到光之殿。

她曾猜測過奧德里奇國王花了多少金錢打造這座顯眼的建築物。他雖然不願在自己和王室成員身上浪費金錢，卻對白日教非常慷慨。也許偉大的神祗住在華麗的宮殿裡，才能彰顯國家的威嚴。

此刻凡歌娜迫在等待的人群中。肩膀撞肩膀，手臂疊手臂。背著受傷朋友的男人們、抱著摔斷腿的頑皮孩子的母親們、發燒的虛弱人們、摸著自己的錢包提防被偷的商人們、奢望著能看光之子大人一眼的年輕少女們⋯⋯

「借一借，」她高聲喊道：「我是公主。」

有人發出不屑的聲音。即使是公主，也別妄想能提早得到光之子大人的祝福。

我有重要事情要做，是關乎國家安危的！凡歌娜不滿地望向周圍。當然她沒把話說出來。

雖然她獨個兒前來，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有人躲在一旁把她的一舉一動記錄下來回報給奧德里奇國王。這一切都令凡歌娜更小心翼翼。之前在王殿裡見到黑獅子時沒被人發現只是幸運，難保下次運氣同樣站在她這邊。

不過有一小部分的她希望就此被發現，一了百了。這樣她就不用再這麼提心吊膽。

快來幫我，凡歌娜在心裡吶喊道，身上喪服的裙襬被不少蠢蠢欲動的腳踏過。理所當然地沒有回應。

光之殿的大門打開，披帶綠色和金色布條的白日教徒們推著一盤又一盤香氣四溢的食物出來。大部分都是能輕易分食的麵包和餅乾之類的乾糧，還有肉乾等等經過醃製可以保存得很長久的食物。

剎那間人們彷如急流般向前捲動，翻起驚濤駭浪。

來自四方百面的人們擠擁著凡歌娜。從後迫上來的人緊貼著她的背脊，她被迫貼向更前方。凡歌娜揮舞雙手，徒勞無功地在急流中掙扎。

眼前出現飛舞的裙襬，然後消失不見；小孩掉下的木頭玩具馬，脫手後敲在哇哇大叫的商人頭上；不再需要使用的擔架；爭奪食物的手⋯⋯

然後是某個清爽但惱人的聲音。

「這不是凡歌娜公主殿下嗎？妳現在的姿態真令人印象深刻。」

凡歌娜討厭雨果·弗里特。

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光之子大人很親近的人。

這名二十七歲的光之子護衛比凡歌娜年長十歲，臉上總掛著清爽（或是狂傲）的笑容。她理了一個寸頭，兩旁的銀髮削得極短，露出利落的頭顱輪廓。銀白軍服下的身軀沒有任何女性特徵，使雨果看起來就只是一個骨架小了一點點的青年。

若說她全身上下有哪一部分能叫凡歌娜勉強忍受的，就只有她別在腰間先王賜予的劍刃。看在雨果和劍刃形影不離的份上，凡歌娜沒當場走掉。

過去這名被家族當成男性撫養的劍士是戰場上著名的「銀劍弗里特」，曾為先王贏得多場戰役。弗里特家族在貴族中是出了名的忠心耿耿的守門犬，視男性和優秀的戰士為最高的榮譽。而雨果·弗里特是獨生女，因此被家族當成男性來撫養。

但凡歌娜覺得這一切全都是虛情假意。在奧德里奇國王繼位後，弗里特家族是首個歸順新國王的貴族。

「凡歌娜公主殿下，」雨果作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在凡歌娜看來浮誇到了極點。「這邊請。」

好不容易才脫離令人畏懼的人潮，其代價卻是要面對這個討人厭的傢伙，真不知道這值不值得──雖說雨果是她能順利脫離人潮的原因。

人群中有不少人朝雨果張望，忍不住上下打量她。雨果在神聖白日王國中無異是一個異類──無論是外表還是弗里特家族的撫養方式。雖說不至於會搞錯性別，但還是很惹人注目。

凡歌娜忍著不要說出不文明的話。「護衛，你來得真早。」

「我比較喜歡別人稱呼我為『戰無不勝的雨果大人』。」

她不讚同地輕哼了聲。

「我聽到了啊，凡歌娜公主殿下。謝謝妳的讚美。」

雨果領著凡歌娜，穿過光之殿的側門。平常除了奧德里奇國王外，其他非白日教相關人士不許隨意進出光之殿，包括凡歌娜在內。就算可以進入，也要有相關人士陪同。這就是為甚麼她需要雨果的帶領（想到這裡她又忍不住輕哼了聲）。這裡的規矩嚴格得令人驚訝，不時還有全副武裝的白日教徒巡邏。凡歌娜甚至有種錯覺，光之殿比王殿還要戒備森嚴。明明奧德里奇國王不住在這裡。

她曾試過偷溜進來見凡莉雅，但從未成功過。

一路上，雨果不斷高談自己在戰場上的表現，比方是如何以一擋十贏得戰役、斬下敵軍將領的首級獻給國王，而凡歌娜則在一旁敷衍地點點頭。她沒空理會自大狂的自戀言論。凡歌娜要找出她的姐姐，帶她離開這裡，遠離光之子大人。如果行不通，至少要警告她。

凡莉雅姐姐大人自去年起就開始住在光之殿裡，在那之後凡歌娜從沒見過她。

凡莉雅姐姐大人沒事嗎？凡歌娜擔憂地想。

「⋯⋯多虧我的表現，光之子大人才會到現在仍然安全無恙。我厲害得要受萬人景仰。妳說對不對，凡歌娜公主殿下？」

嗯哼，她從鼻子裡發出聲音作為回應。

雨果對此毫不意外。「對妳來說很難理解吧，公主殿下？也對呢，妳從沒上過戰場。女人的主要任務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被人當成珍寶般好好守護著。」

這是甚麼愚蠢的弗里特名言？「你也是女人。」凡歌娜指出。

「不，公主殿下，我是男兒身，而且我也不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來吸引男人的目光。」

她再度哼了聲。

在寛闊的大廳裡，第一樣映入凡歌娜眼中的是一個高高掛起、閃閃爍爍的巨大金環──光之子大人的指環。像婚姻一樣，光之子大人把自己許配給這個國家。「讓這個國家的人民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光之子大人的此生就完滿美好。

這總令凡歌娜回到父王和母后爭執的舊日時光裡。當父王責備母后沒有盡妻子的義務時，他會轉動無名指上的指環，彷彿在提醒著她他們之間的關係和她應盡的責任。提醒著母后她是屬於誰的。

但從某個角度看過去，比起指環凡歌娜覺得這更像是數學上的「0」。這個「無」的象徵內裡空空如也，甚麼也沒有。正因為甚麼也沒有，所以能輕易任人為所欲為。

就像沒有實權的公主一樣。一無所有。

然後映入眼簾的是陽石。到處都是陽石檯──擺放巨大陽石的平台，令整個光之殿裡充斥著彷如日光般明亮的光芒。想必晚上也是這副光景吧。她腳下的影子縮得很小。抬頭一看，天花板上的陽石檯是玻璃製的。

「真光。」凡歌娜忍不住咕嚕道。

雨果笑著看了她一眼。「我的提議，很漂亮對不對？」

她含糊地點點頭。同樣的話她在過去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太好了，就算凡歌娜現在去見光之子大人，黑獅子也不能自深淵裡出來。

她不敢想像當魔物和光之子大人見面時會發生甚麼事。

「凡歌娜公主殿下，妳在找凡莉雅公主殿下嗎？」

凡歌娜嚇了一跳。有這麼明顯嗎？

「如果是找凡莉雅公主殿下，她今天不在。光之子大人派她外出採購了。」

她心下一沉。

凡歌娜忍不住質問道：「身為一國公主竟然要做僕人做的事情？」

「當然囉，凡歌娜公主殿下，這裡一視同仁。就連這麼尊貴的我也要幫忙跑腿來接妳呢。」雨果特意加重了「接妳呢」的語氣，氣得她咬咬牙。你猜我很想見到你嗎？

大概是誤會了凡歌娜的意思，因為她接著說：「如果是擔心凡莉雅公主殿下的安危，這點妳可以放心。光之子大人有派人跟她一起行動。」

就是這樣才更加令人不放心。

凡歌娜以為會像往年一樣，把國王陛下的書信送達光之殿就能離開──奧德里奇國王說他不信任其他人送這麼重要的信件，但凡歌娜覺得這是一個對她的考驗。

考驗她對奧德里奇國王的忠誠。她的好奇心會不會勝過她應盡的責任呢？

怎料雨果卻說：「凡歌娜公主殿下，光之子大人想見妳。」

啊，當然了，他們之間有個小小的秘密。該死的光之子大人。

這樣正好，她也有事情要找他。

雨果領著凡歌娜來到會客室的門前，門上刻有漂亮的花紋。她拉開門，高聲說：「光之子大人，凡歌娜公主殿下來了。」

門後傳來光之子的聲音。「請進。」

「來，」雨果為凡歌娜打開房門。「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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