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獅子再次踏在地面時,他知道自己回家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空無一物的牆壁。旁邊是一張床,床的另一邊是一個木製小櫃子和被厚重窗簾掩蓋的窗戶,然後就沒了。整間房間看起來空盪盪的,沒有任何裝飾或是私人物品。
彌月正縮在床上睡覺,他的影子和房間的陰影融為一體。最近他的頭髮開始變長,快要能束成馬尾。
這裡是彌月的房間。
黑獅子總是想不明白,明明這裡是彌月的房間、是他的地方,為甚麼沒有任何東西是屬於他的呢?傢俱當然是他們的。但除此以外,這裡甚麼也沒有。黑獅子的房間裡就有一大箱乾糧(他愛死帶有香甜果味的小餅乾)和各式各樣亮晶晶的小玩意兒。
這就好像⋯⋯彌月不是屬於這裡。他只是一個過客,一個隨時都會離開的旅人。
黑獅子還記得在神聖白日王國見到彌月時的情況。照理說他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但他還是差點認不出他──彌月的變化很大。他長高了,修長的四肢不知所措地安放在身上,彷彿一個困惑的小孩忽然被拉高然後還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身體。不單如此,還有彌月的表情,看起來既害怕又絕望(那不是應該出現在他臉上的神情)。這一切全都叫黑獅子感到陌生。
但他還是能從中依稀看到記憶中的那個男孩的身影,即使他的記憶已經所餘無幾。
所以黑獅子認出彌月,然後握住他的手,把他帶離神聖白日王國。
窗戶被窗簾掩得密密實實,漆黑的陰影籠罩著整個空間。若黑獅子是人類,早就看不清四周了。但他不是。
這是彌月為黑獅子做的,讓畏光的他能在接近全黑的環境下出現。即使黑獅子多次對彌月提過晚上對他來說不成問題,但彌月還是持續拉上窗簾,對此他心懷感激。
寒冷的空氣從窗戶的縫隙中溜進來,黑獅子忍不住縮了縮脖子。真想找張被子把自己捲起來,像條香噴噴的小肉腸。
入夜後的香巴拉港總是寒氣迫人,讓黑獅子只想窩在溫暖的被鋪裡,甚麼也不做。即使是魔物,也是有不擅長應付的天氣。
黑獅子從懷中取出書本,放在櫃子上。
正當他準備離開時,床上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抑壓的哀嚎與低聲的呻吟。黑獅子皺起眉頭,把注意力轉到床上。
彌月整個人縮成一個球狀,手腳正和被單糾纏在一起。他看起來⋯⋯變得更小了。或許是因爲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想要縮小一點,以此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又或許只是因為他看起來過於脆弱。
黑獅子曾無數次見過彌月睡覺。在大部分的時間裡,他們都錯開──魔物通常夜深才回來,最近他不怎樣想待在家裡,而人類晚上需要睡覺。
床上的少年睡得很不安穩,身軀微微抖顫。細細的眉毛皺成一團,長而微捲的睫毛在觀骨上投下厚重烏青的陰影,拂在臉上的柔軟瀏海看起來鬱鬱寡歡。黑獅子知道他陷在噩夢裡。除了情緒崩潰外,彌月很少會在黑獅子面前失控。就算失控,他也不曾哭泣。黑獅子希望彌月至少能在睡夢中放聲哭出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這麼抑壓、又這麼迷惘,彷彿在霧中迷失方向,找不到回他身邊的路。
黑獅子應該叫醒彌月,但他猶豫了──他曾叫醒做著噩夢的彌月,但對方總會在入睡後陷進另一場噩夢中。黑獅子不知道做同一個噩夢還是不斷做不同的噩夢比較好。而且,他感到胃腸一陣瑟縮,在噩夢與清醒之間那道模糊的界線裡,彌月曾哀求過黑獅子別拋棄他。雖然他們在清醒時對噩夢絕口不提,但黑獅子總會對此抱有罪惡感,彷彿劇毒侵蝕柔軟的心臟。
他覺得他不能承受再次被彌月這樣哀求。
如果可以,黑獅子願意用上任何方法讓彌月脫離痛苦。但他的能力不能干涉精神,真沒用。
都是他的錯,黑獅子苦澀地想:他被召喚出來的時候就應該不斷吃人,讓自己的能力足夠突破光的限制。
但他很害怕。如果黑獅子不小心吃了認識的人,該怎麼辦?如果他殺了他們呢?他沒有過去的記憶,連自己認識甚麼人也不知道。而且黑獅子也不想付使用能力的代價──失去更多的記憶。
黑獅子曾吃過凡歌娜的性命來讓自己的角變長。但那時是緊急情況,他要救凡歌娜。在吸食她的性命前,他已經進食了很多死囚的性命(到底有沒有死囚是黑獅子認識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在這件事上不會原諒彌月的。),她不會因此而死亡。
這有點像儲水的原理。黑獅子是杯子,人的性命是水。每個人體內都有不同份量的水。當失去所有水時,人就會死亡。
杯子滿了,紅夫人賜予的能力就會出現。當水足夠多時,自然就不用再倒入太多的水。
所以黑獅子不用殺死凡歌娜就能使用紅夫人賜予的能力。
彌月的狀態越來越好了,黑獅子想對自己這樣說。不過就連他也同意這個說法安慰性質比較大。沒錯,彌月的確不再是剛來到香巴拉港時的那副模樣──只要黑獅子一離開視線,他就坐立不安。但他更常陷進噩夢中。
黑獅子曾以為時間會治癒一切,但在彌月身上似乎不管用。
他比他想的傷得還要嚴重。
假如彌月好不起來,黑獅子該怎麼辦?如果魔物來得太遲,神聖白日王國已經摧毁了他呢?
黑獅子不知道。於是他只能靜靜地坐在床邊,絕望又手足無措地看著彌月睡覺。
尼古拉溫柔地握著卡米的手,對待情人般小心翼翼地按下注射器的活塞。隨著麻醉藥漸漸變少,本來就很微弱的掙扎也逐漸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放下注射器,手愛憐地擦過少女蒼白得彷如陶瓷的臉頰。火光在赤裸的清瘦軀體上勾畫出肋骨和乳房的輪廓,尼古拉親手造成的傷痕像顏料一樣塗抹少女的身體。
他細心地替她掃理凌亂的啡髮,曾經富有光澤的秀髮因混雜著血塊和污垢而變得很骯髒。他在心裡覺得有點可惜。少女雖然不是一個令人眼前一亮的尤物,但只要用心裝扮還是很耐看。
「你放心吧,卡米,你的人生不是一無是處的。」尼古拉喃喃低語:「你將會變得更有價值。」
他虔誠莊嚴地許下誓言。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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