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與獅子 - I 召喚魔物之人第二章公主與魔物之二

凡歌娜把染血的衣物脫下來塞在床下的暗格裡，然後換上黑色的喪服。絲綢長裙緊貼她的身軀，裙襬落到腳踝之上；黑色布料樸實無華，沉默內斂得不像是公主的服飾。值得慶幸的是喪服的袖子很長，很輕易便能掩蓋黑色獅子頭刺青，不用找其他布料包裹。

雖然不知道這個刺青是甚麼東西，但直覺告訴凡歌娜最好還是不要讓人看到。

她根本不想外出。凡歌娜犯下的是叛國罪，被發現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如果不出現會惹人懷疑，她也不能丟下凡莉雅姐姐大人一走了之。

凡歌娜深吸了一口氣，拉開房門。她的心跳得飛快。在她的想像中，打開門的瞬間士兵會一哄而上，把她團團圍住。

然而外面沒人在等待她。凡歌娜鬆了一口氣。

看來光之子大人沒有告訴任何人。

然後她驚愕地意識到他不是在懲罰她。

光之子大人是真心想要毀滅這個國家的。

凡歌娜環視四周。放眼望去，王殿裡的其他人和她一樣都是一身黑。象徵王家的純白由今天開始直至接下來的兩星期都會被漆黑取代。他們在服喪。

僕人們交頭接耳，談話間凡歌娜聽到他們提起今天早上有具屍體被發現在王家禁書室的門外。

當僕人們看到凡歌娜時，竊竊私語變成幾不可聞的耳語。

但她還是聽到了。

這是凶兆，他們對彼此說，是不吉利的象徵。

對於王家而言，先王的忌日是一個哀傷的日子。但對王家以外的人來說，這一天值得歡喜快樂。七年前的今天，隨著先王的逝去，殘暴不仁的統治終於結束。公正賢明的君王繼位，神聖白日王國迎向光明的未來。

若不是奧德里奇國王的堅持，恐怕沒有人會特別紀念先王的忌日。有時候凡歌娜會有種錯覺，全天下只有她一人還在孤伶伶地弔唁先王。

在這個日子裡，凡歌娜總是特別想念她的父親。

「國王陛下，願光之子大人的恩澤時刻與您同在。」

「你應該說『願光之子大人的恩澤時刻與這個國家同在』，凡歌娜。」

推開華麗但傷痕累累的大門，首先映入凡歌娜眼中的是堆積如山的文件。貴族的年度稅收表、國家的總出口貨量報告、白日教的財務報告⋯⋯凡是需要國王批核簽名，甚至是不太重要的文件，通通都堆積在這個辦公室裡。雖然國王陛下擁有自己專屬的臥室，但通常他都在這裡過夜。伴著文件，不眠不休地工作，以至僕人們都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凡歌娜頗是覺得他會長命百歲。

往前點看，就能看到奧德里奇．諾迪亞──現今的國王陛下低頭奮筆疾書。這名年約四十歲的男子留著一頭短髮，健壯的外表上佈滿戰爭時留下的淡色傷疤。他很高大──在這裡凡歌娜的視線能和奧德里奇國王的視線呈水平是因為國王的椅子特別矮，為的是不讓訪客有種他很高高在上的感覺。這位刻苦耐勞、深受國民愛戴的國王也被稱為「溫柔的巨人」。凡歌娜打從心底裡佩服他。畢竟很少人可以完全不依靠錢財來滙聚人心，獲得他人的忠誠。

他的一切都和傳說中為神聖白日王國帶來救世主的使者的描述吻合。賢君、高大、血統純正。

奧德里奇國王停下手，從文件中抬起頭。他正在批核出口貨品的收益。出口受光之子大人祝福的食物佔全國總收入的百分之九十。「凡歌娜，你昨晚睡得好嗎？」

「感謝國王陛下的關心。」凡歌娜低頭，握起裙襬行禮。

「今天早上僕人在王家禁書室門前發現一具屍體，你要小心點。」

如此的對話在一般人眼中看來就像叔叔在關心侄女，特別是對像還是現今的國王和先王的遺孤。凡歌娜的雙親死於七年前的那場內戰之中──父王和母后都被叛軍所殺。但凡歌娜知道奧德里奇國王並不愛她。

不，說不愛恐怕不正確。

奧德里奇國王愛凡歌娜，只是他對她的愛有限。對於奧德里奇國王而言，凡歌娜和她的姐姐凡莉雅是一個政治象徵──顯示國王陛下的仁慈和繼位的合法性──他的繼位是受先王遺孤所支持的。凡歌娜小時候曾領教過這一點。在奧德里奇國王剛繼位的那段動盪、權力還不穩定的時期，為了阻止凡歌娜投靠舊日派──先王鐵血統治手腕的支持者（現今已在神聖白日王國內銷聲匿跡），奧德里奇國王利用凡莉雅作為人質，藉此控制凡歌娜。即使到了今天，凡莉雅仍是人質。

只要凡歌娜不做出叛國的事（或是不讓他知道），奧德里奇國王就不會傷害她和凡莉雅。

奧德里奇國王誰也愛，也誰也不愛。他真正愛著的就只有這個國家。奧德里奇國王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這個國家。只要有誰損害國家的利益，奧德里奇國王可以把他毫不猶豫地捨棄掉。他就是這樣的一位殘忍、公正廉明的獨裁者。

所以凡歌娜才會變賣東西以獲取金錢。她想要錢，想要足以保護她和凡莉雅、不會背叛她的事物。金錢就是力量。人心不可信。唯有變得強大，她和凡莉雅才能安全無虞、不受威脅地活下去。

此刻的凡歌娜思忖著奧德里奇國王對昨晚的事知道多少。他知道她犯下叛國罪和召喚魔物嗎？「管理員一事我很抱歉。」她說。

咔嚓。

是折斷羽毛筆的聲音。

「你是怎樣知道死者是管理員的？」

奧德里奇國王審視的目光越過文件，投向凡歌娜。凡歌娜的心怦通怦通狂跳著。

如果把一切都說出來，他會相信嗎？奧德里奇國王會站在她這邊，阻止光之子大人嗎？

不可能吧。凡歌娜只是棋子，是可以隨時捨棄的存在。相比之下，光之子大人是這個國家繁榮的基石，是收藏在守衛最森嚴的金庫裡的稀世珍寶。而且若不是親身經歷，她也不相信光之子大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凡歌娜深吸了一口氣，迎向奧德里奇國王的目光。「只有國王陛下和管理員會接近王家禁書室，所以我猜是管理員。」

奧德里奇國王看了她好一會兒。「這樣啊。」他收回目光。

凡歌娜鬆了一口氣。

「我一直都覺得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奧德里奇國王說：「只是行為令人有點擔憂。」

凡歌娜裝出一副懊惱的模樣。「我也這樣認為，國王陛下。我會改過的。」

奧德里奇國王滿意地點點頭。

「我希望你可以平安長大，凡歌娜。七年前我遲了一步，救不了你的父親。我不希望重蹈覆轍。」

他總是這樣說，一遍又一遍。彷彿這樣就會成真。這也是凡歌娜不信任奧德里奇國王的開端。

她垂下頭。「我對您的愛護衷心感激，國王陛下。」

接下來奧德里奇國王會和凡歌娜討論紀念先王忌日的細節。整個儀式會在下星期舉行，參與者只有奧德里奇國王、光之子大人、凡莉雅和凡歌娜。奧德里奇國王深明高調紀念先王的忌日會引起民憤。

但你們不應該忘記你們的父親和母親，他曾對凡歌娜和凡莉雅這樣說過。

然而奧德里奇國王卻提起另一件毫不相關的事情。「那一夜，你在哪裡？」

凡歌娜以為他問的是昨晚。「我在自己的房間裡。」她答。

「不對。」奧德里奇國王搖搖頭。「那一夜──七年前的今天夜裡，你在哪裡？」

怦通、怦通。

凡歌娜瞪大眼睛。

她看到自己躲在櫃子裡。

在父王的房間。雷電交加。

「我在自己的房間裡。」她答。

里德里奇國王沒說話，嚴肅的臉露出鼓勵性的淡淡微笑。

凡歌娜說：「門外很吵。」

櫃門外有人在爭吵。父王和奧德里奇叔叔。

「我從門縫窺探，但外面很暗，我甚麼也看不到。」

幼小的凡歌娜努力把耳朵貼近櫃門，試圖聽清楚他們在爭吵甚麼。然而她只聽到自己巨大的心跳聲，迴盪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

轟隆！雷電落下，凡歌娜的心怦通怦通狂跳著。

怦通怦通怦通怦通──

在一片黃白色的世界裡，她看到銀光一閃。父王緩緩倒下。

怦通怦通怦通怦通怦通──

叔叔一手握著染血的劍，另一手捧著某個球狀的物體。

起初凡歌娜看不清楚，然後雷電再次落下。

叔叔手上父王的頭正猙獰地怒目圓睜。

怦通怦通怦通怦通怦通怦通怦通──

「你可以走了。」奧德里奇國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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