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不過是一種瘋狂（下） - 三十歲———（二十）

與教授會面後，我把續借多年的《昆蟲圖鑑大全》還給中央圖書館。我懷著不捨之情把書投入還書箱，畢竟也是陪伴多年的夥伴。眼下的線索也中斷了，既問不到何處能找到蘭花螳螂，也找不到任何關聯的要點。唯一得知的是凱燕有跟隨當年的線索追查下去。如果她有拿走螳螂，下一步又是怎樣?最終又如何去到白小姐身處的港鐵車廂?

我又有否達成白小姐的「準備」?

而IVY仍舊沒有與我聯絡。

學校圖書館是我較為喜愛的地方，同時也是最不受學生歡迎的地方。學校的圖書館殘破不堪，書櫃、書桌、電腦、書本也散發著歷史氣息。圖書館主任張sir也是有「歷史」的老師。守舊是他的人生座右銘，所以學校的行政項目上從未出現過有關改革圖書館的事宜。我很感激張sir的守舊，以致圖書館長期處於「非繁忙時段」，讓我有一個喘息的好地方。

然而我將會是破壞這寧靜環境的罪人。推廣文學閱讀和欣賞是學校三年發展目標的其中一項，而推行閱讀勢必要整頓圖書館的生態。由暑假開始，我和張sir於不同書局和獨立書店找尋了大量的書籍，以替換現時圖書館的陳年舊書。今天我要和張sir把舊書逐一檢閱，以決定那本可保留，那本要丟掉。

一堆泛黃的「史書」叫人心碎。它們就這樣被丟到書櫃的一角，無人問津。有些書頁甚至被蟲蛀出無數小洞，以致無法閱讀。書的願望是被人閱讀、被不斷地翻頁。我眼前的是一堆被人遺忘，永世也無法達成願望的「失敗者」，注定要被丟到垃圾桶。

「唉，我初入行時這些書就已經在圖書館了，要丟棄也真可惜。」白髮稀疏的張sir說。

真正可惜的是書未完成自身的使命就要被處理掉，而且是由不善照料的人親手丟棄。

我能想像書的悔恨之情。

「張sir，你先休息吧，稍後我會把那邊的書丟掉。」就讓我好好的為它們餞行吧。

張sir離開後，我默默處理剩下的工作。我私下收起幾本著作。與其留在這裡自生自滅，倒不如由我帶走閱讀吧。而且《罪與罸》、《變形記》、《大享小傳》這些文學鉅著，乳臭未乾的中學生又怎會懂得欣賞。

我慨嘆一聲，然後把落選者逐一放入黑色垃圾袋內。

「老師，為何要把這些書丟掉?」

神出鬼沒的凱雁又突然出現。我被嚇得心臟也要破裂了，幸好驚慌之情沒有於臉上顯示出來。

「凱雁，圖書館門上不是掛了『盤點中』的牌子嗎?」

「我看到。」凱雁回答。

「既然看到，還進來?」

「我也看到你，」她從背後拿出借我的《麥田捕手》，然後說：「看完了，還給你。」

「這麼快?你有認真讀的嗎?」我問道。

「這取決於你的看法，你認為我有認真讀，我就有，你認為我沒有認真讀，我就沒有。」

「你知道嗎，凱雁，曾經有人對我說過同一樣的話。」

「必定是很重視你的人。」

「為什麼?」我不解的問道。

「如果只是過客，我只會報以『假笑』，不作任何回應。」

「你意思是因為重視，才會認真回答?」

凱雁點頭，並把書推到我的懷中。

之後我就繼續處理餘下的工作，而凱雁則默不作聲的看著。本想打算請她幫忙，但我不忍髒兮兮的舊書把她「沾污」。我受不了工作時被別人看著，感覺就像被人監視一樣，渾身難受。可是我又想不到藉口請她離開，亦想不到和她談天的話題。

我就是如此沒用和被動的人。

「老師，你相信有死後的世界嗎?」凱雁突然問道。

「嗯……我相信人死如燈滅，死了一切都完結。」

「如果人死後什麼都沒有，生存又是為了什麼?」

「很多人也不認同，但我認為人終其一生只得一個目標，就是等死。」

「出生就是為了死亡，那中間的過程又有何意義?」

「我認為正因為人死後就一無所有，在世時更應該留下自己存在的證據。」道理就是這樣，可我又有否認真為自己的人生考慮過?而世界又有否保存著我存在過的證據?

「養母去世，她的存在就結束了。我怎麼想也想不到她有留下什麼證據。」

「至少她存在於你的記憶裡。」

「我死後又如何?她的證據隨著我的離去也會一拼消失，始終我們也躲不過被『消失』的命運。」

「世界就是如此運行，世間萬物最終也會被遺忘、『消失』。就算是著名的偉人，千年萬年後也會成為河中的沙石，漸漸被忘記。」我提起裝滿舊書的黑色垃圾袋，說：「而終有一天這些文學家存在的證據也會像垃圾被丟掉。說到底，所謂留下自己存在的證據就是一種自我安慰，是說服自己人生是美好、有意義的謊話。試想像，如果所有人也承認人生是沒意義，又有誰會想活下去?」

凱雁走到張sir的辦公桌上拿了一張白紙和些許文具後。

「老師，我曾幻想過死後的世界，那是一個環形的世界。」她一面說，一面在紙上畫出一個環狀的東西。她繼續說：「是一個永恆的世界，時間和空間也是永恆不變的。死後的人會被困於空間內，永無終止的存在下去。是與你的人死如燈滅剛好相反的世界。」

永恆的地獄、永恆的囚牢。

「我認為人生在世的時間太短，所以死後必須是一個永恆的空間，讓我們有無盡的時間思考和反省。」凱雁說。

「這豈不是形同監獄一般，沒有自由?」

「死後還需要自由嗎?思考才是作為人的責任，只有想通一切，人才會得以解放。」

凱雁的話於我腦內縈迴環繞。

只有想通一切，人才會得以解放。

想不通，就只有永恆地迷失。

「老師，我要走了，」她指著我特意挑開的幾本書，說：「可以借我一本嗎?」

我選了卡繆的《異鄉人》。她接過書後便逕自離開。

凱雁遺下了她的「死後世界」。

簡陋的畫作，把斷裂的線索再一次連起來。

老師，我是凌凱雁，星期六你可以陪我到一個地方嗎? 下午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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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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