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對這些交易記錄毫無印象,但他或多或少能猜到真相。如5437所說,玩家依靠源存在,而他成為玩家便和現在持有的賬戶有關。
但那又如何?無論是誰安排了這一切,此刻他能感受到的便只剩下空虛了。如果他的一生自出生起就被預設好的,難道接下來的人生就是獨立的嗎?
跳出原本的結構後,他頭一次對這熟悉的世界感到陌生。霖天是粗糲而宏偉的機械,儘管上面堆疊出大量冗餘結構,但鮮有事物脫離既定軌道。
他想到常去拾荒的回收站、母親每日頒布的指標、從未回歸的哥哥們……原來生活早就變成了一段段循環,只是他莫名其妙忽略了。
世界不該是這樣。
生活的一切都是規劃好的?他的經歷不該是無意義的重複,更不該是操控者對木偶的擺弄。他回憶起母親,可卻記不起任何細節,他感到殘存的情感在迅速風乾。
理由,他從未如此迫切地需要一個理由,必須要佐證曾經對母親所產生情感的合理性。面板上的信息層層堆疊,各式彈窗將眼前視野給分割開。
十二像呼吸一樣自然地撥開信息,進入到《救援母親》的委託界面。面板顯示救援目標已死亡,而他內心對此毫無波瀾。
這是怎麼了呢?他試著回憶同母親共處的溫暖瞬間,可記憶中的互動又是無比單調重複。他沒法概括母親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多年的相處卻在腦海中留不下清晰的形象。越是回顧,母親的面貌便越模糊,更細微的東西倒是清晰起來。
他感受到親情是假的嗎?十二咬咬牙,向下滑動任務面板,瀏覽著更多的信息。他不經意掠過標註死亡地點的記錄,上面顯示的地點並非巢區,而是處被稱為T-72織造門的地方。
發生了什麼?母親不是在巢區過世的?他想起補償條款,便躡手躡腳地向霖天請求任務發布。一時間,他用余光捕獲到身後幾乎要跳起來的兩人。
“你發布任務了吧,我們上車。”金發男子帶著他穿過塌陷的房間,來到寺廟外空曠處。
原本視作無物的地方隱隱起伏,無色輪廓從中堆疊成型,懸浮車解除了光學偽裝,恢復了那身漆黑冷峻的形狀。
十二再次進入到這車廂。茶几上堆積著易拉罐和能量棒包裝,看來他留下的垃圾還沒來得及清理。
懸浮車在沉默中緩緩駛離,拉比塔的整體顯露在他眼前,神廟是修建在巨型崖柱上的,廟塔與廊柱精巧地向那口陷洞倒塌,其他星羅棋布的崖柱上是完好的廟宇。
他想繼續觀察下去,而懸浮車的軌跡漸漸向下,在夜幕中勾起弧線。景色消失了,十二看向坐在對面的二人,尷尬在車廂內發酵。
“我能問一下嗎,你們的名字叫什麼?”十二厚起臉皮,終於說出了一直在意的問題。
褐面中年和斜劉海男子齊刷刷轉向他,“也是,既然我們都是一伙的了,必要的破冰還是不能少的。”回話的聲音是中年人。
兩人面容閃爍後靜滯下來,像是跳幀的屏幕,隨後臉被割成道道齊平的馬賽克,臉上的五官以九宮格的形式劃分開。被拆碎的臉像打亂的魔法,錯亂的方格跳到另一人臉上。僅僅數秒,這兩張臉就實現了互換。
十二看到他們頭上浮現出虛幻的字符,是一串數字:5437。
“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的名字。”聲音從斜劉海男子口中發出,可語調卻是沙啞粗糲的中年人聲音。
“可為什麼……都一樣?”
對面的兩張嘴齊聲解釋,“哈哈,這兩具身體都是我。這叫“雙開”,只要源夠多,三開、四開都行。”聲音因為共振的緣故更響了。
“噢,喔!”儘管十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事實活生生地擺在眼前。世界是個遊戲,這種荒誕的鬼話誰會信!
這種解釋粗暴地否定了一切。情感是被模擬的,行動是被人操縱的,自身存在的目的就是供人遊樂。儘管以他的年紀沒法概括得那麼清楚,但心理上的不適足夠刺骨,進而煥發出無來由的敵意。
太陽穴上的刺痛搏動起來,他感到心跳加速,隱隱想起大猛對玩家的忌憚,又記得5437操控現實,將自己關到金屬圓管裡的場景。
“大猛,你們把大猛弄哪去了?”他下意識就問了,甚至連緣由都不太記得。
“你之前帶在身上的那顆頭?”
看到十二上下輕點腦袋,5437用金發男子的語調徐徐開口:“你現在也是玩家了。我告訴你一些常識,玩家裡面有人不想讓遊戲繼續進行下去。我們管他們叫失控體。”
懸浮車內的空間在漸漸壓縮,堆滿包裝袋的茶几沉入地板,留下滿地的垃圾。車廂側牆向內擠壓,兩邊並排的長盒狀座位兼併融合,像紙杯一樣收疊起來,又齊齊地滑向中間並成一排。
三人被迫轉向調整坐姿,擁擠地坐成一條直線。因為空間被壓縮 夾角處成排的冷光燈也收起來了。十二對此毫不在意,而5437更不關心,滔滔不絕地繼續說著。
“你說奇怪不奇怪。明明是玩家,卻非要代入NPC的立場,搞得只能東躲西藏。那個大猛就是這樣的傢伙啦,享受著玩家的特權,卻想毀了所有人的遊戲體驗!”
車窗外一切光都消失了,現在好像在無邊的隧道中行駛。他對失控這個詞的印像很深,不管是陸哥嘴裡常念叨的“還有幾個月就要失控了”,或者街頭玩伴嘴裡那些離奇故事……
“失控的難道不是義體嗎?”
“啊!我差點給忘了。失控的並不只有玩家,NPC也會!所以失控玩家總是和異常NPC搞在一起,你明白吧?不要和他們接觸,也別妄想加入他們,那樣只會有無窮無盡的追捕。”
“嗯,嗯。”
“另外,記得隱藏自己的玩家暱稱。藏在玩家裡的失控者是威脅,記得保護好自己,最好一切行動都要裝得跟NPC一樣!”中年人說完,將方盒遞給十二。
“這是?”十二觸碰到外殼硬實且溫潤的觸感,這是由他血肉和義體形成的東西。
“先前答應你的,我不拿你義體。當然,你要賣給我也行。”褐臉中年鬆開雙手,十二雙手接過後猛地彎腰,身體蜷曲在座位上。
“太重了,我拿不起。有沒有別的方法?”他只得無奈放下。
“沒問題,那我就先替你保管了。要用私訊我,十分鐘內給你送到。”5437語畢,醒目的深色彈窗便浮現在十二面前。
[玩家5437向您請求協議如下。物品“殭屍刷怪籠”保管權,物品所有權仍歸屬於您(十二),高權限操作受所有者(您)制約,期間代管物品產生的磨損將扣除個體(5437)所持「源」作為所有者之補償。 ]
面前熟悉的邊框投影,他已是第二次見到這個界面了。只要選擇同意,對方就會無條件地去執行。
“好吧。”他用手指在空中虛點,反复地勾選、取消,再重複。界面總算利落地消失,一切都空了,那些紛亂的色彩通通離他遠去,化作難以概括的虛無感向他包圍。
十二看不出這事兒的意義。對方的一切彷彿都被這層虛幻的影給控制了,任何行動都要向這扯淡彈窗請示!他發自內心地感到厭惡,進而對這種帶有強迫性的相處模式感到排斥。
事情一結束,他就要馬上跳下這艘載具,哪怕直接摔死——他都不想和這怪人有任何關聯。
“你們為了任務來抓我,現在又因為委託而協助我……”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兩人輕輕挪動身子,十二發現車內空間像正在拉開的抽屜,狹隘的空間重新擴大,就連那茶几也在地上重新長出來。
“這種日子你們了多久?不會膩嗎?”他盯著重新坐到對面的兩人,金發男只是微笑,而褐臉中年則沉默不語。
男子伸出食指朝他擺了擺,“當你不死不滅,還擁有近乎無限的時間,什麼會產生厭煩?”
十二被問住了,他無法認可對方說的話,但又沒辦法講清楚問題。他只得姍姍地開口:“你們被那些任務指揮來指揮去,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明白你在想什麼。但我告訴你,你想錯了。完成任務耗費的那點時間,連我們漫長歲月的零頭都算不上。而且大部分任務並不困難,剩餘的時間想幹什麼都行!”
冷霧帶著沙沙的漏氣聲從閉合縫流出,懸浮車側門已如翼展抬起,中年人順勢一躍而下。金發男人依舊繼續說著:“人需要存在的意義。在近乎無限的時間裡,被規定的任務其實是對抗空虛的良藥。”
十二隨兩人從懸浮車上跳下,焦糊味和腐臭猛烈地泵入他鼻腔。後者略帶發酵的酸味,還有經過微妙稀釋的糞臭素產生的烈臭……這裡是他最熟悉的地方——霖天的下水道。
可為什麼?他看到一扇宏偉如尖碑的巨型門扉扼在面前。這樣的建築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唯獨不能建在這骯髒的下水道。
不遠處的5437突然驚呼,十二順著動靜跟了過去。
“找到啦!”金發男子和中年人用肩共同抬起某個模糊的輪廓,“你的母親!”
他靠近發現,那是由簇簇蠕動肉芽擠成的球狀物,晶狀體已如玻璃般碎開,其上的裂紋正隨著張弛的表面緩慢癒合,這是一枚直徑約五米墨綠眼珠。
“這不是母親!”十二聲音有些發顫。
“沒錯,這不是NPC,而是DM(劇情進度推進者)!”5437拍著手驚嘆不已,十二的頭盔為他自動譯製了話語中的專有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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