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百草堂前廳,萬籟俱寂,風聲寥落。
地爐中的柴薪不時發出爆裂的劈啪聲,空曠的前廳只坐著沈輕雲一人。
李玉荻自走廊深處緩緩走來,站在他面前。
她神情靜肅,輕聲道:「小章的事我很抱歉,我沒想到他會受到牽連。」
沈輕雲沒有回應,只是盯著眼前爐火,扯住她衣袖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
「我本以為他在阿行身邊就是最安全的,誰知連阿行都……」
「阿行是內應,杜若姑姑是傳遞人吧。」沈輕雲終於望向她:「這就是妳一直不肯吐露的秘密。」
「你猜到了。現在已經沒什麼好隱瞞,」李玉荻悲傷地笑了:「的確就是你說的那樣。」
「杜若姑姑在妳身邊三年,妳何時發現她是程元振的人?」
「一開始她就告訴我了。」
沈輕雲沒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一開始?」
「最初她來找我時就自己表明了真正身份,也告訴我她的假身份,好讓我在被人問詢時能有個說法。」李玉荻說著說著就垂下頭,不敢直視他。
「妳會配合她是因為藥兄吧。」
「杜若姑姑最初就對我說,大亂之中洛陽殘破,他們的人馬暗中已經保護了我一段時間。他們經過幾年部署也已和大哥建立起聯繫,只要讓她待在我身邊做個手下人,我和大哥就可以透過她互相聯絡。後來也真的因為杜若姑姑,我和大哥可以書信往返。」
李玉荻回憶著:「大哥在長安城的許多見聞、他想編藥書的事、你是他幫中好友的事……都是他在信裡告訴我的。」
沈輕雲頗為驚訝,又懷疑:「你們在信裡說這些,程元振居然沒有把信攔下?」
「他不知道這些。書信往返都是杜若姑姑在傳遞的,她從來不攔著我們。」李玉荻堅定地看著他:「所以我很謝謝她。」
這段日子裡,他的確感受到李玉荻很信賴也很依賴杜若姑姑。她們之間名份是主僕,實則是監控者與被監控者的關係,卻也建立了深切情感。
所以他猜想得到李玉荻下午做了什麼。
「阿行一死,妳就已經和杜若姑姑通風報信,讓她儘快離開百草堂了吧。」
李玉荻點點頭,她對章別的死懷抱歉意,但這件事上她不打算妥協:「我不能讓杜若姑姑落入荊無雙手裡,她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能懂。不過小荻,我接下來問妳的事也很重要,妳得老實告訴我,」他定睛看著她,深怕錯過她臉上的表情:「阿行死了証明幕後還有黑手,易水幫裡還有程元振的人,妳知道那個人是誰麼?」
「我真的不知道,」她的眼神很坦然很清徹:「而且我認為杜若姑姑也不知道。」
「為什麼這麼覺得?」
「我觀察過,程元振的佈置很細緻,有內應也有聯絡人,但不是所有內應都知道彼此的存在,這是為了事情敗露時不會一口氣讓所有人都受波及。所以我哥不知道阿行的身份,阿行在見到杜若姑姑之前也不知道杜若姑姑就是他要找的人。這幕後黑手——第三個內應,他只和阿行接觸,把他自己得到的幫中機密交給阿行,讓阿行去聯繫杜若姑姑將機密傳出去。但阿行一死幕後黑手和杜若姑姑之間就沒有關聯了。想追查線索的人也就無從查起,就算抓住了杜若姑姑也查不到這個人頭上。」
的確如此,真是機關算盡。
「妳的說法有道理。還有一個問題,」他看著她的眼睛良久:「妳的確不知道第三個內應是誰,但就算知道了妳也不會告訴我,是吧?」
李玉荻定定看著他,溫柔但堅定地笑了:「你怪我麼?」
靜默一會他也淡淡一笑:「不怪。我早就察覺到了,就像妳說過的——每個人都只想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在這件事上也是,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秘密和想法,每個人都有隱瞞的事實。」
「以妳來說,在曲江池邊妳看過阿行傷口,當時妳就發現他自己故意讓傷口癒合不了的痕跡了吧?可妳絕口不提,還叮嚀阿行要繼續找杜若姑姑看傷,給他們光明正大聯繫的機會。我想找出內應的時候妳阻止不了,但妳反覆告訴我不必要,只要什麼事都不做,讓事態自然發展就行了——因為讓事態自然發展才是妳真正想看到的。妳告訴過我藥兄的臨終遺言是要妳編藥書,我也一直以為這就是妳想要做的事,可是我錯了,這是藥兄想做的,不是妳真正想做的。所以,這是我今晚最後一個問題了……」
沈輕雲握住她的手,緩緩問道:「放任阿行和杜若姑姑聯繫;眼睜睜等著事情自然發生——妳真正想做的到底是什麼?」
李玉荻靜默了很久很久,他不催促,只是一直握著她的手,等著。
「你一定覺得我想做的事是毀了荊無雙幫我哥報仇吧。」她苦笑。
「我沒有這樣想,我相信妳。」他道:「妳說過的,妳欣賞她。」
李玉荻聞言笑了,平靜坦然:「我的確沒想過要毀了她替我哥報仇。她是幫主,她的作法殘酷但並沒有錯,在那個位置上就得做那個位置上該做的事;至於我哥……人生不過幾十寒暑,執著在仇恨裡其實也只是一種迷失,我哥不會希望我幫他報仇,他只會希望我好好活下去。」
「不過如果硬是要找出讓荊無雙和我哥之間互相敵對、不死不休的罪魁禍首,那我認為就是易水幫和程元振——是這兩者間的爭鬥造成了我哥的悲劇。」
「你能明白麼?」她正色望著他:「我不會想毀了荊無雙,但易水幫和程元振必須被毀掉。」
「我懂了,但……」
她要怎麼毀了程元振和易水幫?
李玉荻看著他臉上疑問,淡淡一笑,伸出食指封住了他的嘴唇:「剛才那已經是你今晚的最後一個問題了,睡吧。」
「其實我還有一個問題。」他抓住了她伸出的食指。
「你這不是賴皮麼?」李玉荻又好氣又好笑。
「很重要很重要的問題,」他輕咬了一下掌中她的食指,看著她的眼睛:「我今晚能不能握著妳的手睡覺?」
「可以喔。」她嬌俏地笑,又嗔道:「但你不能再咬我。」
「那不行,」他心旌蕩漾擁她入懷,李玉荻一聲驚呼,沈輕雲已輕輕吻住她雪白纖細的脖頸:「我忍不住。」
溫暖的冬夜裡,有些事情就這麼自然而然的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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