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妳怎麼了?』陸城天那雙白皙的大手在如雪眼前晃了好幾遍,才終於喚回了她的注意。
運動會才剛落幕,應如雪的強烈要求,兩人換完衣服後才開始約會。和興奮地逛外頭園遊會的眾人不同,他倆選擇在由美術社架設的「光之廊」中參觀,欣賞以畫作為主,其餘藝術作品為輔的展覽。
『沒事,我只是、有點累了。』已然重新戴上口罩的如雪搖了搖頭,沒有將自己在想些什麼如實告訴陸城天。
『小雪小雪,妳的這幅畫好厲害!』在一旁當電燈泡的婷婷拋開了男朋友的手,兩眼發光地來回看著掛在牆上的油畫與如雪的臉。
婷婷的男友個子不高,但相當有氣勢。他身穿印有黑色手槍圖案的白T外頭搭配黑色皮外套,頸上掛有兩條金鏈,被孫婷放開的那隻手戴了數個戒指,此刻正從菸盒中捏起一根菸。
『婷婷,叫妳的、男朋友、別在這兒、抽菸。』
收到如雪傳達的訊息,婷婷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便轉身去教訓了男友一頓。
她的男友和她一樣,全身上下的服儀都不合規範,甚至時常在校園抽菸。然而卻沒有任何師長敢給予制裁,這是因為他在外頭混得風生水起,甚至這個學區都是給他罩的。
然而這位平時凶神惡煞的男人,在婷婷面前卻百般溫順,在氣噗噗的她額頭上留下一吻後,以手指簡單梳理她的瀏海便轉身離去。
『小雪小雪!』婷婷雙眼放光,簡直就像在不停搖尾巴的小狗般盯著如雪。
『好⋯⋯婷婷真乖。』無奈之下,如雪只好摸了摸這個愛撒嬌的孩子的頭。
如雪在摸頭的同時四處張望,發現身邊沒了陸城天的蹤影。她的視線環繞了半圈,才看見他正沈浸在個人世界裡,看著方才婷婷指的那幅畫發愣。
那是一幅整體用色昏暗的油畫,一位五官深邃的裸體金髮女性的四肢被各式各樣的物品給貫穿,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故定於木製十字架上。
眼鏡的鏡臂穿透了她鮮血直流的手腕;雙筒望遠鏡的兩個物鏡筒埋入了她的血肉,鑽開了尺骨將她釘上十字架;《倫理學》書頁紛飛,有如無數利刃卡進木頭與那女人的腿,帶給她更深沈的痛苦。
悲鳴、嘶吼、絕叫。
被不可勝數之與「視覺」相關物品綁死在架上的她,姣好的面容扭曲得如醜陋的蟾蜍,在畫中張開血盆大口咆哮。
即使在畫裡喊得痛徹心扉,於觀者耳裡仍應為無聲,然而站於此畫前竟彷彿能聞其聲,無一不感到驚心動魄。
『她為何會被烈火焚身?』陸城天發現了站於他身旁的如雪,便隨手問了個問題。
只見於昏暗的畫作中有一束陽光,那光芒劃破了夜,咬破了女人的皮,燒灼著她的血肉。
橘黃色的火光爬滿了女人的半邊臉頰、乳房與腹部,讓痛苦喊叫著的她更顯得更為悲慘。
蛋白質燃燒後產生的硫之臭味、滋滋作響的熱油沸騰聲皆躍然紙上。若佇立於畫前,一個不留神便會產生被隨風飄蕩的火花給點著的錯覺,隨後化身為蟲蛭於火海中扭動、掙扎。
『對她來說,有光的世界、就像置身於油鍋中、難受。』如雪不帶悲喜地回應著。
陸城天有些悲傷地看著如雪那被黑色口罩掩蓋的面容,明知道她此刻肯定還是毫無表情,他卻感覺自己看見了她那隱藏在深處的,不曾停下哭嚎的心。
『既然如此難受,那旁邊的那幅畫,又怎會有男人願意擁抱燃燒的她呢?』
如雪順著陸程天的手指看去,那幅兩年前繪製的油畫尺寸比前一幅更大,即使他們兩人平舉手臂並排站在畫前,也無法完全將其遮擋。
油畫的用色仍然昏暗,卻依稀可見裡頭的地上躺著大量的人類。
陸城天無法得知那些人類的死活,只知道那些如戰死沙場般躺於地的人們男女皆有,他們有的形單影隻、有的聚成一塊並堆疊成一座小山,還有維持下體緊密相連的狀態卻不自然癱倒在地的零星案例。
作為主角的金髮女人,仍然在燃燒著。她是畫作唯一的光源,已然被燒出開口的焦黑胸膛空空如也,正在融化的左臉卻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然而,她卻在哭泣著,晶瑩剔透的淚滴讓她炯炯有神的眼楚楚動人,右臉的淚痕在火光的照耀下成了美麗的金線。
抱著金髮女人的,則是幽暗的影。那暗影有著人的外型,不畏火焰從女人的身後擁抱著她,並將黑色的手伸向女人胸前的窟窿。
除了那暗影之外,四周的大地裂縫也湧出海量的紫色荊棘,束縛住她的肉身,汲取她的鮮血,開出朵朵鮮紅的花。
能被束縛的,也僅僅只有肉身。
她的心,早已不知去向。
如雪等了幾息,才慢悠悠地打起了手語:『你怎麼會覺得,那人、是男人呢?』
『難道我還不夠了解妳嗎?』陸城天面帶苦笑,略過如雪的手臂將她的胸口給從身側抱住:「只要是雪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裡。」
——即使那是光所無法觸及之處。
這話是他貼著如雪耳畔講的,但理所當然,一字一句都無法被她聽見。
「那你了解我已逐漸離你而去嗎?」
背對著陸城天,如雪脫口而出的話語同樣不被任何人所耳聞。
🎵
光之廊的底部有著一個講堂,此次展覽如雪最明亮的一幅畫作就繪於講堂門口旁的牆上。
那壁畫上頭繪有一位以光之弓箭射穿黑夜的純白天使,天使身穿古希臘服飾,面帶溫暖的笑容,右手搭於弓弦,準備將閃耀著七彩光輝的箭矢給往畫外施放,讓彩虹降臨世間。
打算在這兒多坐一會兒的陸城天,以蒼藍的眸子癡癡望著壁畫,對周遭欣賞著他如美術作品般美麗之樣貌的路人們毫不在意。
他只想好好地把握最後的一次機會,將如雪為了自己而繪製的作品烙印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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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作為光之廊展覽的主角,如雪卻沒像自己男友和婷婷那樣駐足,她瞥了一眼擺在展覽門口的「最後一幅畫」,便不帶留戀地離去。
邊往本屆校際攝影得獎作品展覽走去,她想起了繪製這幅作品時的情景,以及在一旁將自己落下感動淚水剎那的畫面給用快門給捕捉下來的陸城天。
記得他將那照片拿去參加比賽了。在如雪陷入沈思的期間,已不知不覺地踏入人潮洶湧之處。
待她終於對在眼角餘光裡不時閃過的人影產生反應,抬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正沐浴於眾人的目光——無論是現實裡的,抑或是照片裡的她。
那拔得頭籌的相片被以大圖輸出並錶了框,如雪看見自己全神貫注繪製油畫時的樣子,看見連自己都未曾看過的笑顏,也看見自眼角溢出的那滴淚。
即使僅限按下快門的那刻,卻已然證實——
夜已盡,雲將散,而那不曾變化的雪色山脈也終有消融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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