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婭仔細的回想了一遍,她確實沒有在巡法局看到過女人,「她……」
「她已經死了。」佐伊的笑容沉寂了下來,他望著雨傘外麵灰濛濛的天,「這就是我今天想要告訴你的故事。」
「我們在塞迪卡任期裏,跟拜占庭人打了一仗。死了很多人。卡羅的家就在邊境線上,她的父母為了保護她被拜占庭騎兵殺死。拜占庭人對她施暴的時候,雷救了她。那些騎兵信奉魔鬼,他們在自己身上紋六芒星,用人的內臟和血獻祭。塞迪卡人認定魔鬼的信徒沾染了卡羅,她已經不潔,就要把她燒死。是雷再一次把她救了出來。」
這姑娘要栽在雷手上了,蘇婭想,這樣一個於千萬人中殺出一條血路的去救你的男人,哪個姑娘不願像花一樣被他摘取?可是讓雷殺進去的只是他的騎士道,他救你並不是因為他愛你。這才是最可悲的。因為他讓你見了最好的男人,你心裏怎麼可能還會愛慕旁人?
「塞迪卡,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吧?」
「是,七年前。從那個時候開始,卡羅就一直跟著我們。她是個好姑娘,勤快,會縫補,會做飯,會讀寫——又是個女孩子。我們很快就接納了他。還有人為她爭風吃醋過。」佐伊笑了笑,臉上已經流露出悲傷來,「她有些呆,仰慕雷,又很怕他。在雷面前連話都說不清楚。你知道雷那個人,他根本不知道關照女孩子……他覺得卡羅沒用,就不用她。有一陣子卡羅總是見不到他,就搶著幫追求雷的女人送情書。我們都勸她死心吧。可卡羅說,老大就是老大,沒什麼好死心的。她大概比誰都更希望雷能有個好歸宿。她是隊裏的女僕、廚娘,也是巡法局之花,我們每一個人的兄弟、姊妹……可是我們沒有保護好她。」
蘇婭沉默的聽著。從佐伊的話裏,她能感受到那姑娘在巡法局裏的分量。
「巡法局在翡冷翠的處境很尷尬。」佐伊接著說,「美第奇家將翡冷翠獻給教皇,而教皇將它列為陪都。可是法蘭克皇帝依舊堅持這裏是他的土地,為此還派了檢察官來執法——雷就是這個檢察官。」
法蘭克皇帝得有多恨他啊,蘇婭默默的吐槽。
「雷來到翡冷翠,迎接他的就是這樁連續殺人案,那個時候已經死了兩個人。我們在執政官的掣肘下開始查案,進展緩慢。但總算得到了線索,我們從□口中聽說了一個可疑人。雷判斷出那個人是個貴族,信奉魔鬼,住在西北區亞諾河上游。但是在我們開始進一步調查的時候,市政廳尋釁拘捕了5名巡法使。」
「雷親自去市政廳交涉。隊裏每個人都知道,這一次我們舉步維艱,連雷自己的處境很危險。那個時候已經臨近朔日,卡羅就提議,由她扮成妓_女,去風化區打探消息,其餘的人扮成嫖客保護她……她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幫到雷。可是,直到雷把被拘捕的同伴救出來了,她也沒有回來。」
「她……」
「死了。」佐伊用力的攥緊了拳頭,他的聲音平靜得不可思議,表情僵硬得可怕,「巡法局收到一個包裹……一顆頭。那個混蛋在她臉上刺了字,向雷挑釁。緊接著,第三個妓_女的屍體也被發現了——卡羅不是他的目標。他殺死她,只是為了向我們示威。」
「……那個可疑人是朱利安諾?」
「不知道,我們線索太少了。」
「那麼……那位卡羅小姐,她既然是去做誘餌,應該有相應的警戒心吧。在那麼多巡法使的監視下把她帶走,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啊……」佐伊出了一會兒神,「毋寧說,只有讓她毫無戒心的人才能做到。這種情況下,首先被懷疑的就是自己人。市政廳要求巡法局自查。並以此為藉口,剝奪了我們繼續調查的權力。足足有兩個月,我們既沒有盤查權也沒有搜捕權。中間又死了一個人,可是我們什麼線索也得不到。直到兩個月之後,我們遇到了你。」
蘇婭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夜晚籃子裏躺著的貓咪——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那個夜晚雷要威逼著審問她,也許那時他是真的懷疑她。一個接近180公分的陌生男人不可能讓卡羅毫無戒心,如果巡法使內部沒有叛徒,那麼他勢必有一個同伴,那個同伴溫和、弱小,毫無侵略性,也許還充滿了受害者的色彩。能把卡羅從巡法使們眼皮底下騙出去。
「半年,巡法使在一個城市裏的任期。」佐伊嘆了口氣,接著說,「從我們來到翡冷翠至今,已經過去了五個月。如果雷再找不出兇手,也許他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他其實並不是在苛求你,而是在苛求他自己。」
「其實就算他找不出犯人又怎麼樣?他敢來到翡冷翠,就已經完成了陛下給他的任務。他只需要安穩的等到任期結束就夠了。可是他身上背負了卡羅的性命。那個姑娘那麼傻,那麼仰慕他、信任他,他卻讓她死了。雷嘴上不說什麼,心裏卻比所有人都悲憤。所以哪怕跟整個城池對抗,他也要找出兇手。」
「我不是讓你諒解他,」佐伊緩緩的說道,「我只是想,如果你不知道這些事。對雷來說就太不公平了。」
巡法局已經近在眼前,佐伊對蘇婭行了個軍禮,從她手上接過麵包袋,安靜的轉身離開了。
蘇婭在巡法局外站了很久。
跟旁的姑娘不一樣,她從一開始看到的就不是雷光鮮亮麗的一面。他們碰面不到一刻鐘,他就開始像提審犯人似的審問她。認識不到半天,他已經在自作聰明的刁難她。熟悉不到兩個月,他就想把她當釣餌送到窮凶極惡的罪犯嘴邊。她清楚雷最不堪的性格缺陷,知道他就是個生冷的、嘴賤的,壞心眼的軍官、刑警、檢察官。
可是她還是喜歡上他了。因為她同時也看到了他真誠、可靠、高貴的一面,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更謹守一個騎士的道義。比誰都更可交託和依賴。
而現在她就站在這兩面的中間,她想要後者就必須得接受前者,這就是喜歡雷·羅曼諾這個男人所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她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麼那些姑娘要甩掉雷了。想必她們也曾站在這個臨界點上取捨不定,怨恨雷為什麼就不能像個普通的好男人一樣只有些普通的缺點。可是她們以為雷是誰啊?他可是個會為了認定的道義同時對抗宗教的和世俗的權力,提著劍在千萬人中殺進殺出的男人。怎麼能拿那些平庸的男人來衡量。
當然,她和她們都是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女人是不需要男人殺一條血路進去把她救出來的。雷的不平庸之處根本不能給他加分。所以她不用給自己找那麼多藉口。
喜歡就是喜歡了。就算這註定是不會有結果的單戀。
蘇婭回到麵包店的時候,店裏的氣氛很微妙。
波斯人用殺人的目光望著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而那個男人面容含笑,文質彬彬,眼睛裏卻冷漠如冰,全是對這個簡陋的店鋪和眼前一看就不體面的店主的輕蔑——並且輕蔑到不屑於說出來。
難怪波斯人會暴跳如雷。
男人穿著黑色的禮服,領口掛著繡花精緻的白領巾,從拗向天空的胸口你就能判斷出他是個為主人尊貴的地位而驕傲的貼身男僕。
蘇婭四面一望,果然看到殿內核桃木的椅子上坐著另一個男人。他正在閱讀蘇婭記在紙上的新品麵包定價和宣傳語。
他柔軟的黑色頭髮低垂著,唇角自然帶笑,漆黑的長睫毛下眼睛蔚藍如月光照拂的深海。他很安靜,氣質典雅而含蓄,半點也不誇耀。然而只是隨意的坐在哪裏,就是一副令人瞻仰的名畫,令整個店面蓬蓽生輝。
很尊貴,蘇婭想,也很高傲——並且是含而不露的高傲。
「歡迎光臨。」
蘇婭換上職業性的微笑,說道。
首先噴過來的是波斯人的怒罵,「我要扣你工錢!工作時間誰准你隨便離開了?」
真該讓他被鄙視死算了,蘇婭心想。這個猥瑣的老頭以為罵她就能找回場子嗎?他以為坐在籐椅上的男人什麼段數啊!
貼身男僕輕不可聞的哼笑了一聲,轉身對蘇婭折了大概5°的腰,「是蘇婭小姐嗎?」
蘇婭不理會波斯人的暴怒,微笑著答道,「我是,客人想要什麼麵包?」
男僕像一隻高傲的公雞,「我們從來都不吃外面的東西。」
「哦……」難怪波斯人看上去想掐死他,蘇婭想,這隻大公雞確實很讓人火大,「那麼您是來——」推銷麵包的?收稅的?秀優越的?
「我是美第奇先生的貼身男僕安東尼,奉命來探望你。」他回身從小跟班手裏接過禮物——禮物包裝得很整齊,上面還附了一隻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蘇婭的目光再度望向坐在籐椅上的男人,而那個男人也懶洋洋的抬起頭望向蘇婭,給了她一個微笑。
「孔蒂醫生。」男僕在一旁解釋,目光裏隱隱透著嫉恨,「是奉命來為你診治的醫生,公爵之子,朱利安諾爵士新更換的私人醫生。」
蘇婭恍然大悟——是朱利安諾派來的。美第奇家的這位貴公子,該說他瑣碎平易呢,還是擅長收買人心?總之,如果不是聽了佐伊的話,先對他生出戒心來,真的很難拒絕他的好意。
蘇婭沉默了片刻,微笑著將禮物接過來,「替我謝謝朱利安諾爵士。」
她回頭望了一眼波斯人——美第奇這個姓氏果然擊敗了他,只要他還想在翡冷翠做生意,這家人他就得罪不起。波斯人憤恨的低聲咒罵,將手上的東西一甩,指著蘇婭,「等他們走了,你要好好的向我解釋下是怎麼回事!」他瞪了馬薩和哈倫一眼,便轉身上樓了。
貼身男僕和蘇婭一道目送他。
「他可真是粗鄙。你這麼有修養的姑娘真不該在他手下工作。」
「這年頭工作很難找的。」蘇婭微笑道,她摸著口袋裏那枚孤零零的金幣,在心裏微微嘆了口氣——那是淩晨的時候朱利安諾丟給她的,有錢人真大方啊,出手就是她一個月的工資,「想試一試我們店裏的麵包嗎?呃……對了,你們不吃外面的東西。」她握住男僕的手,將那枚金幣悄悄塞進他手裏,微笑道,「那麼,請務必向朱利安諾爵士轉達我的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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