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閆德用耙子挑著兩個裝滿了碎針葉的簸箕出現在盤山的公路拐角處,走上村口的泥巴道,眼睛像去了皮爛葡萄一樣萎縮不動,久盯著遠處。他看見自己的孫女杜偉鳳正坐在不遠處的田埂上摘洗花生,便向她走去,越走越快,鞋尖偶爾踢到鑲嵌在幹泥中的石頭,踉蹌一下,簸箕搖來晃去,最終停在她的身前。
杜偉鳳抬起頭笑嘻嘻地看他:“爺爺。”
“你怎麼這裡?太陽曬死你!”杜閆德說完放下擔子,用手抹去臉上皺皮間隙的油汗,看見杜偉鳳腳邊擺了個紅色的塑膠臉盆,裡面是洗花生的水,渾褐不清,漂著葉杆。
“媽打電話來說他們今天下午回來,我在這裡等他們。”
“這麼急,不是還有一個多星期才過年?”
“是。”杜偉鳳手臂向後費力地展,把較長的一棵莖拉出,抖去泥土,放進臉盆裡揉洗,“爸廠裡放假提前了。”
“也不和我說一句。都回來嗎?”
“都回來。”
“你也不要死等,我知道你黏你媽,但這樣也不是辦法,村口人來人往,你這樣像什麼話,和我回去吧。”他按揉了幾下自己的肩膀,噴出沉重的鼻息,腦袋靈活地往耙子下一鑽,挑起,顫顫巍巍地站穩,準備離去。杜偉鳳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渣,把臉盆的水倒在路邊,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汽車碾壓泥巴的微弱聲音,捉住爺爺的衣服往路邊扯了扯,兩個人一齊為即將駛來的車讓出一條路。一輛深藍色的吉普車從山丘小路的轉彎處展露全身,輪子契合著由於長期承受車輛壓力而凹下的轍溝慢慢滾動。
車漸漸減速,停在他們前面。玻璃窗徐徐下降,杜偉鳳認出了車裡的那張臉:“爸爸!”
可回答的卻是母親:“爸,鳳兒,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等你們。”杜偉鳳說。
杜閆德再次放下扁擔,往窗戶裡瞧了瞧,看見兒子杜華、兒媳婦姜小芳都在,但找不到自己的孫子:“偉天呢?”——見著了後座歪著腦袋睡覺的孫子:“哦,這裡啊。”
薑小芳說:“他暈車,就乾脆睡了。”
杜華的眼睛只是盯著方向盤:“上車吧,我送你們回去。”
杜閆德坐在最右邊,杜偉鳳被夾在中間,她的瞟著車前鏡裡父親緊盯著前方的眼,手指摳摸著椅背。杜閆德又揉上了自己那揉了一輩子的腰,不知舒服還是痛苦地呻吟:“哎……哎……車買的?”
“借的。”杜華又改了口,“租的。”
“嗯。”杜閆德發出被痰抑住的波浪聲音。
杜華安靜地旋動方向盤,穿過一條條被土房子夾壓的碎石路,橡膠輪胎和石子的摩擦產生枝條燃燒的嘎吱聲,車子非常艱難地行駛到家門口,幾個在門前織毛衣的鄰家老太太伸長脖子想看清來者,自然礙於老花眼無法辨認,她們便自己討論著,猜測著,杜華煩於被她們背後指點,偽笑著和她們打招呼。
“華子呀!”她們操著土話哈哈大笑,“三四年沒回來了。”
杜華下車一一敘了舊,招呼大家幫忙把車上的行李搬回屋,祖母也出來了,咧著嘴笑,拎一些小袋子,杜偉天自然在勞動者範圍之外,他到處轉悠,把土房子全方位觀摩完,又趴在雞欄前看雞,被滿地不堪入目的雞糞噁心到了,連忙跑開。祖母搬完行李,想來摸摸孫子,杜偉天見到後躲開,她尷尬地笑:“偉天長大了,上一次看見你,你才這麼高——”她抬手比劃,“現在都這麼高了!”
“奶奶和你說話,叫奶奶。”薑小芳忙裡偷閒地說。
“奶奶。”
“還有妹妹。”
“妹妹。妹妹叫杜偉鳳吧,你好杜偉鳳。”他漫不經心地瞧了她一眼,又向別的地方張望,看見牆上掛著2010年的新日曆,走上去翻。
“這是昨天買的。”杜偉鳳笑著說。
“‘左’天……哈哈……‘左’天……”杜偉天被妹妹的方言逗笑了。
“我不太會說普通話……”杜偉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哈哈……媽媽,她說普通‘發’。”
薑小芳說:“別笑了。”
“哦。”他又繼續翻日曆,翻到一頁,不動了,“我的生日是星期六,有時間慶祝慶祝了——杜偉鳳,你生日什麼時候?”
“三月。”
“快到了,你買什麼樣的生日蛋糕?”
“我十年過一次的。”
“為什麼?”
杜偉鳳說不出為什麼,杜閆德聽見了他們的談話,插了一句:“這裡過生日不吃蛋糕。”
“那為什麼?”杜偉天又問,不過這次沒有人回答他了,他也感到無趣,自個兒玩去了。
家裡突然多了三個人,飯菜的需求量翻了倍,廚房比以往更加忙碌,油煙在這個四壁坑窪的小房間裡肆意蔓延,做菜的,端菜的,在濃白色中穿梭不停。杜偉鳳把最後一碟菜捧上飯桌後手指立刻縮回捏住耳垂,杜閆德在凳子上坐下,打發她叫哥哥吃飯,她笑著答應,眼彎成月牙,興高采烈地跑上樓。杜偉天坐在木板床上,雙手躲在被子裡取暖,臉龐被電視機跳動的光照得通亮,杜偉鳳“嗒嗒”地踩著木梯走上來,在黑暗中揮著手影:“吃飯,哥哥。”
“這麼晚呀……我都快餓死了。”杜偉天舒展著筋骨,“你怎麼不一起看電視?”
“因為我要做事?”
“做什麼事呢?”
“不知道。”
“那為什麼我不要做?”
杜偉鳳一扭頭,不小心把頭髮從耳朵後甩了出來:“不知道。”
吃晚飯的時候,一家五口圍著桌子姿態各異地坐,祖母三番五次起身為杜偉天加菜,杜偉天嘴裡“誒、誒”地表示不同意,但是無可奈何。他的碗裡被夾放了一隻手掌大的油膩雞腿,故意“嘔”了一下,說:“噁心死了,我今天下午看到奶奶殺雞,噁心死了,腸子一地板都是,羽毛一地板都是,我不想吃雞,噁心死了。”
祖母笑了:“以後殺雞不要給偉天看到哇……”雖這麼說,手還是不停地夾。
碗裡的飯菜已經高高隆起,杜偉天拒絕了幾次,煩躁起來,把菜一件一件扒回碟子裡。杜華呵斥道:“像什麼話!”
杜偉天拉下臉了,祖母笑起來,皺紋被壓得嚴實,細緻得像用小號毛筆蘸了濃墨輕輕地畫上去一般。她救場說:“小孩子嘛,一點脾氣都沒有,哪像個男人,什麼溫柔和氣,那都是女人該做的……你要說我們鳳狗發脾氣,那才該罵……”她說話的興致來了,飯也忘記了吃:“鳳狗知道你們今天會回來,一點多的時候去等你們。嘖嘖,太陽那麼大,哪裡受得住,她說她不怕……反正帶了一盆水去,熱了就用水澆臉。老早她就想你們回來了……畢竟三年沒回家,不止她,我也想呀……學校還沒放假的時候,就叨叨個不停,爸爸要回來了,媽媽要回來了,哈哈……哎喲,她八成想果果吃了,你們沒帶點回來?”
薑小芳說:“車上還有一瓶鹹花生,吃完飯我去拿。”
杜偉天從書包裡掏出一瓶喝了一半的橙汁:“這裡有喝的。”
杜偉鳳接過:“謝謝哥哥。”
祖母對杜華使了個眼色:“懂得關心妹妹了,看來你們沒把他教壞。”
“吃不下了。”杜偉天張口,從嘴裡吐出一團混著唾液的飯,“我想吃牛排!”
杜華說:“這裡沒牛排,等過完年出去再帶你吃。”
“還有多久啊——”杜偉天問完後沒聽見回復,生氣了,又問一遍:“還有多久!”
薑小芳說:“兩個星期。”
“啊——”杜偉天故作誇張地抱頭,“兩個星期就是十四天——還有這麼久!”
大人們都被他的古靈精怪逗笑了,都向他投來疼愛的目光,飯局似乎到了最溫馨融洽的一刻。杜閆德問孫子:“偉天幾年級了?”
“五年級。”杜偉天不想讓大人們再聚焦自己了,便把話轉給妹妹:“杜偉鳳呢?”
杜偉鳳甜甜地說:“四年級。”
“那比我小一歲。在哪個學校讀四年級啊?”
“鎮上的小學。”
“鎮上的小學是什麼小學?”
“鎮上的小學,就是鎮上的小學呀。”
杜華不耐煩地訓道:“直接說名字不就完了,女人真磨嘰。”
“好了好了,一家子和和氣氣,別吵架。”祖母用筷子敲了敲碗沿,“你看看,我兒子這麼能幹,找了個這麼漂亮的媳婦,生了個這麼壯實的偉天,買了輛這麼好看的車回來,鄉親們誰不眼紅?我活到現在,看見眼前的這些,已經沒有牽掛了,偉天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鳳狗讀完書去嫁個好男人,生個大胖小子回村給咱們看看……多美呀你們說。”
杜偉鳳的手一抖,筷子摔在地上,她立刻驚慌地貓腰去撿。
杜閆德小聲提醒祖母:“車是租的。”
“管它呢……別說啦,高高興興的,明年虎年,我們要虎虎生威喲……
二
祖母拄著竹頭拐杖第三次來到了杜偉天的房門前,這一回她終於沒有猶豫不決,先悄悄推開門,再輕輕地扣了三下,竭力用衰老的聲帶發出溫柔的聲音:“偉天,吃飯了。”
杜偉天在朦朧中往床的另一邊摸索,被冰冷刺激了回來,漸漸醒全了,問道:“媽媽呢?”
“媽媽早就起床啦,你個小懶蟲。”
他不喜歡奶奶哄人的瘮人語調,說:“不起來,冷。”
祖母“咯咯”地笑了一會兒,說:“我們要準備吃飯了。”
杜偉天極不情願地開始穿衣服,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被寒冷挑了起來,用舌頭抵住牙齒發出“嘶嘶”聲,像蛇正吐著信子。祖母在一旁說:“抓蛇啦,抓蛇啦。”可杜偉天並不覺得好笑。他跺著腳聳著肩來到一樓,卻沒有看到祖母口中“準備吃飯”的場景,甚至連炒菜的油煙味都沒聞到,他感覺自己受了騙,惱火著,不顧大人們“刷牙洗臉”的催促執意要像昨天一樣將房子巡邏一遍。他看見爸爸媽媽在切肉洗菜,便拍兩下他們的脊背,讓他們注意到自己起床了,然後蹲在正燒著柴的杜偉鳳邊上,饒有趣味地盯著安靜甩動火舌的火焰。
杜偉鳳看著哥哥笑了笑,說:“我在燒火。”
杜偉天覺得這也要給自己闡明,仿佛被當作了傻瓜,不理妹妹了,又跑到正織毛衣祖母面前,被織針閃著的太陽光晃花了眼,屁顛屁顛地跑開,祖母又發出了暖融的笑聲。杜偉天覺得祖母什麼時候都在笑,就像妹妹什麼時候都在做事,爸爸什麼時候都板著臉,爺爺什麼時候都滿面嚴肅一樣。這個家讓他覺得如此機械。
按照昨天的程式,他該到雞欄裡看雞了,但到了那裡是發現柵欄門已經打開,裡面徒有雞糞而不見雞,原來祖母天還沒亮就把它們放出來了,現在全部在屋子周圍覓食。於是他在後門前觀察起那群雞,它們時刻都是目瞪口呆,只要人和它們保持一定距離,它們還是悠閒地做著自己的事,它們一邊走一邊也叫,相當矯情傲慢地拖著長音叫,“咯咯”於是變成了“兒——兒——”,他看見它們的屁股底下總是髒的,羽毛亂糟糟地混了泥水和自己的糞便,它們還喜歡搖屁股,他看見了就笑呵呵地模仿,它們依舊目瞪口呆地搖,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好笑的事。但最終它們的羽毛總要落在門前的土地上,赤條條的身體總要進入沸水鍋子,杜偉天想,它們目瞪口呆地生,也目瞪口呆地死,不曾記得自己活著做了什麼。
早飯後杜閆德用耙子挑起兩個空簸箕往門外走,杜偉天馬上被吸引過來,連跑帶跳,蹦到爺爺跟前:“這是要去幹嘛呀?”
“扒柴燒。”爺爺沒有奶奶那樣熱情的笑,讓杜偉天感到無趣許多。
“柴不是用砍的嗎?為什麼要用扒?”
“扒掉地上的松葉子,燒起來劈裡啪啦,火旺。”
“哦,那我和你一起。去哪裡扒呀?”
“那裡。”杜閆德指向南方——“瑜山。”
“這麼遠!”杜偉天吐了吐舌頭,失望地轉身離去,忽然看見門口有一輛藍色的破舊自行車,直嚷嚷:“有辦法了……有辦法了……”說著跑過去,踢開支棍後推著它跑,越跑越快,迅速跨上座位,騎行起來,超過了杜閆德。
杜閆德快步走起來,試圖跟上孫子,但自行車越來越快,自己力不從心,於是喊道:“慢一點。”
杜偉天回頭做了個鬼臉,腳使勁踏下去,腳蹬子突然“啪”地斷開,在地上“沙沙”地拖,他急忙刹車,輪子在碎石子地上粗暴滑行了一會兒方才停下。他拍著胸口喘著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杜偉鳳在廚房的窗戶前踮腳望過來,瞪大雙眼,眼皮被拼命往上拉,眼球拼命往前凸,喊叫幾句,從側門跑出來,帶著哭腔說:“我還要騎它上學……”
“這是你的車啊,它嚇死我了。”杜偉天撫著自己的餘悸,略微憎怨地看著妹妹。
“我還要騎它上學……”
“這麼破爛還在騎,我不騎壞它,你也遲早騎壞的。”他圍著自行車轉了一圈,指給妹妹看:“你看,這腳踏板,鏽成這樣了,螺絲釘跑出來半截也不知道修理……你別叫了,我叫爸爸在外面給我買的山地自行車送你,正好我也可以讓他買新的了。”
母親聽見了動靜,從門口探出腦袋:“和妹妹吵架了?”
“沒有。”杜偉天說,拍了拍妹妹的背,說:“來,哥哥帶你去瑜山玩。”
“不去。”杜偉鳳凝著淚往別處瞟了瞟,“我要做事。”
杜閆德看見矛盾化解得差不多,終於說話了:“哥哥叫你去就去一下。”
三個人離開時,幾個人騎著摩托車突著尾氣與他們擦肩而過,停在家門口,他們摘下頭盔,粗魯地叫著杜華的名字,杜閆德看是兒子的同學,便沒去理會,帶著孫子孫女繼續走。薑小芳走出門口招呼眾人,把他們安頓在客廳後走到茅房邊上呼喚丈夫。杜華聞聲不耐煩地應了一句,躬身擦屁股,丟掉紙的當兒忽然發現在顏色各異的糞便和細小的蛆蟲之間藏了一個亮黃色的東西,他站在木板上看了許久才認出那是兒子給女兒的飲料。走出茅房後,杜華一邊系著腰帶一邊嘟噥著:“拉屎還他媽帶水喝……”
杜華一出現在客人們的視野中,就立刻有好幾雙手粗暴地向他伸來,他下意識地一個個握過去,好久才反應過來他們是自己兒時的同學。男人們捶著桌子喊叫上酒,桌上的玻璃器皿惶惶不安地跳著,薑小芳一面擔心地盯著它們,一面匆忙找家裡存的酒。大家幾乎吵架一般胡亂詢問杜華在外邊的日子,此句蓋過彼句,彼句混繞著此句,杜華禮貌地應答他們的問題,臉被大嗓門和唾沫星子一陣一陣地潑,回聲在廳堂裡清晰地響。祖母視力不佳,但聽覺敏銳,即便隔了好幾間房間,仍察覺到了酒局的喧嘩,於是對著聲源用唱戲一樣的尖細嗓門喊:“別喝太多了——”聲音被一層一層牆給揩去,最終消失了。
薑小芳回到樓上,開起電視,把音量調得很大來蓋過劃拳的吵鬧,但幾分鐘後杜華在樓下叫她,要她下去倒酒。姜小芳強顏歡笑地下樓為客人的杯子裡注酒,隨後他們因為薑小芳被杜華隨意使喚而哄笑起來。男人們喝了一上午的酒,歪斜著嘴巴,癱在椅子上不停地說胡話。祖母又喊起來了:“不吃中午飯了啊?”這次聲音終於到達目的地,但杜華裝作沒聽見,胸口一起一伏著。
薑小芳打掃著殘局,杜華傾倒在她的腰上,幹嘔幾下,醉癡癡地說:“今晚操你……”
大家又笑起來,但由於酒精的作用不久便疲軟了。姜小芳小心地推開丈夫。杜華用指頭輕敲著酒瓶子,話變得不連貫:“操你……再生個男的……我他媽倒楣生了杜偉鳳這個臭娘們……以後嫁給別人……養別人的爹又不養自己的……”
祖母出現在門口,手裡握著銀燦燦的織針:“還吃不吃飯了!”說完就氣鼓鼓地走了。
薑小芳轉身想把側門打開,通一通滿屋子酒味,剛拉起一條縫就被門外的杜偉鳳嚇了一跳,緩過神後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才。”
“偉天他們呢?”
“哥哥的陀螺被爺爺弄丟了,在奶奶房間裡哭。”
“什麼?”薑小芳詫異道。她又發現門上掛著一個汗手印,疑惑地盯了它一會,突然不遠處傳來杜偉天的哭聲,她便不再管它,匆匆走到祖母房間,推開門看見兒子坐在床頭抹眼淚,祖母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安慰他,杜閆德則尷尬地站著。
祖母不等姜小芳問,沒好氣地說:“老頭子把偉天的什麼螺搞下山了。”
杜偉天從哭泣中緩出一絲氣:“陀螺。”他說:“爸給我買的……六十多……我好不容易說服他的……”
“我也不是特意的。”杜閆德說話時唾液絲被拉起,顯然是閉了很久的嘴了,“再給你買一個就是了。”
姜小芳看見杜閆德掏錢,忙說:“你別慣壞他。”
“這是限量版,買不到了!我之前和同學說……我買到了……到時候拿不出手……他們會說我大騙子……”杜偉天抽噎得厲害,身子劇烈地上下晃。
一隻紅毛大公雞突然飛撲到門檻上,厚大的羽翅呼扇著,遠聽讓人以為有一架直升機正在起飛,屋裡的人都嚇得愣了一愣,祖母操起掃帚前去趕它,口裡不斷罵著:“瘟鬼!瘟鬼!”
雞不甘示弱,執意要進門。
“瘟鬼!瘟鬼!”
三
除夕的前一天是村裡僅次於春節的熱鬧日子,村裡叫它“會集日”,是全村孩子的狂歡日,因為每年的這一天不少鎮上的小商販都會在騎著三輪車載上貨物到村裡擺起地攤,在年底大賺一筆。他們擺的東西並不昂貴,無非是一些小零食小玩具,但在孩子們眼裡無比珍貴。村子和鎮上相隔十多裡,加上在山間反復無意義彎折的泥巴路,一走便要好幾個小時,村裡沒有店鋪,沒有誰願意進貨到這個人煙稀少的僻處,鎮上每個星期都有集日,村民們也在這個時候風塵僕僕來到鎮上趕集,為接下來的日子儲備物資,因而孩子們能夠享受到的零食玩具更是鳳毛麟角。會集日的存在讓大家享受到一出門就能買東西,買的東西用完了還可以隨時再去買的便利,就好比稻田旱了,自己就會從河裡引水上來,人只要在田埂上抽著煙看一樣。
這天的早晨是村裡僅次於春節最熱鬧的早晨,平日因天冷而為起床在被窩裡躊躇不決的孩子今日幾乎是一睜眼便自掀開被子,在清晰感覺到寒冷之前穿好衣服,嘴“哈哧哈哧”地往手裡灌熱,不刷牙洗臉,直接往外啪嗒著拖鞋奔跑。天亮得差不多的時候,也不知是哪家先開的頭——鞭炮劈啪地炸,單一地響,然後挨家挨戶也跟著放起來,驚濤駭浪般地響,騰龍似的煙裡閃著光球,人們的視野被遮住,在煙裡摸著走。吃過早飯後杜偉天也跑出去玩,在土房子間穿梭,來到村口的大路上看見了沿著路邊排布的地攤,被琳琅滿目的玩具驚喜到了,一邊走一邊看。小販們緊緊注視著自己的小客人們,因為偷東西的事是常有的,抓住偷東西的人卻是不常有,看見蹲下來摸幾下的,他們便會說出它的價錢,又說這是最低價了,還附加解釋為什麼不能再低。反正最後還是會賣空的。
杜偉天正遊賞的起勁,背後忽然傳來妹妹的呼喊,他轉頭一看,不只有她,她的身邊還有三個黝黑枯瘦的男孩子。她笑著說:“你認識一下,紹子,三福,木頭,和你差不多大,紹子會比你大兩歲,我看你在村裡也沒什麼玩伴,就和他們玩玩怎麼樣。”
“哨子……哈哈……吹哨子的那個哨子?”杜偉天笑了幾聲,“你好紹子,你好三福,你好木頭,我叫杜偉天。”
三個男孩被杜偉天的普通話逗笑了,平時在電視裡才能聽到的口音忽然出現在現實中讓他們感到很滑稽。紹子生硬地模仿道:“你好,你好。”其餘兩個男孩也呵呵笑起來。
“他是我哥哥,以前回來過,沒怎麼出門,所以你們沒見過。”杜偉鳳說,“那你們先玩,我還要回去做事。”
杜偉鳳說完走了。杜偉天望著她的背影,對那三個剛結識的朋友說:“她老是做事,什麼時候都在做事,就沒見她閑下來過。每次要找她玩,她就說,我在做事,我在做事,真是掃興。”
“女人都這樣。女人就是要在家裡做事的啊,不在家裡做事,難道還出去打工賺錢?”木頭嗤嗤笑道,隨後指著不遠處河岸上正洗著衣服聊著天的婦女,“你看她們,鳳狗長大以後就是她們了。”
“哇靠。”杜偉天眯著眼睛看,“真可憐。那你們呢?”
“我不知道。”回答的只有剛才一直沉默的三福。
四個人中最高大的紹子說:“走,和我炸炮去。”
大家跟著紹子一路走,來到一個乾涸的池塘前,塘底坑坑窪窪,還殘留著水,水陸不規則地分佈,難免讓人想到世界地圖。杜偉天問:“池水呢?”
紹子說:“年底村裡人要捕魚,就先抽幹水,魚在泥巴裡亂蹦,不用費什麼力就可以抓住了。”
杜偉天點點頭。紹子、三福和木頭各自從兜裡掏出了一盒“紅蜘蛛”,照例紹子開頭,取出一支炮在盒側一劃,火花滋滋地竄起來,觸電般一抖手,把炮丟進泥潭裡,白煙愜意地遊了一會,突然嘭地炸開,泥巴跳起一米高,落地後果凍一樣搖晃著。剩下兩人一個挨一個都扔了,炸了,紹子遞給杜偉天一支炮:“玩玩?”
“不不不,我最怕鞭炮了。”
“你不會沒玩過吧?”紹子把炮塞回盒子,“這麼膽小呢?”
杜偉天低頭沒說話。紹子又招手,大家又跟他一路走,走到一個小茅廁前,他劃了一根炮,從板門上方扔進去,猛地後退幾步,三福和木頭也捂耳朵跑開,杜偉天愣了一會,門後傳來爆炸聲,糞汁躍過門打了幾滴在他的衣服上。
“啊!大便!我衣服上有大便!”杜偉天把頭仰著不去看汙跡,把衣服貼著牆摩擦。
“哈哈……‘啊,我的衣服上有大便’……原來不只鞭炮,大便你也怕,嘖嘖……”紹子哈哈大笑,“你們城裡人還有什麼不怕?”
“城裡人?”杜偉天生氣地看著他們,“你們會用電腦嗎?你們會用手機嗎?你們會在網上聊天嗎?”
“我不會,我會那個幹什麼,又不能賺錢。”紹子不慌不忙地反駁,“你那些鬼東西都會,有什麼用,你會插秧嗎?你會割稻子嗎?你會騎牛嗎?你不會,你不敢放鞭炮,你還怕大便,沾一點在衣服上你都怕成這樣,那喂你嘴裡——”
“哈哈哈……木頭和三福提前笑出來打斷了紹子的話。
紹子繼續說:“那喂你嘴裡,你還不上吊自殺?”
“反正我比你高級。我爸爸說了……”杜偉天想了一會,“他說你們農民一輩子只有種田的命,一輩子都要給別人做事,是奴隸命。”他得意地笑了,他想,自己爸爸——一個大人的話還會有錯麼,如果大人都會說錯話,那還要大人當老師做什麼,隨便找個小孩子也能站講臺前上課了。
“你爸爸說的?你自己編的吧!”
“我要是騙你,我去吃狗屎!”
“哈哈哈……吃屎……別了,我怕你上吊自殺……”紹子又將話繞了回去,又引得三福和木頭一陣笑。
“不和你們玩了!”杜偉天氣鼓鼓地握著拳頭,轉身要走。紹子在後面嚷道:“這就走啦,我還沒送你禮物呢。”杜偉天感到自己的帽子被用力向下拽了一拽,隨後是熟悉的滋滋聲,他立刻反應過來,又不敢用手抓出來,只能捂起耳朵,帽子裡嘭地炸了一下,他也嚇得短聲尖叫。
木頭指著他帽裡升起的煙,笑嘻嘻地說:“他腦袋冒煙啦!”
杜偉天的五官慢慢往中心皺起來,細細哭聲從嘴裡流出。紹子既鄙夷又吃驚地望著他:“還他媽……這他媽就哭了?跟他媽的一個娘們似的……誒,說到娘們——”他突然眯起眼睛,把手伸進褲襠中摸索:“說到娘們,又有點受不了啦……”
杜偉天盯著他的怪異行為,覺得有點詼諧,就小聲笑了幾下。木頭和三福在地上坐下,三福從上衣口袋抽出一盒煙,拈出一支放入嘴裡,用打火機點著,長長地吸了一口。紹子捏著自己的下體,杜偉天看見它慢慢鼓大,不知在怕什麼,心臟竟越跳越快。
紹子往林子裡張望著,然後走到一棵樹前,解開褲腰帶,褲裡彈出一根暴脹的性具,它的巨大與主人的年齡十分不合,以至於把杜偉天看呆了。紹子握住它,反復捋動四五下,齜牙咧嘴地呻吟,下體貼上樹洞,雙手抱著樹幹,一前一後地蠕動著屁股。杜偉天的大腦慌亂地搜尋解釋紹子行為的辦法,但最終一無所獲,他被一種不可名的力量吸引著,無聲地盯著紹子,好奇裡夾雜著心驚膽戰。他的額頭拼命冒著汗珠,有幾秒竟然忘記了呼吸。紹子的眼球往上翻,倒吸一口氣,性具抽離樹洞,白粥一樣的液體從洞沿往外流,一路下來變成好幾條分支。
此時三福的煙也吸到了頭,他站起來,吐在地上,用鞋跟像跳舞一樣碾著。
四
車門打開發出垂死老人歎氣一般沉悶的聲響,杜華和薑小芳提著大袋小袋出來。薑小芳打開後備箱,杜華把裡面的一麻袋年貨拉出,兩個人合力提到家門口,祖母在灶前坐著,臉被火光抹得黃潤潤的,她說:“就等你們吃飯了。”說完起身揭開鍋蓋,蒸汽迫不及待地湧出,滿鍋的菜現出原形。
吃飯的時候,杜偉天訴苦道:“我不想再在那里拉大便了,太噁心了,全是屎,木板上都有,我都快吐了。”
“那怎麼辦?”祖母說,“借老馬家的新廁所用用?”
薑小芳說:“別這樣,犯不著。”
杜偉天見母親阻礙著自己改善如廁條件,叫喚得更大聲了:“那裡全是大便,紅的黃的藍的綠的都有,一條堆一條,還有好多白色蟲子……”
薑小芳敲了敲碗沿:“吃飯別說這個!”
杜閆德把袖子往上推了推,猛歎了口氣,說:“下午我去問下老馬。”
杜偉鳳胡亂抹去嘴上的油星:“我吃完了,上去看會電視,等你們全吃完了再下來洗碗。”說完“咚咚”踩著樓梯上去了。
“懶成精了。”杜華翻了一個白眼,“以後看誰敢娶她。”
過了一會杜偉天也擦了嘴,跳下凳子,歡快地跑上樓,突然聽見上面傳來字正腔圓的男聲:“你好,很高興認識你,你叫什麼名字,有空一起吃飯吧……”他停在樓梯上靜息下來,想聽得更清楚一點,聲音卻戛然而止。
杜偉天推開門:“你在看什麼節目啊?”
杜偉鳳手機拿著遙控器,看見他便扔在床上:“沒什麼好看的,我就關了。”
“哦,這樣啊。”杜偉天嘟著嘴,“那個什麼紹子,那些人,真壞,知道我怕鞭炮,就丟我帽子裡嚇我,還笑我怕大便——誰不怕大便呀?”他把自己在紹子面前緊張得說不出口的憤詞在妹妹面前一股腦吐了出來:“我又沒惹他,他就欺負我,他在我帽子裡放鞭炮,把我炸死了怎麼辦,就算死不了,腦袋後面一個大洞,他賠得起嗎?他肯定賠不起,農村人本來就沒錢。他還說城裡人不會割稻子不會騎牛……那農村人呢,農村人只會割稻子騎牛,三福和木頭也不是好人,一個勁在那裡笑我,他們就是和紹子一夥的……”
“三福和木頭當然要笑,他們怕紹子呀,他們不笑,紹子會打他們的。”杜偉鳳說。
“紹子這麼厲害,厲害得過員警嗎?”
“你鬥不過他。”
“我怎麼鬥不過!”
“你要鬥得過他,就要知道他的軟肋,可是你知道嗎?”
“什麼軟肋?”
杜偉鳳故作神秘地看著他,閉口不言,等杜偉天露出急相,她才慢吞吞地說:“你知道紹子叫什麼名字嗎?”
“就叫紹子……可怎麼會有人姓紹呢……”
“他不姓紹,姓顧,叫顧遠紹。我們村裡是沒有顧姓的,但他是我們村的人,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你說啊。”
“因為他媽媽姓顧,他的媽媽是破鞋,就是妓女,你只要知道她是妓女就好了,她在生顧遠紹之前是妓女,生了顧遠紹之後還是妓女,顧遠紹不知道是誰的種,就和她姓了。後來,顧遠紹三歲的時候,他媽媽染了梅毒,死了,我們村有個人覺得他可憐,就收養了他,讓他管他叫伯伯,所以,他現在沒爸沒媽,只有一個伯伯。”
“哦……”杜偉天驚奇地盯著妹妹。
“這就是他的軟肋了。他再欺負你,你和他說這件事,他肯定氣得說不出話。”
第二天杜偉天吃完早飯就跑去玩了,杜華本來想叫他看自己貼對聯,手裡端著一盆糨糊四處尋不到人,心想也就算了,於是喚杜偉鳳過來扶梯子,結果半天也不見人影,嘴裡開始碎碎地罵著話。薑小芳用籃子裝了著一隻被白煮過的雞,帶上一點水果零食去祭祖了,杜閆德躬腰掃著地,祖母仍坐在她坐了幾十年的板凳上燒柴火。不知誰家的煙花在晴空孤獨迴響。
杜華看著眼前斜倚在門邊的木梯,心想自己上去萬一貼歪了也沒人告訴自己,還是再去找一找杜偉鳳,於是走進廚房,見到自己的母親便問:“看見鳳狗沒?”
“沒有看到。你要貼對聯是嗎,我出去幫你扶扶梯子。”她這麼說著,眼卻還在盯火。
“嗯。”杜華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事,“鳳狗這幾年還鬧麼?”
“不鬧了……”她木木地添著柴,“我想起她八歲的時候,你們帶她出去玩了一個暑假,剛回來的那會,一個勁哭呀。她說什麼城裡好,城裡好,城裡人上學放學有公車,不用走那十多裡路,上學也不用帶黴豆腐,一回家就有一桌子菜,而且不用一道菜吃好幾餐,城裡到處都可以買東西,城裡有冰箱,有洗衣機,有空調,她說那空調呀,明明是夏天,一開,就莫名變冬天了……都要說出花來了……她說城裡有手機有電腦,會用耳機聽歌,有好多玩具……我和老頭子天天聽,都會背了。唉,她反正一個勁哭,一個勁鬧,看見電視上的什麼,就說城裡人都這樣,要去城裡,後來,心野了,活也不幹了,你也知道,那時她一直給你打電話,要再出來,你罵她,她也不聽,一生氣,沒日沒夜地打,打通了又掛掉,哭到半夜,又打,又掛,吵到你們睡不著覺……我和老頭子也一直說她罵她呀……大概一年多之後吧,慢慢不會了,現在完全好了,乖了……”
杜華長吹一口氣,說:“小芳還說要明年暑假再帶她出去呢,到時候又賴著不回來,又鬧,這就麻煩透了。”
“所以,人不能嘗太多甜頭。這是你爺爺在世的時候經常說的話。”她終於從火光裡抬起臉。
杜閆德突然撩開門簾進來,對杜華說:“村口的么爺,以前和我一個生產隊的,他女兒昨天回來了,這麼多年第一次,還帶了她男人。她男人在上海開公司,不大,但是一年也有幾百萬,這不得了,到時候你去拜個年。”
“嗯……”杜華低聲應了,去比自己富有的人家裡做客並不是什麼讓人快樂的事情。他又對祖母說:“你看,為什麼我不帶鳳狗出去,就是因為沒錢,女人以後嫁出去,給別人的爹當孩子,所以她只能窮養,偉天不一樣,偉天賺了錢贍養我們,他可要富養。我要是有么爺的女婿那麼有錢,肯定兩個都帶去城裡,可是我沒有。”
祖母望瞭望杜閆德,又把目光移回自己兒子身上:“多虧她爸媽之前沒讓她讀高中,她才跑去上海打工,認識了現在的老公,要是繼續讀下去,哪有現在這麼風光……希望鳳狗也有這等福氣……”
杜偉天在山丘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四處看看,發現紹子一行人在一條淺溪上向他招手。紹子正貓腰摸水,褲子卷上大腿,水線挑逗著膝蓋,他抬起頭,也向杜偉天揮手,直到感覺水沿臂膊往袖口流才放下。杜偉天提著褲子一路小跑,跑到土路盡頭,上了狹窄的田埂,艱難地平衡著身體,灰綠的毛豆葉劃過他的腰,露水撲到衣服上死賴著不走了。杜偉天走到河岸時,木頭的手迅速往水裡伸去,然後興奮地嚷道:“抓到了!我抓到了!”
紹子從他手裡接過魚,丟到竹筐裡,看向杜偉天:“下來玩啊,你不會連水都怕吧?”
“你們怎麼在這裡?”
“你家鳳狗和我們說這裡有魚,再不抓起來,過幾天那些大人會來炸。”
“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你是怎麼拉出……白色尿的?”
“白色尿?白色尿……”紹子捧起一手水,抹洗了臉,“你是說,那棵樹?”
“是……”杜偉天的胸腔慢慢滲出害怕的意味,竟有種想飛快逃離這裡的欲望。
“不單我,三福,木頭,他們都會啊。”他刻意地若無其事,“拉這種尿的時候……舒服得很,全身麻麻的,你不會還沒拉過吧?我們這裡像你這麼大的小孩子都會拉了……”
紹子推著水慢慢走向杜偉天,走上岸後開口說:“這種尿不能天天拉,拉多了,就會受不了,就會幹什麼事都沒勁,被抽光力氣似的。你想知道怎麼拉嗎?想學嗎?”
“想……不想……”
“想我也不告訴你。”紹子大笑起來,木頭和三福也一起附和。杜偉天被這怪異氣勢打得暈頭轉向,感覺自己已經忘了怎麼說話,怎麼走路。紹子順著笑,坐到地上,太陽出來了,他的腳上的泥開始幹結。他說:“你見過沒穿衣服的女人嗎?”
“啊?”杜偉天仿佛被鬼用繩索牽引著,“沒見過……”
“女人和我們男人不一樣,她們下面是沒有小雞雞的,你猜她們下面是什麼?”
杜偉天沒有聽下去的勇氣,卻挪不開半步,只能呆呆地說:“不知道。”
“洞。就像那個樹洞一樣的洞。雞雞硬起來之後插到那個洞裡,就可以拉白尿啦。”
杜偉天被這段簡潔而神秘的話語栓住了魂,他感覺紹子並沒有交代出他所渴望的全部東西,如饑似渴地等待他說下去。他果然說了:“女人衣服前面總是鼓鼓的,你知道那是什麼嗎——奶子,兩個軟軟的奶子。”
“奶子……”
“沒錯,我家裡有一本書,裡面全是沒有穿衣服的女人,有老的有年輕的,有美的也有醜的,我記得裡面有一張圖,一個女人,含著一個男人的雞雞,嘖嘖……你想想,什麼感覺……”
紹子描述的畫面在杜偉天的大腦裡開始拼湊,他沒有見過女人的裸體,於是構想了一個渾身肉色、長頭髮的人,並且在兩腿之間補上了一個樹洞,臉部在自己所見過的漂亮女孩之間變換著。他的大腿根部像被熱浪拍打一樣滾燙,襠部支起來,像一頂緊繃的帳篷。紹子突然伸手拍了下杜偉天的帳篷,杜偉天幾乎要跳起來。紹子嘻嘻笑著:“看你受不了了啊,雞巴發脾氣啦?”
“沒有,沒有發脾氣……”
“你想看那書吧,好,我給你看。”紹子拍拍手,示意三福和木頭上岸,“你等一下,我們回家拿。”
他們一面肆無忌憚地嘲笑這個在性啟蒙中神魂顛倒的孩子,一面高昂著頭走上山丘,杜偉天乾裂的臉一動不動,像瓷器,久望著他們,直至身影完全消失在林隙間。風在平原上掃,他哆嗦著坐下,像戰場上失血過多的傷患。
五
“來,閉上眼。”
杜偉天於是閉眼。
“伸出手。”
他在左右手間猶豫不決,頓了頓,平攤出右手。
“給你。”
他的手兇猛地感覺到一陣濕涼,然後是不善的氣味,一種混雜著植葉腐臭的氣味,他想,書有這麼冰涼麼?他睜開眼,看見一團甜瓜大小的黑青色牛糞懶懶地趴在自己的手心上,還夾雜著幾根沒有消化的乾草。
“啊!”他臉色慘白了十倍,甩掉牛糞,跌倒,右手拼命在地上摩擦。
“我操……操他媽的……哈哈……”紹子捂著肚子笑。
三福和木頭也奮力地大笑,幾乎要破了嗓子。杜偉天此時完全淪為眾人的娛樂工具,他不敢直視自己臭烘烘的手,紹子笑夠了之後鄙夷地看著他:“你還有什麼用?”
杜偉天張著手,像是要擁抱什麼似的,怒視紹子,說:“顧遠紹!”
“你還知道我的名字?誰跟你說的?”
“你這個破鞋的兒子!”
“你說什麼?”
“你媽當過妓女,得梅毒死了!”
“閉嘴!”
“你媽當過妓女!”
“你閉嘴……”紹子的聲帶僵了,唇間吐著氣說。
“得梅毒!”杜偉天為自己簡單而有效的言辭激動無比,像紹子做了個鬼臉,“死了!”
紹子反常的沉默給了杜偉天巨大的成就感,他一轉頭,看見三福和木頭的笑容都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恐懼與茫然的表情。紹子蹲下身體,瞪著土地哼哼,然後頭慢慢抬起,展現給杜偉天一張爬滿青筋的紫臉。杜偉天感到不對勁,轉身要逃跑,紹子像獵豹一樣彈射出去,瞬間撲倒他。
“揍他!”
紹子一下令,三福和木頭屁顛屁顛地跑過來,配合他對杜偉天拳打腳踢,過了一會紹子又撥開他們,自己單獨用生了繭的拳頭沒命地打,杜偉天嗯嗯呀呀沒有反抗機會,約摸打了兩分鐘,地上出現血斑,才歇停下來。他氣喘吁吁地直起身子,發了一會呆,拖著杜偉天的腳來到河岸邊緣,抓住他的褲腰,用力地前一搖,後一晃,杜偉天摔入水,水花飛躍過人頭。
紹子的呼吸裡噴著火,太陽光像用久老化了的白熾燈一樣有氣無力,照射他亂糟糟的衣裳,照射他蠟像般毫無生氣的面孔,他坐在一塊乒乓球拍大的石頭上,舔舔嘴唇,舉起雙手用整個手掌摩擦著臉,捂著許久不放開,好像已經逃出了這個世界。三個人喘著氣在岸上休息了很久,誰也沒去想杜偉天。木頭將目光再次集中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諾諾吐出一句話:“他怎麼沒動靜了?”
紹子站起來,向河走了兩步:“鳳狗之前和我說過,他會游泳的。”
“可是他怎麼一直沒……”
木頭還沒說完,紹子顫抖起來:“我操!”
紹子沖前去,撲進水中,漣漪還未平息又猛地冒出頭,拖著杜偉天竭力地游泳,每一次抬頭換氣都瞪著血眼,張著巨嘴。上岸後三個人圍著杜偉天站,誰都明白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但誰也說不出口。紹子開口已經失去威嚴,滿面荒蕪:“三福,木頭,天知道他不會游泳,你們見過十二歲還不會游泳的嗎?沒有……當然沒有,所以這不怪我們,就怪他不會游泳……”
沒人回應他。他又說:“他幹嘛不學游泳,幹嘛不學?”
依然沒人回應他。他竟有了哭腔:“你們說話!操他媽的說話!你們打了他……他也許會游泳,就是你們打了他,他才沒力氣游泳了……你們也有份……”
“紹子!”有一個聲音從草叢裡傳來。
紹子嚇得括約肌一緊,往後看,杜偉鳳撥開長草走出來,人字拖在石塊間有選擇地落腳,到了三個人面前,她停下來,說:“我說怎麼做,你們就怎麼做。”
“鳳狗。”木頭說,“你哥哥是自殺。”
“自殺?是誰喊‘揍他’的?”杜偉鳳笑著,凹起兩個酒窩,看向紹子:“好像是你呀……”
“你敢騙我?”紹子說,“你騙我他會游泳,你騙我他拿過市小學生游泳錦標賽冠軍。”
“他不會游泳……不過……”
“他不會!”
“現在不是會不會游泳的問題……反正人已經死了……”
“他他媽不會游泳!”
“反正人已經死了,你殺掉的。”
“別說話!”
“我怎麼不能說?殺人的又不是我。”
“你別說話,我也能把你殺了!”紹子指她,“我沒成年,我坐不了牢!”
“是這樣嗎?”杜偉鳳走到岸邊,把兩隻腳輪流伸進河水洗鞋上的沙子,“比坐牢難以忍受的事情多著呢,你聽我的,兩條路,第一,把我殺了,自己處理屍體,但壞處是馬上被發現,被員警抓,第二,我幫你們處理,大家誰也不會有事。”
“你幫個屁!”
“三福,木頭,抬杜偉天,跟我從穀底繞到瑜山。”
兩人猶豫一會,走到屍體旁,一人托頭,一人托手,紹子忙叫:“不許動!你們聽她的了?你們給我放下!”
“你老這麼倔。”
“我們憑什麼聽你的?”
“沒有憑什麼。呃……”杜偉鳳的眼珠轉了一圈,“就憑現在你們沒有時間了。我之所以叫你們到這裡來抓魚,就是因為今天村裡人都去祭祖了,沒人會來這裡,也就沒人能看見你們做的事——除去我。你們再這樣拖時間,說不定就有人來了,拖越久越危險,你快決定下吧。”
“你在逼我?”
“說不定本來你們可以順利逃脫罪名,但這麼一磨嘰,就被人發現了。”
“行!”紹子說,“來,我他媽逼的看你怎麼辦!”
杜偉鳳說:“痛快,你們先把他給我抬去瑜山。還有,所有事辦完之後,我就會離開這裡,我不說,你們不說,誰也不知道。反正,慢慢忘掉它。”
木頭苦笑:“這種事怎麼忘得掉?”
“很簡單,你們怎麼忘了自己被困在大山裡,就怎麼忘掉它。”
紹子說:“什麼?”
杜偉鳳沒有再說話。禮炮聲在群山中反彈傳遞,她閉起眼睛聽了一會,很長很長地吸一口氣,向天空吐出白霧,越升越多,越多越濃,竭力將太陽遮住。
六
這個生了一副頗厚的嘴唇的中年男人把臉湊近草地觀察了一會,把陀螺拿起,用手指刮去上面的泥土,對身邊的一個年輕人說:“叫杜華過來看看是不是這個。”
年輕人慢跑離開,又帶著杜華慢跑回來,中年男人把陀螺舉起,杜華沒有接過,站著沉默了幾秒,說:“是。”
“行。”
他們穿過樹林,來到圍滿了人的湖泊前,中年男人說了一句“找到了”,圍觀者們像是佛珠斷了線,稀稀拉拉散開,又聚回在他周圍,伸著脖子想要看一看這玩具——即使和他們毫不相干。杜華走到跪在杜偉天屍體前吟泣的薑小芳後面,搖一搖她,說:“找到了。”
薑小芳的眼珠邊緣被源源不斷往外運輸的淚水擠壓著,她顫顫巍巍地站起,膝蓋印了兩朵巧克力花。一個圓臉老人扳開一個個肩膀從人群裡鑽出來,他個頭矮小,腮上長滿了短針胡茬,一邊把草帽順手摘下,一邊對杜華夫婦說:“你看,他就是為了撿玩具才不小心掉下水的,和紹子沒有半毛錢關係。”
杜華只是冷冷地盯著他。中年男人聞聲也用力往人群外走,同時把陀螺舉得高高的,怕被擠掉,解脫出來後下巴朝杜華挺了挺,讓他注意過來,然後說:“顧遠紹以前是說過誰罵他母親,就把誰扔河裡,但是你光憑這個,也不能一個勁說人家。”
“唉!”圓臉老人歎氣,“你孩子這麼沒了,我也很知道你的心情,我弟弟也是差不多他這個歲數砍柴的時候被野豬拱死了……我知道你的心情……我知道,可我家紹子確實沒有扔他下水,你家鳳狗也說了,在菜園子裡看見他們一夥人偷菜,沒和……”
“她說是她說。”
“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你是城裡人,有文化,應該比我們講道理,一個勁懷疑我有什麼用處呢?”
中年男人發話了:“人家懷疑的權利還是有的,就像員警有的時候抓的人,為什麼叫犯罪嫌疑人啊?就是因為還沒有證據證明他犯罪,還只是嫌疑,不能判刑……雖然不能判刑……但還是有嫌疑,一個道理。”
老人忙點頭:“書記說的是,有道理。”
杜閆德和祖母在樹下坐著,祖母搖頭晃腦地哭,懷裡摟著杜偉鳳,杜偉鳳也小聲啜泣著。許多平日裡愛和她聊天的老太太都來安慰她,用念佛的調子說一些“節哀順變”的話,有的幾乎也在哭了,哭她命苦,也哭自己命苦,不知嘀嘀咕咕在抱怨什麼,大家都這麼抱怨起來,造化弄人,天定勝人,悲哀被推向高潮,只有一個禿了半邊頭的老太太笑嘻嘻地,大聲叫喊:“顧遠紹殺人喲……一條人命喲……”
圓臉老人遠遠朝她罵:“再他媽亂說!”
中年男人說:“這個人自從男人死了之後腦子就出問題了。”
“顧遠紹殺人喲……我都看見了……”老太太張開枯嘴大笑,嘴裡的牙隔三差五空著,“他們還一起打他喲……”
老人啐一口唾沫:“臭婆娘,操你媽的閉嘴,不要死的也說成活的,假的也說成真的,到時候紹子跳進黃河也他媽洗不清了!”
這時候杜閆德的頭緩緩抬起,看向瘋老太,瘋老太也看向自己,咯咯地笑。他合上蒼哀的眼皮,張開手掌,在自己臉上“啪”地扇了一下,頭猛一偏,然後舉起另一隻手,又扇了一下,頭又偏過去,杜偉鳳抓過她的手制止他,他掙開,繼續扇自己:“我不把陀螺踢下去……偉天怎麼會這樣……”
杜華怒氣衝衝地走過來,看看父親,又看看女兒,指著她高聲說:“你真的看到他們在菜園子裡偷菜?”
杜偉鳳點頭。
“你看到個雞巴!”
杜偉鳳嚇得渾身一抖,把頭埋入祖母的懷裡哭。中年男人也小跑過來,拍拍杜華的肩:“已經在菜園發現他們的腳印了,你不想信,這也是事實,還有更多事實擺在這裡——山坡上我們看過了,有偉天滑落摩擦的痕跡,山腰那裡的路也有他的腳印,鳳狗也給紹子做了證明,陀螺也剛找到了,這就分明是他想來找陀螺,不小心滑下山,掉進湖裡淹死了,這些證據足夠多的了,而你的證據呢?你的只是聽說,只是懷疑,顧遠紹說過誰罵他媽妓女就扔水到河裡,以前也確實這麼幹過,可偉天怎麼會知道他媽媽的事?是不是?大家坐下來,一起冷靜分析分析,而不是這樣發脾氣,事情不就明朗了?現在只有一個瘋子支持你,那個瘋子說的胡話多著呢,她前幾天還說看見吳三的豬下了一隻鴿子呢,她的話你可聽不得,誰殺人她都敢說,她等會說我殺了偉天,你難不成也信?”
“我知道。”杜華想從口袋裡摸煙,結果發現沒帶,手空空地垂下,“書記,我知道。”
“好,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中年男人,自己抽出一支煙,遞給杜華:“發生了這種事,誰也高興不起來,但偉天也不可能再活過來。”
“嗯。”杜華接過煙,點著,深吸一口,煙頭驟然一亮。
“還有一句不好聽,但遲早要說的,這幾天過年,你們的喪事……”
“嗯,我推遲幾天。”
杜閆德又開始“啪啪”地扇自己,杜華叼著煙,轉過身不耐煩地看著他。
正月十一,杜家悄悄舉辦了一場小葬禮,一家人圍著杜偉天的遺照和骨灰一聲不吭,蠟燭吝嗇地把自己一小撮光平分到每個人臉上,煙花不解人意,歡愉地響徹雲霄,爆炸後的殘殼在屋瓦上跳動。四天后,薑小芳和杜華決定把杜偉鳳帶出去。
臨行早晨,祖母依舊在門口織毛衣,杜閆德則躲去自己房間裡聽戲,杜偉鳳在樓上收拾行李。薑小芳把行李放入後備箱並且擺整齊後,走到門前呼喚女兒,杜偉鳳的應答從窗戶傳來:“來啦!”
杜偉鳳怕自己的怠慢惹惱父親,把衣裳胡亂往行李箱裡塞了,她有一個非常小的鏡子,總是要拿得離自己非常遠才得以照全貌,她儘量把一身打扮的最不像一個鄉村女人,吃力地拿著鏡子,看清後滿意地點點頭。她將床頭的老式答錄機打開,裡面傳來生硬的普通話:“你好,很高興認識你,你叫什麼名字,有空一起吃飯吧。”
她模仿了一遍:“你好,很高興認識你,你叫什麼名字,有空一起吃飯吧。”
她對自己的發音頗為得意,將磁帶取下,提著行李箱下了樓,順手把磁帶丟進灶裡的火中,蹦跳著出了門,薑小芳接過箱子,放入後備箱,兩人和祖母道了別後一起上車了。
車開始啟動,杜偉鳳看見窗外的景物徐徐後退,對前座的父母說:“我可以開窗嗎?”
杜華沒說話。薑小芳說:“開吧。”
她摁下按鈕,玻璃神奇地下降,冷空氣爭先恐後沖進鼻孔,車駛上大路,路中央的雞鴨正啄食著什麼,看見車後拍扇著翅膀跑開,這讓她又想起了那天撲在門檻上的公雞。薑小芳突然說:“那些是你的朋友吧,不打個招呼嗎?”
杜偉鳳把目光微微往上移,看見太陽在山頭上刺出了三個模糊的人影,影的邊緣好像在蠕動,隨時會滅解。她知道他們是誰,她知道他們在盯著自己。
她說:“不了。”
車加了速,消失在吞天蓋地的霧靄中。
2018.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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