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筆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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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在黑板上安靜地列著算式,講臺下的同學們自顧自玩著塑膠小棒,說到這個塑膠小棒,它原本是給我們算數用的,一根一根數,看起來蠢極了,各個同學的小棒有的一樣,有的不一樣,一樣的是因為都在同一個小賣部買的,不一樣的是因為想顯出自己與眾不同而網購的,而在小賣部裡買的發現網購的非常與眾不同時便後悔了,也想網購,可惜爸爸媽媽不允許了。
我們的美女老師轉過身,用教鞭指著兩列加法算式,說道:“你們自己先在下面算算,等會兒我叫一個小朋友起來回答。”
於是大家紛紛從筆盒裡掏出了自己的自動鉛筆,把紙擺正,正到每一邊都和課桌邊緣平行,然後挪正椅子,挺直腰杆,握好了筆,在這一系列動作發出雜亂無章的聲響後,大家才開始寫起東西來。我沒有附和他們的行為,我從筆盒裡拿出的並不是玩具一般幼稚的自動筆,而是一根沉甸甸、寫在紙上不能用橡皮抹去的黑墨水筆——一根高年級學生用的考試中性筆。
我開始害羞,甚至有些驚慌,這種大人用的高級筆可不能隨便出現在小學生的教室裡,一旦被發現,公之於眾,就會引起一片混亂,所有人都會向你投來羡慕的目光,有讚揚的話,有驚異的話,當然也有質疑的話,比如問你:“這筆你用得來嗎?”
這水筆裡的墨水一旦觸著了紙,就會滲進去,與它融為一體,而不像鉛筆一樣附著在表面。使用這種筆,需要極快的反應能力和豐富的知識,以保證時刻確定下一個字要寫什麼,不能寫錯別字,不能寫病句,要做到這種程度,以我們的心智的遠遠不夠的,我們用它寫字,只會一錯再錯,塗得像個馬蜂窩。
儘管我心裡清楚我沒有資格用這根筆,但我還是戰戰兢兢地握住了它。
我既害怕別人發現,有迫切希望別人發現,以至於我不知該以何種心情去使用它,我決定先仔細打量一番:它黑褐色的橡皮外殼我自然是已經看厭了,於是我旋開它的筆頭,拉出替芯,仔細端詳著上面的狹小圖案。圖案花花綠綠,不知畫了些什麼鬼東西,我又將替芯的尾部湊到眼前,想以這個視角看一看裡面的墨水,這個行為的結果就是——看見一個人站在裡面。
那個人看見我的眼後,愜意地將手插在口袋中,靠在管壁上,外界透進來的光把他的身影襯得格外明顯,我看到他的頭上戴了個很高的禮帽,但是他的面孔模糊不清。
“你是誰?”我問,“你有名字嗎?”
他搖搖頭。
“那我介紹一下自己吧。”我說,“我叫林安曦,在明智小學二年一班上學,我家住在幸福社區七號樓501,我爸爸在發電站當工程師,我媽媽是服裝設計師,你呢?”
他又搖搖頭。
我剛想說什麼,老師突然把我叫了起來,她用塗滿深紅色的帶著光點的指甲油的手指扣了扣黑板,看著我說:“你來說下答案。”
我忽然感到手上生風,筆不自覺地動了起來牽引著我的手指,飛快地在紙上寫著:28+9=37,44+62=106,87+91=178,964+532=1496……2895627+4325681=7221308。我把答案一字不漏字正腔圓地報了出來,老師在黑板上照著我的話寫,寫完最後一個時,她驚訝地說:“這個你也算得出來?”
緊接著她誇張而深情地補上一句:“天才呀天才。”
緊接著所有同學都被她充滿權威氣息的話語感染了,一齊“哇”地望向我,我的身體被密密麻麻地仰視著,這令我害羞得不知所措。
我把這根寶貝筆帶回家後,對著它親了又親,我問它:“是你在幫我嗎?”
它的禮帽一上一下地點著。
“謝謝你,可你為什麼要幫我呢?”
然後它就回答我了,我不知道它是怎麼發聲回答的,也不知道我是怎麼聽懂它的話的,反正它就是和我說話了,它說它是筆族人,從古代誕生第一支筆的時候它們就生活在筆中,並且可以控制筆的行動軌跡,但由於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改用電腦打字,它們也就所剩無幾了,而如今遇到我是我們的緣分,它願意無償幫助我。
我聽了它的敘述之後非常開心,有一個人無償幫助自己,誰不開心呢?於是後來的考試中,我沒有一次不是滿分的,語文、數學、英語我樣樣在行,馬上取代了班上第一名,與所有同學拉開距離,居高臨下。有老師質疑我,說:“林同學突然成績變好,會不會是考試作弊呢?”
我便說:“你隨便出個題目我都能當著你的面做出來,不信你試試。”
於是老師就試了。
於是我在全班同學眼前把一道六年級的代數題做了出來,沒有一個人不對我驚歎羡慕,沒有一個老師不對我嘖嘖稱奇,我的大名迅速在校園內傳開,從此總是有一群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甚至有個漂亮小姑娘走過來,問道:“你就是林安曦吧?”
沒錯,我就是大天才林安曦。我這麼想著,但我沒有說出來,我說:“是的,這位同學,有什麼事嗎?”
後來市里舉辦知識競賽,我當仁不讓地代表學校參加比賽,並在考試開始十分鐘內就做完了所有題目,交上去後,評委大手一揮:“滿分。”
我的名氣翻風湧浪地在城市裡擴大,我登上了電視,還有廣告找我代言,又過了一段時間,國際奧數大賽在北京舉行,面對來自全國各地的神童,我絲毫不慌地寫出所有題目,又一次攬下冠軍,國務院總理親自把獎盃頒發給我,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已經思考很久了,難道連一題都想不出來嗎?”
我猛地回過神,看見老師用教鞭“啪啪”地敲擊黑板。
我緊張地低下頭,用食指敲打著那根筆,喃喃道:“你動起來,幫幫我啊……”
“你在自言自語什麼?是在辱駡老師嗎?”她步步接近我,帶動著全班人的視線,突然停了下來,看著我手中的筆,輕蔑地笑道:“毛都沒長齊呢,就用水筆啦?”
整個教室凝固的空氣立刻被哄笑震開,同學們伸長脖子往我的桌上張望,我委屈極了,我淚流滿面,這一切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放學鈴聲一響,我飛快地奔跑回家,把門一推,撞到母親身上,她說:“今天有客來,別那麼大大咧咧。”
我把頭一扭,不讓她看見我的淚痕,然後迅速沖進臥室,撲倒在床上,這時才漏出一點“嚶嚶”的哭聲。我起來反鎖了門,把筆從筆盒裡摔出,用文具小刀狠狠切割它,它斷成兩截,墨水染黑了我的手,可我並沒有見到筆中人從管裡出來,我驚異又憤怒地盯著斷筆。
門外傳來寒暄聲,有一個陌生聲音咯咯笑著,那應該是客人。母親敲了敲門,叫我出來和他打個招呼。
我抹勻淚水,極不情願地開了門,向客廳走去,母親和父親都坐在茶桌前,他們的對面是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他戴著高禮帽,沖我笑起來,嘴角近乎揚到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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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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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常常讓我不要總是呆在家裡,要出去玩玩,否則會變成井底之蛙,可我一個八歲的小孩子,怎麼會有能力去爬出這個井呢?每當我摸向井壁的時候,都只能感覺到苔蘚的滑膩,磚石的濕冷,但凡稍一用力,腳往壁上一蹬,就會“滋溜”地打滑,然後摔在地上。
十二月初,頗冷的天,我的叔叔,那個與父親不太和睦的叔叔,敲開了我們家的門,背著一把破吉他,對爸爸媽媽說他想帶我去鼓浪嶼玩。
鼓浪嶼我是知道的,學校開設過地方課,一個胖乎乎的女人在講臺上教我們閩南話,她還告訴我們,我們這裡叫海西家園,因為我們在臺灣海峽的西面。我們的特產是封肉,全名同安封肉,照她的說法,封肉軟爛得不行,剛出鍋的封肉用筷子一戳就會頃刻瓦解,我心想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神奇的肉,這麼容易碎裂,就可以不用牙齒去咬了,如果天底下的肉都做成封肉,那人類的牙齒也該退化了。後來說到鼓浪嶼時,她給我們看了一張那裡的圖片——是一個碼頭,海面上架著好多紅漆鐵台,旁邊是海,海上有小艇。我也只有看看的份。
原本我覺得鼓浪嶼和封肉一樣,都是我不及的事物,因為我如此幼小,沒有能力想去哪就去哪,也沒有權力指揮大人帶我去我想去的地方。當叔叔說要帶我去鼓浪嶼玩的時候,我簡直要高興得竄上大氣層,然後著火,變為灰燼。
出發那天,我們什麼也沒帶——除了那把橘黃色的笨重吉他,那把弦拉得奇緊、碰到外殼都會發出低音的吉他。我第一次去如此出名的地方,難免會有些激動,我謹慎地為自己挑選出行服裝,最終我上身穿了一件平平無奇的大羽絨外套,腿上套了條暗綠色的棉褲,整個褲管都是毛疙瘩,像什麼蘚類植物。我們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公車,然後到達了目的地,我感到這段路程異常離奇——這麼神聖的、出名的旅遊景點怎麼可能僅靠公車這麼普通的交通工具就可以到達呢?
下車後,冷空氣像海浪一樣拍打在我的臉上,我閉上雙眼,仿佛怕水溜進眼睛。周圍的一切令我疑心更重了——這車站竟也像我們家社區門口的公車站一樣普通,一樣地貼滿了廣告。
叔叔說:“你看,那是海。”
我望向他所指的地方,的確是海,很靜,比水窪還靜,海色灰白,看得我口裡充滿鹹味。我說:“這不像鼓浪嶼。”
“這就是鼓浪嶼。”叔叔心平氣和地說。
“鼓浪嶼我在地方課上見過圖,有紅鐵架,有好多人,有船。”
但他曲解了我的意思。他說:“你想坐船?那我去問問多少錢。”
“這不是鼓浪嶼!我為什麼不能去一次真的鼓浪嶼?”我忸怩著哭了起來,“我又不是大人,又不能想去哪就去哪,為什麼都欺負我?”
“噓——”叔叔瞪大眼睛看著我,肩上的吉他帶子自動下滑了一點,他又重新把它挑回去。
他一路牽著哭哭啼啼的我來到遊船的售票處,詢問一番,得知船全部被租出去了,並且還有不少人預約,最快也要等到晚上七點以後才有空船於是他低聲說了一句:“他媽的。”隨後他帶我來到海灘上,他脫去鞋襪,走到海水中,並鼓舞我也這麼幹。
“很冷。”我說。
“不會,海水是溫的。”
於是我把鞋子從腳上拔下,艱難地將襪子剝離,交錯的絲線在我腳上印了很深的痕跡,我感到一種很嚴酷的冷,海風一陣又一陣地沖上來,每一次襲擊都從我的腳上偷走很多熱。我踏進海水後,發現它真的是溫的。
我在海灘上無神地遊蕩,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忽而往深水處走,忽而又害怕地回到淺水處。由於行走激起的水花不斷挑逗著我卷在膝蓋上的綠毛褲,它被迫滲入大量的鹽與水,變得沉重,慢慢向下滑。叔叔幫我買來一串冰糖葫蘆,這是我第一次吃這紅晶晶的東西,我感到它鮮豔得迷幻,鮮豔得癡茫。
我把籽吐到海裡,它們立刻被奶沫一樣的浪給蓋走了。
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我隨叔叔離開海灘,褲子仍沉晃晃的,它不停地重複下滑這個動作,而我不停地提起,我們就這麼互不示弱地僵持著。我們來到了下午租遊船未遂的地方,售票口的工作人員歪在躺椅上睡覺,身上披了件軍大衣,他被我們叫醒,露出頗不滿的神情。他說:“這麼晚了還坐什麼船?”
但叔叔只應了一句“嗯”。
於是我們坐到船了。我們坐在一艘僅七八米長的淺藍色小舟上,晃來晃去,四周只有燈塔的弱光,所以景物並不明朗,海水早不像我們剛來時那麼灰了,而是變成了藍黑色,大概是有人把漏墨的圓珠筆丟下去了。
“今天沒有月。”叔叔抬著頭,“怎麼會沒有月呢?”
“不知道。”
他把吉他抱在身前,撥弄了幾下細弦,斷斷續續地行著曲,由於沒有月光,我看不清他是怎樣彈的,我只看得清他的輪廓,它和船的邊緣連在了一起,好像他就是船,船就是他。海風忽然吹得非常大,將叔叔的領子塞進了他的嘴裡,他“呸呸”地吐出來,然後問我:“你知道我彈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
“是《月亮河》。月亮河有個大漩渦,像稀雲一樣,河水是藍色的,比這海的藍色要淺,比天的藍色要深。”
“反正沒月亮,我們走吧。”
“再等等吧。”他說著哈了一口氣,也感到了寒意,於是躺在船上,把下巴縮在領口裡。
我無法左右大人,只能呆呆地坐在船上注視著可有可無的海。我聽見了叔叔輕暗的呼嚕,他睡著了。
海不知何時比原來的顏色更淺了一點,甚至有點光芒,我疑心自己花了眼把身子探出船,發現確實有一個不小的光點。我忽然有了一種躍進水裡的衝動,抱住那團光,就像晚上睡覺抱住被子一樣,可我不敢,我的大腦反映給我的現實預測是——跳下去後迎接自己的只有裂骨的冰冷和沒有底的沉陷。
光點愈來愈大,大得像一個石磨,光芒愈來愈亮,亮得像車前燈。我吐出的白霧在光中翻滾。
我突然發覺自己無比慵懶,無比渴望發呆,我任由那圓物變大,最後呈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個籃球場大的圓,它的頭冒出水面,凹陷進去的環形山還積著水,它放出的晶瑩的光,我一步登上那月球,回頭看見叔叔在萬丈光明下還睡得死死的。月完全離開海,沿著表面淌下的水稀稀拉拉地澆在叔叔身上,他依然睡得死死的。
我大叫:“叔叔!”
他抱著吉他的手更緊了,但仍未醒來。
月球越升越高,越升越快,人與船變成了一個點,馬上又由點變成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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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海綿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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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級下學期的時候,班裡轉來一個無比漂亮的女生,她的一切都是高貴的,她有一個高貴的姓氏“金”,名字不清楚,只知道有一個“軒”字,也是非常高貴。她的頭髮也很高貴,是兩邊向上翹的韓國款式,是她高貴的父母帶她剪的。她的舉止也異常高貴,像一個皇室公主,這身高貴氣息常繞在她周圍,以至於我看一眼她都非常艱難,她像電視上的明星一樣存在著,亦虛亦實,於是我乾脆不去注意她了。
與我來往較多的女生有四個,其中張心怡是她們當中長得最高最成熟的,之所以我說她最成熟,是因為在一次班級大掃除的時候,我看見她光著腳、挽起褲腿在鋪滿水的走廊上拖地,這分明是大人才會有的形象。我也知道她的住處,這是班上一個叫做李嘉欣的人告訴我的,她的爸爸認識我的爸爸,所以我曾去她家看過《還珠格格》。
還有一個女生叫伍小茹,但我與她並沒有什麼話可說,我只記得有一次我和她討論她涼鞋上的一朵花。
另外兩個女生天天與我上課說話,一個叫吳星月,坐在我前面,一個叫包佩璿,是我的同桌。吳星月的臉胖胖的,頭髮也胖胖的,是一個很鬼的人,我被她騙了很多次,比如說,她上課和我講話,老師轉過身時,她便裝作認真聽課,呈現給老師一副我是壞學生的場景;又比如說,有一次,她問我住在哪裡,我當然不會和她說我住在幸福社區,我說我住在舅舅開的一家賣絞肉機的店裡,並把店名告訴了她——確實有這店,而且非常大。誰知她聽完後說她知道那兒,她也住在那附近,叫我有空找她玩,於是我週末來到舅舅的店裡,四處問周邊的人:“你們這裡有個叫吳星月的人嗎?”在數次被否定後,我才知道我被騙了。
包佩璿的景頗族人,這是我聽班主任上課時說的,她在說這件事到的時候,我腦中組建了包佩璿穿她民族服裝的樣子——我第一次聽說景頗族這個民族,不知道它的特色衣服長什麼樣,但我見過苗族的,於是我想像她穿苗族服裝的樣子:很厚很大的帽子邊緣垂著珠鏈,她的長髮搭在肩上,還算漂亮。
她的鼻子非常高聳,看上去很狡猾,但實際上她並不是這樣的人。她很嬌氣,或者說體弱多病,聲音時常細細的,像快要斷氣一樣,因為這個原因,班主任黃老師格外關護她。黃老師是一個處於青年到中年過渡期的女人,長得像中葡混血,眼窩奇深無比,說話怪裡怪氣,喜歡帶鼻音。
這個老師並不是好人,她愛針對我,有一次我在走廊上掃地,有個同學丟了一團紙出來,我撿起來丟回去,她看見了,便立刻訓斥我,我辯解說學校裡不能亂扔垃圾,她說人家丟出來就是給我掃的。
我委屈壞了。
我也像包佩璿一樣喜歡生病,曾經某一天,我在上課時腦子天旋地轉,腹水從胃裡激情四射地抽上來,嘔吐在地上,酸臭熏得教室裡炸開鍋,我十分愧疚,可我的病情不容許我有愧疚的時間,我的胃馬上又嗡嗡發作起來,老師叫我去廁所吐,我便去了,此時早上吃的地瓜粥早已嘔盡。取而代之的是稀少的白沫。這時哪個人關心我了?憑什麼她就能因病備受呵護?她的病比我的病高級?如果我也天天裝病,無病呻吟,我也能得到關心麼?因為這些情緒,我對她的成見愈來愈多,嫉妒與怒火填在我的胸腔遲遲無法發洩,它們終於在一個下午爆發了。
那個下午,吳星月對我說:“你媽在校門口開了家小賣部。”
你看,她又來騙人了,你媽才開小賣部,你全家都開小賣部,我爸是工程師,我媽是設計師,我們堂堂小康之家怎麼會做這種營生!
後來,做眼保健操的時候,我們仍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同時腳趾有節奏地抓著鞋板——這是前不久因眼保健操改革,第四節有腳趾抓地的動作,老師為我們做示範時還是用手演示的,真猥瑣。我的眼皮裡還保留著門口棕櫚樹的影像。
在接下來的幾節課中的一節課裡,我不知什麼時候、怎麼回事與包佩璿這個病女子發生口角,我用不知所云的話回答她不知所云的話。
我說:“嗚哩嗚哩瑪卡卡……”
她說:“亞布奇噠啦嘰啦……”
最後我惱羞成怒又略帶竊喜地往她肚子上搗了一拳,她的小腹竟幾乎沒有阻力,任我小拳頭衝擊,然後猛地達到彈性限度,把我的手推了回來。
怎麼會這麼軟?在我思考這個問題的時間裡,包佩璿捂著肚子,皺眉咧嘴地哽泣。
然後老師來了。
老師來了之後讓我回去告訴我家長。
傍晚,我回到家,爸爸正悠閒地坐在藍屏電腦前,脫了鞋的腳發出惡臭。聽了我的敘述後,他眼珠都要彈出來了:“啊?”
他的口一邊罵著我一邊嘟噥我們要賠一大筆錢,我們賠不起,這明顯是在嚇唬我,我們家又不是電視裡經常演的貧困家庭,有什麼賠不起的?
當天晚上,爸爸拉著我去看望住院的包佩璿,儘管我心裡有幾億個不願意,但我是闖禍人,沒有權力拒絕這個要求。我們到了包佩璿所在的醫院,據說這是全市最厲害的醫院,裡面有全市最厲害的醫生,我那一拳估計隔著肚皮把她的五臟六腑都打碎了,她的胃、肝、肺以及許多我叫不上來的內臟通通滋兒吧唧滑裂成幾塊,像一鍋涼拌菜似的堆置在肚裡。不過這不要緊,全市最厲害的醫生會剖開她的肚子,灌許多特殊藥水進去,然後那些四分五裂的臟器就會慢慢靠攏、復原,只要把她的肚子縫上等待幾個星期便可痊癒。
我和爸爸找到了她的病房,她正安然無恙地坐在床上,蓋著白被子,床下擺著一雙鞋。她的媽媽站在床邊打扮得像個貴婦。這個貴婦對我爸爸冷冷地說:“有些事當著孩子的面不便說,我們出去談。”
他們出去了。房間裡只剩下我和包佩璿,她盯著自己的被子,眼很久才眨一次。我很怕,想跑出去,又擔心聽到不便說的事而受到責駡。
我的腦子忽然閃過這樣一個想法:她的肚子為什麼又軟又彈?
我很警惕地靠近她,一隻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沒反應。我又掀開她的被子,掀上她的衣服,我看見她深陷進去的肚臍佈置在雪白的肚子上。我把雙手的大拇指壓上去,往兩旁一劃,她的肚皮像蛋糕一樣輕巧地分開,裡面是焦黃的海綿。
她的母親推門而入,見到眼前這番情景,厲聲喝道:“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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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幽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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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認識劉子衡的時候,我都和施家誠玩在一起。施家誠住在我家樓上,體態微胖,臉盤很圓,他的母親對他很不自信,總覺得他智力低人一等,因為他的學習成績著實不堪入目,於是他媽媽有一天找到我媽媽,請我教他做作業,媽媽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次炫耀自己孩子的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但我並不能教他什麼。我們因為這個機會認識,並且結為朋友,可是實際上我們沒有什麼東西可聊,我們只是因為家長的原因被迫玩在一起,一面要因為朋友關係湊在一起說話,一面又無話可說,這真的很惱人。
不久之後,我認識了劉子衡,他住的樓層很高,所以我與他碰面的概率很小。我忘記了我是怎麼認識他了。他上一年級,我上二年級可他說起話來反而比我成熟,我們有一個共同愛好就是看電視,就因為這個共同愛好,我們之間的話便永遠說不完了。
我們會面的陣地主要有三個:一個是樓後綠化區域的石椅,一個是供老人們休憩的大榕樹下,還有一個是學校後面的臭水溝邊上。我和他在學校的時候不怎麼見面,一年級和二年級並不是在同一棟教學樓,有一次我跑去他們那棟樓,見到一群陌生孩子來來往往,腿都要嚇軟了。
我們常在榕樹下玩耍,那是一個很大很老的榕樹,四個人加一把雞毛撣子才能合抱住,它永遠垂著土褐的鬚子,那些鬚子又長又鬆弛,我長期對它們感到疑惑,某一天,我由這些樹須聯想到了釣魚線——這是個十分驚悚的聯想,那意味著在樹上的密葉裡藏了一張嘴,我一旦觸著那須,它就會釣魚似地將我拉上去吃掉。
我對看電視的癡愛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我在父母不讓我看的情況下,在夜裡八點不懼黑暗孤身溜到一個家裡開五金店的同學那兒看《神兵小將》,我對這部動畫片裡的“東方不敗”尤其喜愛,這種喜愛甚至超過對動畫片本身的熱衷。在我印象裡這種亦正亦邪的人物還有《葫蘆娃》裡面的七娃,《鎧甲勇士》裡面的西釗。儘管我對動畫片有著堅不可摧的情感,由於家裡的限制,我的閱片量仍差了劉子衡一大截,這決定了他在我們的談天中掌握著優先話語權。
我們聊得最多的是《鎧甲勇士》,我們都醉心於裡面各式各樣的鎧甲樣貌,我們都忌憚獨眼怪人界王,我們都會哼那首說唱主題曲。我去小賣部時,既不買辣條,也不買糖果,我只買五毛一個的《神兵小將》兵器小模型和《鎧甲勇士》的圖鑒。
施家誠是我們友誼的最大受害者,自從他發覺了我的“不忠”後,便自行遠離我去尋找樂趣,我於心不忍,盡力在兩個朋友之間把友情平攤,兩頭兼顧。我曾經想過把劉子衡介紹給他,但繼續往下想,即使三個人玩在了一起,也是一幅十分尷尬的圖景,施家誠的話題又廣又淺,而劉子衡只想聊動畫片,一旦脫離這個話題,他就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劉子衡對《鎧甲勇士》的精通程度令我望塵莫及,即使我買了異能獸圖鑒大全,也說不過他,他知道五行鎧甲中每一個的招式、武器和口頭禪,他還知道每一個異能獸是在哪一集被那個鎧甲用什麼方式打敗的。
我的詞窮常讓我在談天的時候發呆。社區後面的綠化帶是一個半成品,在我們坐著的石椅後有一條矮樹叢,再後面是一道小溪,溪水的去處是一個很黑的洞,洞的大小和高速公路上的隧道差不多,但比後者幽清,我發呆時喜歡盯著它,就這樣一動不動半個小時。
後來,我對這個洞感到厭倦了,我決定用我的方式反擊,奪回聊天的話語權。
我的反擊方法並不是想盡辦法去研究《鎧甲勇士》,這種戰術既費時又低效,我很聰明地開始編。我開始自己杜撰劇情,一會說地虎鎧甲和雪獒鎧甲打起來了,一會說出了個眼睛能噴火的異能獸,一會又說界王把風鷹鎧甲策反過來了,這天花亂墜的講述在第一次使用時很成功,當劉子衡質疑我的時候,我便說:“是你自己沒有看到那一集而已。”
他因為我的滔滔不絕而目瞪口呆。然而第二天他就跑過來和我說:“你別騙我啦,根本沒有那一集!”
“就是有。”
他說:“都是你編的吧,大騙子。”
我下不了臺:“你自己沒有看到那一集。”
“我保證我全看過,你別再狡辯了。”
“你自己沒有看到那一集。”我淚花都出來了。
“你再說,我以後就不和你玩了。”
“你自己沒有看到那一集……”
他就此真的不和我玩了。我再也沒有去找過他,他也沒來找過我。有幾次我在樓道上碰到他和她媽媽,我向他媽媽打了招呼,卻沒有理他。他的媽媽一頭短髮,長得很像馬蘇,但比馬蘇老,魚尾紋浮現得很明顯,她認識我媽媽,並且送過我們家一缸金魚。在以前的日子裡,我常常在廢紙上畫鎧甲勇士,除了他們鎧甲上的特殊標誌,其餘全是憑我想像亂畫的,而且我還喜歡把披在他們手臂上的護甲簡化成一個圓筒,畫好之後,我便上樓敲開劉子衡家的門,他媽媽此時就會出來告訴我他還在寫作業,不要打擾他,於是我把我的畫給她,讓她轉交給自己兒子。
每當回憶到這裡,我都會萬分後悔,並責問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由著他講劇情給你聽不就好了嗎?可惜追不回來了。在後悔的同時,我還會委屈,委屈父母不讓我看電視,在委屈的同時,我又會疑惑,疑惑為什麼劉子衡會如此精通《鎧甲勇士》。
我並非只有施家誠和劉子衡這兩個朋友。我在我的班裡還和一個叫做周法堯的男孩玩得很近,他的爸爸媽媽據說十分富有,他的爸爸給他買了架子鼓和一堆高檔的西洋樂器,他演奏得很不錯,還拿過獎,而我爸爸只會騎自行車載著我到處閒逛,路過一家紅光四溢的髮廊,他便和我說:“兒子,這就是雞店。”
他為什麼不也給我買一堆高檔樂器呢?也許我可以演奏得比周法堯還厲害。周法堯的爸爸媽媽十分富有,以至於不太喜歡他和我走得近,為什麼?我家裡不是也腰纏萬貫嗎?難不成我是窮人!我不敢想下去也懶得想下去。
現在我只有施家誠了。我又回到了與施家誠玩耍的日子。這段時間裡,他教我走上了一條不善良的路——調戲居民樓裡的那個老爺爺。他常在那個老人身前不遠處大喊:“臭老頭!”然後迅速逃竄開。那個充滿紅色革命氣息的年逾七旬的年邁老者眼睛慢慢張開,關掉咿咿呀呀的收音機,起身想追,立刻意識到追不上,又坐下,嘴裡歎著氣。於是我也學著他的樣子,朝老人挑釁地喊:“臭老頭!”然後蹦跳著跑開。我不知此行為的意義是什麼,但我能從與他的苟同中嗅出絲縷趣味,尤其是我們倆站在一起大喊,然後十分同步地在它充滿雜音的歎息中溜之大吉的時候。
有一次,我單槍匹馬沖陷居民樓,例行公事般向他軟綿綿地說:“喂,臭老頭。”然後我又例行公事般軟綿綿地離開,誰能料到,這個老人竟爆發出運動員一樣的速度沖上來,我嚇傻了,慌不擇路地跑上樓,他則在後邊搖搖晃晃地追,最後把我堵在通往天臺但緊鎖了的大門前。
他乾脆了當地扯住我的紅領巾:“你們少先隊員就這樣嗎?你這樣對得起你的紅領巾嗎?”
我怕極了他銅鈴一樣的厲眼,怕極了他熱烘烘的老音。他的神態好駭人,仿佛下一秒就會抽出一把利刃斬碎我。最後,他罵罵咧咧幾句,把我放了。
我再也沒有去過那棟居民樓。
不知什麼時候,一部名叫《戰龍四驅》的動畫片悄然風靡校園,小賣部裡的四驅車逐漸由《四驅兄弟》裡的造型過渡到這部片子裡的,這種四驅車雖然無法像片子裡一樣用電腦操控,但仍令我們癡迷,當看到它們在小賣部門口的大型跑道上豎直跑圈時,我立志自己也要得到一輛。施家誠抵不住誘惑,買了一個很大的、尾翼可以變形的金黃色四驅,我摸都不敢摸。
我百般請求媽媽,她終於也給我買了一部土黃色的廉價四驅,我視之如萬年一得的珍寶,平日裡不捨得玩,怕輪胎刮花,爸爸媽媽很討厭這個東西在家裡四處亂竄,限制我只能在臥室裡玩,他們最近總是吵架,媽媽的臉被爸爸揍得青一塊紫一塊,鄰居們嚇唬我說他們要離婚,這難不成是真的?我不敢想下去也懶得想下去。總之四驅車應該馳騁在長長的賽道上,被困於區區臥室,那是天大的恥辱,我決定帶它出去野一回。
我孤身一人握著車來到社區後邊的那條細長的、已經乾涸的水溝旁,那裡面結滿了風乾的泥巴和枯葉。水溝一直通到一座高臺,高臺下是小溪水,而小溪直達幽洞。
水溝非常具有賽道特徵,它的長度尚可,我只要多加小心,車就不會墜下高臺,我想。我撥開馬達,手一松,它便開始飛馳,由於馬達是新的,所以速度很快,快到在我稍愣神的功夫就離我很遠了,我慌張起來,開始狂奔,不顧把它踩壞的風險用腳攔截,最後我落空,踩到溝裡,而車翻下高臺,倒栽在小溪邊的碎石灘上輪子“嚶嚶”地轉著。
我無限恐懼著,淡淡地哭,我覺得我爬不下去,如果叫爸爸來撿,他一定會揍我一頓。
劇烈地傷心很久後,我開始盤算切入實際的辦法——這是我的家族性格特徵。我打算冒險從碎石壁上慢慢爬下,可從高臺往下一看,我立刻又覺得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我都不可能做成。太陽緩緩往山頭裡沉,光線比我來到這裡時暗了一倍。四周越來越灰黃,石頭變成蠟色,溪水只是一味地流,仿佛無聲電影。我很用力地盯著那個巨洞,我在潛意識裡聽見它對我說:你從此永遠死亡。
我挺身而出,踩著凸出的石塊,莫名其妙地到達了底部,面前是潺潺流水。四驅車就躺在我腳前三米處。我走到它邊上,拾起它,我知道接下來我該沿原路返回,然後帶它回家,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和家人吃飯,可我的注意力被洞深深吸引住,它似乎用繩索套住了我的脖子。
這裡面究竟是什麼呢?它的繩索有節奏地提拉,我受力向前走,立刻被黑暗貼裹,洞的深處出現了光,我無法判斷它離我有多遠,因為一片黑色,沒有參照物,我可能一生也到不了那裡,也可能一抬手就碰著。
光愈來愈亮,它是由一個洞口散發出的,洞口坐著一個人,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個劉子衡。
“劉子衡!”我試探地呼喚。
他轉回頭:“你是怎麼發現這裡的?”
“不知道,可你為什麼坐在這裡呢?”
“我?”他把手指往洞內伸,“我在聽他們講故事。”
我抬頭一看,洞頂的尖石上拴著一條線,線的另一端系著白熾燈泡,昏黃的燈光讓我看清了站成一排的鎧甲勇士。
劉子衡說:“還是瞞不了你,我告訴你吧,我之所以知道那麼多集的內容,是因為每晚他們都會在這裡給我將他們打怪獸的故事,那天你自己編劇情,我回來一問他們,就知道你說謊了。”
我驚訝地望著這些身體上反射著光點的鎧甲勇士,他們姿態各異地站著,這時原本雙手抱在胸前的炎龍鎧甲把手伸過來:“你好。”
我接過他冷硬的鋼指:“你好。”
劉子衡對我說:“我一直把你蒙在鼓裡,你不會怪我吧?”
“當然不會。”我笑了起來,抱緊他,“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2018.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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