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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自然是一個發生在黃昏的故事。
趙頌鳴已經失業六天了。趙頌鳴生在一個書香四溢的家庭,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是文人,可名氣不大,“文人”只是一個悅耳的頭銜,他們的真實身份是一家雜誌社的供稿人,母親寫文章教人如何養生,父親寫文章教人如何掙錢,遺憾的是,這兩個技能最終他們自己也沒能學會。他們渴望出書,但是他們不會寫,他們發現自己再怎麼努力,文筆也只夠教人養生或者掙錢,於是他們將希望寄託在趙頌鳴身上,想讓這個趙家的獨苗有能力出一本自己的書,他們很早就這麼想了,並且付之行動,比如在給趙頌鳴取了一個如此高端的名字,比如讓他在上幼稚園之前就讓他讀“四書”,比如逼他每天寫日記——儘管這一天什麼也沒發生——然而寫完之後也務必要給他們審核的。
但趙頌鳴熱愛設計。其實他最初並不知道設計是什麼,只不過在初中的時候,上課時閑著無聊在課本上畫了一棟房子,同桌瞥見了,便說,你乾脆當設計師算了。於是他懂了,這叫“設計”,設計師就是他未來的唯一職業。他曾把設計比作妻子以表達對它的愛意,並且還將這個比喻告訴了父母,他們反問他,那文學是你的什麼?他說是敵人。文學怎麼能是敵人?他們由此狠批了兒子一頓,告誡他說,你非當作家不可。
趙頌鳴討厭作家,自然沒有成為作家,可到頭也沒成為設計師。
父親和母親在他高中畢業時與他說,你要當設計師自個兒當去,我們絕不會為此貢獻什麼力氣。他想,我就自個兒當去吧。他覺得自己的天賦是毋庸置疑的,這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來了,他隨意設計一個什麼東西——比如一根鋼筆,就能讓人眼前一亮,引起一片喧嘩,畢竟一個二十歲都不到的孩子有如此高超的設計水準是一件稀奇事。顯然他的想法沒有成真,否則他定不會淪落到如今流浪街頭的地步。
趙頌鳴遊走在一個正在建造中的公園裡,下午落了毛毛雨,處處是水窪泥地,金日離山頭還遠著,亮得刺眼,他看了看表,才四點半,自己算早了,必須在這裡逛上半個小時再回去,這樣才對得上自己的下班時間。他並沒有把自己失業的事告訴妻子。
他和自己的妻子是在大學認識的,他晚了她半年畢業,因為自己的論文死活通不過導師的貴眼,最後上網東湊西拼,忙的焦頭爛額,給導師買了好幾樣重禮,才草草畢業。畢業後和妻子結了婚,然而又在找工作上不斷碰壁,父親食了言,用人脈幫他謀到一份會計差事,他幹了半年,忘不了設計師的夢,辭了工作,在朋友的介紹下進入一家廣告公司實習。
不久後他也和眾人一樣圍著一張長桌挨個提交自己的創意了,但造化弄人,經理不喜歡他,因為他的設計總是非常奇怪,譬如為一家衛浴公司設計圖示,他的圖案是一個人蹲在馬桶上拉屎,或者為一種牌子的集成灶設計廣告,他的創意則是將集成灶安置在火箭底部當推進器。
在一個星期前的公司裁員會上,趙頌鳴順理成章地被開除了。他不敢和妻子說,更不敢和父母說,但他知道此事遲早會敗露,因為妻子正在坐月子,家裡沒有經濟來源,她會發現生活越來越艱難,然後開始懷疑,最後查出實情,迎接他的將會是劈天蓋地的譏諷:“你不是自稱設計天才麼?怎麼被開除了?”但他寧願讓它遲一點敗露。
公園對面有一家小雜貨店,夥計趴在收銀台前,好像睡著了,趙頌鳴穿過馬路,走進店裡,敲一敲櫃子,這個睡眼惺忪的男孩抬起頭,看見趙頌鳴拿了一罐啤酒,另一隻手把錢遞給自己,於是一把抓過,又繼續睡。趙頌鳴竟有些怒了,這個連絨須都沒長出來的小屁孩只要天天趴在店裡睡覺都能拿工資,自己天賦異稟卻淪為失業遊民,這憑什麼呢?他轉身離開,邊走邊拉開罐頭上的環,結果太用力,把罐子甩翻在地上,啤酒帶著泡沫咕嚕咕嚕往外竄。
“我操!”趙頌鳴猛踢罐子。
“哈哈哈……”聲音從身後傳來,趙頌鳴扭頭一看,那個收銀夥計正用手掌撐著下巴對自己笑。
趙頌鳴惱怒地盯著那個男孩,他才捂住嘴,往別處望。這時候他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碰了碰自己的腳踝,低頭看,一個拾空瓶的老頭用一條長鉗輕敲自己,示意自己挪步,讓他夾那個變了形的罐子。趙頌鳴後退兩步,打了一個響指,老人看過來,並且扶了扶他頭頂的破草帽。趙頌鳴問道:“你一天賺多少錢?”
“我還能賺錢?”老人笑了一聲,雪白的針胡齊刷刷向兩邊揚起,而後又彎腰夾其它廢品,裝進自己隨身攜帶的鼓鼓囊囊的麻袋裡。
“一百有嗎?”趙頌鳴一面問,一面跟著徐徐移動的老人。
“一百萬。”
“可惜了,我一天一個億。”
“一個億能做什麼?”
“這要看情況。”
“哈哈哈……”老人用鉗子敲著地,“你那就算十個億,我看都不看一眼。”
“好了,咱不開玩笑,你一撿破爛的,一天五十總有吧?”
“我撿破爛?”老人睜圓了他的眼,面對著趙頌鳴,“我不是撿破爛的,我是一個物理學家,我的成就,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物理學家能夠比得上的。”他說完加快腳步,仿佛增加了許多底氣,橫穿馬路絕沒有車敢撞他。
趙頌鳴也尾隨上去,在後面說:“我也告訴你,我是一個設計師,我的成就,是世界上任何一個設計師都比不上的。”
老頭轉回來,說:“你滾吧,死孩子,滾遠一點,我從來不奢望有誰會相信我。”
趙頌鳴張開雙臂,說道:“我也從來不覺得有人會重用我。”
老人繼續走,趙頌鳴繼續跟,他們走到公園裡,一座還是雛形的花圃旁堆著許多沙丘,一輛挖掘機停在沙丘間,老人坐在地上,背靠著履帶,把麻袋放在自己左邊,鐵鉗放在自己右邊,從懷裡掏出兩個包子吃。趙頌鳴見駕駛室是空的,踏著履帶爬了上去,坐在椅子上,手在方向盤上搭著。趙頌鳴低頭看著老人:“你最近又有什麼新的物理發現啊?”
“你滾吧。”
“和我說說,我聽,反正我閑著無聊。”趙頌鳴抬起手看看表,又添了一句:“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你知道——”老人端正了他的草帽,“你知道我多少歲了嗎?”
“我猜一猜,六七十吧,六十五到七十,我猜年齡非常准的。”
“我今年,四十九,如果過了生日,那就五十了。”
“才四十九?”趙頌鳴盯著老人乾癟的頭顱,又說了一遍:“才四十九?”
“凡見過我的人,無一例外會覺得我很老,我已經習慣了。那我的青春都他媽去哪了呢?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趙頌鳴對這個怪人產生了略微的畏懼,想儘快結束交談,說道:“我不知道,我想,我……”
“你聽說過超宇宙跳躍嗎?”
“沒聽說過。”
“你當然沒聽說過,今天的物理界根本沒有這個概念,你在任何一本教科書上都找不到,因為這是我提出來的。”
“那挺好,你真厲害。”趙頌鳴再次瞟了一下手錶,“我想我家裡人已經為我做好飯了……”
“我真厲害?這簡直是廢話,我是迄今最偉大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都不配和我相提並論,諾貝爾獎已經沒有資格頒發給我了。”
“好了,我該回去吃晚飯了。”
“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大忙人,不肯多花一秒鐘在和自己無關的事,你們只知道錢,錢,錢,真是世界的悲哀,不是嗎?”老人把吃了一般的包子用塑膠袋裝好,打個結,“這樣行不行——你只要聽我說完,我就給你一百塊錢。”
“你認為我缺錢嗎?”趙頌鳴心裡像是被針芒刺中了,提高了聲調。
“兩百怎麼樣?”
這個大瘋子,自己不妨真詐他一點錢,趙頌鳴心想。但他仍保持著鄙夷的笑容:“我一天掙的是兩百塊的十倍,你一個撿破爛的……一個撿破爛的物理學家才覺得這是一筆鉅款。”
“三百吧……年輕人,來,乾脆五百。”
時候到了,如果再加價,這老頭是絕對不願意的,趙頌鳴內心欣喜若狂,說道:“算了吧,看你這麼可憐,我就聽一聽,你反正佔用了我的時間,給錢也不過分。”
老人從懷裡拈出皺成一團的紅色鈔票,慢吞吞地展開,交給趙頌鳴:“先給你兩百,等你聽完了,再把剩下三百給你。”
“洗耳恭聽。”他抽過錢。
老人於是開始講述了:“我在家裡排行老七,對,我的爹娘生了七個,我是最小的,他們挺能生,比公社裡養的那頭母豬還會生。但我現在只有一個姐姐,我的其他兄弟姐妹都相繼死掉了,三個是在我五歲時候被洪水沖走的,還有兩個,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哥哥在工地裡被壓路機碾死,姐姐就奇了怪,也沒誰要她的命,自己自殺了。反正每死他媽的一個,爹娘就哭得他媽的鬧騰,我覺得不就是死那麼一兩個人麼,既然會死,死了又會傷心,當初為什麼要生那麼多?我和一家人沒有什麼感情,我剛出生就被抱到舅舅家,讓他們養我,五歲的時候,家裡蓋房子,要人手,竟就把我派回來了,你想想,他們又沒養我,我憑什麼幫他們做事呢?就憑娘生我的那點力氣?”
“反正派都派回來了,就從此住下了——但我依舊和他們沒什麼感情。一家人都不喜歡我,尤其是我那一堆豬崽似的哥哥姐姐,成天出去幹活,幹活回來就欺侮我,為了什麼?也許是門口的雞屎沒掃,也許是灶上又嗡嗡飛著蒼蠅,可我又能怎樣?我上過五年學,這算不錯的,豬崽哥哥豬崽姐姐們頂多上過兩年,我有這多出來的三年,不是爹娘仁慈偏愛我,是我成績優異,尤其在物理方面,我自學了高中所有課程,班主任勸說讓我繼續讀,願意讓我用生薑或者韭菜代替學費,他是個大好人,他知道我家菜園子裡最不缺的就是這兩樣東西。可惜我上完五年後,家裡越來越窮,窮到了底,連生薑韭菜也供不起,又過了兩年,我和他們的其他孩子一樣,去城裡打工了。”
“我進了城,一面幫人發傳單,一面自學了微積分和絃理論,我不會發傳單,我不會說花言巧語,我只是往那些過路人手裡一塞就走,有一次我這麼幹,惹惱了一個男的,他罵我,罵我是只會幹下等活的沒出息的廢物,我就和他打了起來,最後的結果是,我倒賠了他一百塊錢,還丟了工作,不過好在上帝從另一方面彌補我,市里舉行青少年物理競賽,我謊報年齡,參加了比賽,拿下了冠軍。”
老人笑嘻嘻地看著趙頌鳴:“你很奇怪吧,我居然還信上帝。告訴你,在我發現超宇宙跳躍前,我是信的,在我發現後,我也還是信,只不過這時上帝已經管不到我了,所以後來即使我十分不幸,它也無法彌補我什麼了。”
“嗯。”趙頌鳴又一次看表,“那超宇宙跳躍到底是什麼?”
“這個待會再和你說。”老人砸吧砸吧嘴,“拿到競賽冠軍,這就不得了了,我出了小名,被送到大學裡學習,我如饑似渴地讀書,我討厭教我物理學的教授,他的品行其實不壞,但是,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並不想教書,他只是單純地想賺錢,他和顏悅色地結識人,也只是單純地想結識人,並不把對方當朋友。學生向他請教問題,他也只是和藹地敷衍了事,他愛說:哦——這個啊,這個我也說不清,你去看看書吧。他在課堂上講多維空間,我舉手提出質疑,他只是說:你課下自己慢慢研究吧。”
“我年輕時候也沒想到,我獲得市物理競賽的冠軍,是我人生唯一一次巔峰,我以為我能取得更高的成就,比如拿諾貝爾獎,和其他著名物理學家交談,各大新聞媒體都是我的身影,但誰知此後我的命運一路下坡……你應該猜得出來,就憑現在我的生活。可我對現在的生活沒有很大不滿,因為我已經取得了不可一世的成就了,我發明出金崢機,世界上任何奢華之事也無法讓我側目了。”
趙頌鳴問:“什麼機?”
“金崢機,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我叫王金崢。”
趙頌鳴已經斷定這個叫王金崢的老人確有精神上的疾病了,很顯然,他描述的自己的往事也許大部分是真的,只不過他模仿一些人物傳記,添油加醋把自己描繪成偉人,並且還給自己發明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機器起了名字。趙頌鳴已經有把握摸透他的底了,他想,如果自己奉承他幾句,他一高興,說不定會給更多錢。
於是趙頌鳴“嘖嘖”地說:“我的天,你真的這麼厲害嗎?”
“你該知道,現在和你說話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
“那金崢機是什麼呢?它可以幹什麼嗎?”趙頌鳴忍不住要笑,但他憋住了,他差點就要說:你那個金崢機可不可以調音量?
“這要待會說。”老人望向天際,臉上鋪了一層暖暖的余暉,趙頌鳴抬頭一看,太陽的屁股點在山頂,就要沉下去了。老人說:“我在二十五歲的時候就創建了超宇宙跳躍理論的雛形,但並沒有重視它。我在學業上沒有取得大進展,很快離開了大學,繼續我的事業,我的事業就是物理學。我一邊經營著一個燒烤攤,一邊潛心研究超宇宙跳躍,我在除物理在的所有領域都是白癡,我的烤肉不好吃,沒人來買,就算有人買,他也不會第二次來。攤子也很快不擺了,我的理論模型建立完畢,提交給市里的科學院,一個星期後,他們寫信告訴我,我去寫科幻小說比較合適,我沒有辦法證明我的理論,只能把委屈往肚子裡吞,但我沒有氣餒,我徒步從一個城市走到另一個城市,給一些相關機構宣傳我的理論,沒有人信我,我此時早已身無分文,寫信給爹娘要錢,他們偶爾寄一兩百,後來,我的一個哥哥寫信給我讓我別再向家裡索錢了,沒說為什麼,但我知道為什麼,他們從未把我當作家人。”
“我從那以後就真的不再要錢了,我開始撿廢品,就像這些——”老人敲了敲麻袋裡的瓶瓶罐罐,發出清亮的響聲,“我的那個哥哥,在寫信給我的三個月後被壓路機碾死了,不久我兩個姐姐的其中一個因為丈夫出軌也自殺了,我和爹娘斷絕來往,他們現在只靠一個女兒養著。”
“我在撿廢品的同時,開始著手證明超宇宙跳躍理論的正確性,並且期間設計出金崢機的藍圖,我那時堅信,只要一成功,全世界將為之震驚,我的人生就會進入一個新紀元。”
趙頌鳴打斷他的話:“那你現在不是發明出來了嗎?”
“我固然發明出來了,但……這待會說。”
他是編不出來了吧,趙頌鳴想。但趙頌鳴不打算拆穿他,而是恭恭敬敬地說:“你太厲害了,我敢說,你如果把金崢機公之於世,任何國家都不敢欺負中國,因為他們都敬畏中國有這麼一個偉大的物理學家。”
“哈哈……哈哈哈……”老人斷斷續續地笑著,“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畢竟那時和你一樣年輕,瘋狂渴求著名利,但越是這麼渴求,就越做不成什麼事。那段艱巨歲月,我唯一的希望就是金崢機,我借著這個念頭活,我常吃不起飯,那時候有個反邪教組織到我們那宣傳,就像我宣傳超宇宙跳躍理論一樣,一個城市接著一個城市宣傳,他們開辦反邪教班,讓我們去聽講,並且提供午飯,這下誰不樂意去?都一窩蜂去聽,他們講的什麼,法輪功,全能神,東方閃電,都要抵制,天花地亂,和武俠小說一樣,不管怎麼說,我的飯是蹭到了。”
“我就這麼過著日子,我跳出了時代的進程,自己過著日子,我的周圍逐漸出現了許多新東西,什麼智慧手機,共用單車,我不瞭解它們,我只是過著自己的日子,終身沒有娶妻,超宇宙跳躍理論就是我的妻子。慢慢地,十多年時光溜得不留蹤跡。兩年前,我四十七歲的時候,金崢機誕生了。”
落日把最後一縷光發散乾淨,消失在趙頌鳴的視野中,四周變暗了,馬路對面的雜貨店亮起白耀耀的燈,老人則成為一個模糊的灰影,偶爾有車路過,車燈輕蔑地掃過他,才讓他短暫地清晰一下。
老人深深地一呼一吸,沉默了很久,說道:“地球外是什麼?”
“啊?問我嗎?”趙頌鳴反應過來,“地球外是太空啊。”
“太空外呢?”
“我不知道——”他不想被老人看扁,又說:“但我知道地球在太陽系裡,太陽系在銀河系裡。”
“銀河系外面呢?”
“如果沒記錯,應該是銀河外星系。”
“再往外呢?宇宙的邊際又在哪裡?”
“我又不是物理學家,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宇宙應該沒有邊際。”
“我再問你,宇宙裡最小的物質是什麼?”
“分子?不對,分子由原子組成,原子裡有質子,電子,中子,再往小裡說,還有誇克。”
“誇克裡呢?”
“不知道,還請你賜教。”
“你有沒有想過,誇克裡還有許多更小的東西,更小的東西裡還有更小的東西!小到極限的時候——是什麼?就是宇宙。我們宇宙的邊際外是什麼,是更大的、更大的東西,它們是誇克,質子,原子,分子,又一個新世界,新宇宙。我們可以從一個宇宙跳躍到另一個宇宙,這就是超宇宙跳躍。”
趙頌鳴明白為什麼科學院寫信說這個老人寫科幻小說比較合適了,他的所謂的“理論”,根本是幻想,是披了科學外衣的宗教。趙頌鳴忍不住反駁了:“宇宙外又是宇宙,沒有一個盡頭嗎?”
“有盡頭,你跳躍的層級足夠多,最終又會回到原來的宇宙,就像一個圓圈。”
趙頌鳴這才記起自己要奉承他:“有道理呀!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我是說,你是怎麼發現的?”
老人滿意地笑了,趙頌鳴心裡也譏諷地笑了。老人說:“這個研究過程十分漫長,和你講不清的,我的金崢機可以像莫比烏斯帶一樣,連接不同的面,最終實現超宇宙跳躍。它雖然發明出來了,但我不能試驗,因為這會毀了整個地球。”
“我可以看看它嗎?就是那個金崢機。”
“你真的想看嗎?如果我帶你去看了,你將是自它發明以來唯一一個見到他的外人。”
“我非常想看,可現在好像沒時間了。”趙頌鳴舉起手腕,把表在老人面前晃一晃,“如果去也行,我騙我老婆我在加班就可以了,但前提是,我要把加班費給她看一看——但我哪來的加班費呢?”
“我給,多少錢?”
趙頌鳴心中大喜,這個精神病人太容易騙了,他故作鎮定地說:“一千塊錢。你沒這麼多吧,那就八百怎麼樣?”
“八百,沒問題。”老人站起來,拍拍屁股,把鐵鉗和麻袋提起,“跟我走。”
他們走上了馬路,走在路的最右邊,一盞盞路燈從身旁移往身後,陰冷的風從山間的黑暗中吹來,他們走的路正盤在這此起彼伏的山巒中。
老人突然停下了腳步,說:“到了。”
趙頌鳴抬起頭,馬路邊有一條土路,通向一群藍皮鐵房子中,房子間隙有微弱燈火。他們走進這個房屋群落,泥地上亂放著諸如塑膠包裝袋、煙頭、肥料蛇皮袋之類的垃圾,廢舊防盜網和鐵鍬斜靠在鐵牆上,有三兩個人在門口穿著褲衩洗澡。趙頌鳴看得出來,這是一片工人居住地。老人將他帶入其中一座較小的房子裡,趙頌鳴看到裡面非常簡陋,只有一張單人床和許多放在地上的爐具,還有一個黃色的長桌,上面擺放了許多工具和圖紙。老人拉開桌底下的櫃子,小心翼翼從裡面捧出一個圓球儀器,放在桌子上。
“這就是金崢機了吧?”趙頌鳴問著,粗略打量它,這個所謂能實現“超宇宙跳躍”的機器只不過是一個像地球儀一樣的帶了底座的鐵球,結構是那麼簡單,表面凹凸不平,連漆都不曾上,顯而易見是一個隨意拼湊起來的東西。
“沒錯。”老人說。
“它不用通電嗎?不用插插座或者裝電池嗎?”
“這用的是核反應能源。”老人指了指它的底座。
趙頌鳴強忍笑意,陪他裝模作樣地演:“太神奇了……這也太神奇了!我可以試一試嗎?”
“絕對不行,這會毀了世界的。”
“你就不想看看它是不是真的能夠運作嗎?”
“我不能為了自己的私欲不顧別人的死活。”
趙頌鳴從中又看出了“商機”,表情立刻轉變為不屑:“那它就是假的了?我可是唯一一個見過它的外人,你不讓我試,世界上從此沒人知道它的存在了。”
老人兩眼冒著怪誕的光。
“這樣,再做一個交易,如果它能實現超宇宙跳躍,那就讓讓地球毀滅,我們同歸於盡,反正你也不再對世界抱有什麼期望了,如果它不能,你再就給我兩千!”
老人從嘴唇縫裡擠出他的話:“你以為我是捨不得我的錢嗎……”
“你敢不敢賭!”趙頌鳴冷笑著。
老人瞪了他幾秒鐘,攤出手掌,伸向金崢機,並且後退一步給趙頌鳴讓出一條路,說道:“來吧。”
趙頌鳴走到機器面前,問:“怎麼操作?”
老人撥開底座上的開關,說:“把兩隻手放上去。”
趙頌鳴照做了,他把手掌緊貼在鐵球上,仔細感覺著,並沒有什麼異樣,他問:“還要更久一點嗎?”
老人歎出一口氣:“這個賭,你贏了。”他貓腰在櫃子裡搜尋了一會兒,拿出一個陳舊的飯盒,打開蓋子,裡面是一遝五顏六色的紙幣和零星幾個硬幣。他數了許多一百元面額的鈔票,把此前的三百元也加上了,遞給趙頌鳴:“我攢了四年。”
趙頌鳴沒有表現出一絲憐憫,接過鈔票,戲謔地說:“不要灰心,繼續加油,祝你早日成功。”隨後走出房間。
趙頌鳴走到了馬路上,頭頂是荒蕪的夜空,回頭一看,老人仍在門口失落地坐著,他想,他苦苦“研究”了幾十年的成果在今天被自己一舉擊破,心裡一定不好受,他此後會怎麼樣呢?是繼續這麼落寞地活下去,還是經不住打擊直接自殺?他覺得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雖然失業,但在一天之內就拿到了三千三百塊錢,誰說自己一無是處?
他從這一疊錢中抽出一百元,準備攔一輛計程車,他突然看見手中的紙幣正一點一點縮小,他感到奇怪,揉了揉眼睛,發現四周的所有事物——馬路,電線杆子,房屋群,大槐樹都在縮小,他反應過來了,是自己在變大。
趙頌鳴的體積不停地加速增大,很快高過了山巒,許多矮小建築鑽進自己的鞋底,他的頭已經觸到雲了,卻還在變大,他驚叫一聲,倒在地上,脊背壓向整個城市,高樓大廈坍塌的“沙沙”聲就像石磨碾麥子一樣,他還在變大,頭和腳伸到了外太空,他趕緊屏住呼吸,地球抵在自己的背上,四周的行星向自己聚集過來,太陽從他的臉頰上擦過,把皮膚燙出一個泡。增大的速度越來越快,他瞪大眼,看見太陽系濃縮成自己的手掌大小,所有星球變成塵屑,漂浮在周圍,他依然在增大,銀河系漸漸顯出全貌,他躺在它的旋臂上,說不出任何話。銀河系和其它星系也慢慢縮成沙礫大小,趙頌鳴的背突然頂到了什麼,受到極大的阻力,但最終還是突破了,他從一個暗紅色的半透明的球裡出來,看見許多和它一樣的球整齊地排布著,它們就是宇宙。
這些球也慢慢變小,形成一堵牆,趙頌鳴發現自己又在一個由它們密密麻麻組成的球裡,他馬上也突破了這個大球,這個大球也有許多個,分佈得非常散,他不斷變大,這些大球也變成了小球,他又一次受到了阻力,比之前的大得多,他感到劇痛,突破了它,然後是一片黑暗。趙頌鳴在一陣漫長的“隆隆”聲中繼續變大,他快憋不住氣了,臉漲得通紅,突然一聲爆裂,他從一塊小石頭裡崩出來,眼前一片開闊。
湖泊映著落日的倒影,一陣涼爽明快的濕風吹到坐在長草間的趙頌鳴的臉上。他急促呼吸著,一遝厚厚的鈔票從口袋裡滑出,掉在地上,他回頭看,見著了那碎成兩塊的淺黃色石頭,它正安靜地躺在草間,回想起方才所經歷的一切,他的胃翻江倒海,開始嘔吐起來。
吐完之後,趙頌鳴“撲通”跪在石頭前,發出響徹原野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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