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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先生/Mr. Mednite】
作為第二代韓裔美國人，賢孝從出生開始就覺得自己和亞洲那塊血脈之地毫無關聯。
她的母親是韓國移民，當年在日本留學時認識了當攝影師的父親；兩人從熱戀步入婚姻、再到移居至美國，中間順利到如同浪漫電影一般。
母親是靠祖母照顧長大的，而且她很少跟賢孝提起過去的成長經驗、也不會鼓勵女兒親近亞洲文化。在記憶裡，父母都很自然地認為黑髮褐眼、黃皮膚的女兒是美國人，只是樣貌長得「比較亞洲」。反正美國的亞裔移民多不勝數，她並沒有特別不同。
因此當賢孝從母親口中第一次聽到關於韓國家族的故事時，錯愕大過了好奇。
「賢孝，妳知道『神女』嗎？」
母親在這個詞上特別用了韓語。
「是女神的意思嗎？」
她用英文回答。
「神女是在古代儀式，尤其是那些崇拜自然神靈的宗教中，負責和超自然力量溝通的中介。人們認為和更超凡的存在溝通需要特殊的條件，不是任何人想要做都可以的。」
「媽，怎麼突然講這個？」
母親露出虛弱的微笑，抬起自己插著針頭的手。
「我的媽媽、妳的外婆，她不要自己的後代繼續從事任何與超自然有關的工作。她甚至不惜為此拋棄家庭和女兒，只為了能夠讓我們遠離那些東西。」
「妳不要用交代後事的口吻。媽，妳只是出個小車禍而已，會沒事的。」
她拍拍母親的另一隻手，對方則再度露出微笑。
「賢孝，妳要知道，神女的能力始終隨著血脈在我們家族身上傳承。這是我們的天賦，也是一種無法逃避的詛咒。」
這個話題讓人感到特別不舒服，於是賢孝草草打住、囑咐母親好好休息就離開了醫院。
臨行之前，母親最後對她說，要萬事小心。
「沒事的，媽。我們在洛杉磯，這裡最糟的不過就是個在超市工作、喜歡看書的變態殺手。」
賢孝指的是她和母親都很喜歡的電視劇「安眠書店」。她看完了第一季後大力推薦，於是母女共同追劇成了聯繫她們的紐帶。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月，賢孝的經紀人工作發展得很順利；她配合的網路小明星潔芮卡（Jerrika）最近上了脫口秀節目，還得到了在電視劇中有台詞的小配角。
越來越忙碌緊湊的行程，讓賢孝無暇顧及其他事情。但是每當她拖著滿身疲憊通勤回家時，總會在某個時刻感到寒意竄入體內。
「當然。嘿，潔芮卡，聽我說。打起精神來，好嗎？不要管那些網路酸民怎麼批評妳的胸部和屁股，它們很棒、無可挑剔。妳是吃這行飯的，越多人討論就代表妳越值錢。」
在一番安撫和精神喊話後，賢孝掛上電話、成功擺平了又一次的罷工危機。
潔芮卡開始小有名氣後，隨之而來的就是對名聲和評價的重視與壓力。賢孝知道這很正常，沒有人真的能對惡意視若無睹。但是潔芮卡若想繼續在這個領域發展，這就是她必須面對的過程。
她送出貼圖的同時，地鐵伴著強風隆隆進站。
賢孝收起手機，她需要休息一會、不想再盯著電子屏幕。隨著她看向眼前逐漸穿梭而過的車廂，熟悉的寒意再次從背脊刺入體內。
「有什麼東西來了。」
大腦從意識的深處發出警告。
正當賢孝觀察了四周，準備安慰自己太過緊張時；車廂在她面前開始慢速停靠，微暗的窗戶映射出她穿著長風衣、拎著包的身影。然後她瞥見在玻璃倒影之中、她的背後幾步遠站著一個模糊的人影。
是類似那種手繪動畫裡邊緣會不斷變化的人形，灰色的表面時而浮出一些線條和影子，可是無法分辨那究竟是什麼。
在好奇心驅使下，賢孝轉過頭去在身後搜尋那個模糊的物體。
但是在那裡沒有什麼灰色的身影，而是一個穿著浮誇花西裝的黑人男子。他正一邊用著手機，一手將一個應該是潛艇堡的食物塞進嘴裡大嚼。
賢孝沒有多管、轉身走進車廂並選了一個背對的位置坐下。
在確定賢孝坐定後，黑人男子隨即停下動作、像個掠食者般凝視著。他謹慎地邁開步伐往列車走去，但是車門在他面前關上了。
玻璃倒影中，男人的身影如鬼魅般模糊不清。
兩週後，賢孝和潔芮卡共同出席一場商業酒會。因為潔芮卡得到在熱門電視劇「烏佐宅邸/The House of Family Uzone」中客串演出的機會，並且得到一部份媒體人的好評。公司的製片人岡薩雷斯先生（Gonzalez）想藉著這個宴會拉高旗下藝人的名氣，也將潔芮卡介紹給其他合作的片商。
這是個非常好的機會，因此兩人都期望給客戶留下好印象。
見過第一位發行商董事後，那股熟悉的寒意再次由後脊竄入。突如其來的刺激，讓賢孝幾乎無法拿穩酒杯。儘管已經努力維持鎮定，但仍然有一點酒被灑在地上。幸好那時談話已經結束，連在賢孝身邊的潔芮卡都沒有發現這件事。
這時，一個爽朗迷人的嗓音從她們身後傳來。
「托馬斯（Thomas），我的摯友，你從哪裡帶來這兩位美麗的女士？」
托馬斯是製片人岡薩雷斯的名字，還沒等兩人反應過來、他就迅速地轉身並露出社交用的招牌笑容。
「喔，天啊，我竟然忘了最重要的貴客！很抱歉我應該帶她們兩位先去拜個馬頭的。」
賢孝此時才轉向對方。黑皮膚的男人正從玻璃旋梯上走下來，全身穿著深藍色的緞面西裝和黑色襯衫，看來全都是訂製款。胸前那條湖水綠的領帶在變化的燈光下如同寶石，搭配著啞光的金色領夾，看起來有種內斂的奢糜。
那股寒意再次由背脊傳來。
「這是我們新崛起的網路明日之星潔芮卡，在她身旁的是經紀人凱特（Kate）。」
男人不疾不徐地逐一向兩人點頭致意，但是目光總是緊盯著賢孝不放。
「咳咳，女士們。這位是今天晚宴的贊助人之一，也是坎吉克（Kangic）影視媒體的董事。通常我們稱呼他『午夜先生/Mr. Midnight』。」
「謝謝你的介紹，托馬斯。其實那個念『ka-ni-ke』，g不發音，是某種亞洲方言，代表著『古蛇』。順便一提，我們公司的標誌也是因此設計的。兩位美女能蒞臨這場宴會是我的榮幸。在下杰斯蒙．梅德尼特（Jismon Mednite），我想妳們也聽出來為什麼他們叫我午夜先生。」
「能見到您是我的榮幸，梅德尼特先生。」
「喔，妳實在太多禮了，潔芮卡小姐。叫我杰斯蒙就好，我對這份和妳年紀不相襯的謙虛與禮貌印象深刻，我認為未來彼此的合作一定會非常愉快。」
在潔芮卡笑得花枝亂顫的同時，賢孝卻渾身僵硬、一言不發，禮服下的皮膚已經被冷汗浸濕，黏膩又難受。
其他三人也許還多寒暄了一會、也許沒有，但是賢孝無論如何也沒辦法集中注意力。她當時光是要克服巨大的恐慌，站穩腳跟好避免醜態百出就已經竭盡全力，實在無法分神去聽那些對話的內容。
「不如你帶著潔芮卡去見一下羅伯吧，就說是我讓你們去的。他最近手頭上有幾部預計要上串流平台的劇本，應該會有合適的角色給我們這位明日之星。」
隨著這句話傳入耳朵，那種鬱悶沉重的恐懼終於稍微緩解。
「妳一起去嗎，凱特？」
「沒事的，潔芮卡小姐。我有事需要和妳的經紀人談談。」
午夜先生露出微笑，朝潔芮卡眨了眨眼。年輕的女孩對此有點受寵若驚，於是聽話地跟著岡薩雷斯消失在人群中。
「我發現妳一直都沉默不語呢，李賢孝小姐。我們有什麼招待不周的部分嗎？看妳連酒都灑出來了。」
他臉上的笑容很神祕，有一種對任何事情都了然於心的感覺。然後男人一邊用輕鬆的語氣說話，一邊自然地取走賢孝手中的酒杯，再趁著服務生經過時換了一杯新的。
「你...我...岡薩雷斯先生剛才應該是稱呼我凱特。」
「就只是個稱呼罷了。」
午夜先生輕巧地將新調酒放入她手中：「不喜歡的話我也可以繼續稱呼妳凱特，但是這改變不了妳的本質。就像這杯酒使用的基底現在被叫做『克萊雷特/Clairette』，但是在三百多年前剛被製造出來時，那位前無古人的女性釀酒師稱它為『銀之球/Boule D'argent』。」
「你...究竟是什麼人？」
「妳看得到，對吧？」
當男人帶賢孝遠離群眾後，他輕倚著鏡面的牆壁，還是那看透了一切似的語氣。
「看到什麼？」
賢孝不想承認，但是她眼睜睜地看著午夜先生在鏡中的倒影巨大且扭曲，那團黑影的邊緣如同有生命般不斷變化。亦如他炙熱的視線，倒影中也有一對灼燒著的碧綠色火焰、和男人胸前的領帶顏色相似。
那個怪物讓她恐懼。
「說謊也沒用，就連一般人也看得出來妳被嚇到了。別擔心，如果我想傷害妳，根本不需要這麼拐彎抹角。在這個奢糜又混亂的城市裡，一個年輕女性冰冷地躺在暗巷中、身旁散落著藥片與針頭，這根本不是新聞。」
「那你想要做什麼？」
午夜先生笑容微妙地說：「就是跟妳分享個故事。而且除了藉此給妳忠告外，難道妳不想跟片商高層打好關係嗎？這對妳來說非常有利吧。」
對方所言不假，在事業發展初期就能得到傳媒業金主的支持，絕對讓人難以拒絕。而且賢孝做為一個女性，直覺告訴她午夜先生對自己的興趣不是因為生理性別。
「好，我在聽。」
根據午夜先生的說法，在賢孝體內傳承的血脈是一種被特別干預後的結果。她們在很古老的年代被某種力量影響，進而成為對超自然特別敏感的族群。他說到這裡還很有禮地邀請賢孝伸手，並且在得到許可後用自己的雙手覆蓋。
「妳的祖先...她們是來自南島的民族，飄洋過海來到亞洲居住，那已經是距今約四百年以上的事了。他們或因為生存、或因為婚姻而逐漸分散到鄰近的國家，並且在之後繼續繁衍子孫。」
賢孝一邊聽著午夜先生說的故事，一邊眼角餘光瞥見玻璃倒影中，男人黑影般的手泛出綠光、忽明忽暗。
接著午夜先生皺起眉頭，彷彿被什麼東西困擾著。
「這條血脈...阿，原來如此，妳是對超自然力量很敏感的體質。」
男人放開她的手，眼神有些複雜：「不過每當要細看時，總有巨大的黑影阻止我。恐怕在妳身上會發生些什麼。」
「你也是那些東西之一嗎？」
這次午夜先生猶豫片刻，然後露出微笑：「總之，妳只需要知道，目前我和妳站在同一邊。」
「母親說過，當靈媒這種事到我祖母那一代為止就會結束。我從小並沒有覺得自己哪裡不同。」
「隨著血統傳承的力量未必會展現出來，但是可能在滿足某些條件後覺醒。」
「所以我的血脈甦醒了，為什麼？我沒有特別做什麼阿？！」
「接下來就是忠告的部分了，凱特。妳逃離不了這股在體內逐漸覺醒的力量，因為妳察覺到牠們的同時，牠們也能發現自己正被觀察。有些傢伙很嗜血，牠們喜歡帶有特殊力量的人類。」
除了那些被他稱為「傢伙」、聽起來像某種害蟲的東西之外，還有另一個賢孝應該更警覺的東西。午夜先生稱呼她為「安托亞」，外貌是金髮的白人女性。她的特徵是擁有極具吸引力的外表，能干預人類的認知與記憶。對像賢孝這樣敏感的人來說，她的現身會帶來一陣超乎尋常、冰冷刺骨的寒意，以及伴隨而來如同大山一樣的壓迫感。
潔芮卡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交談。
「嗨，凱特，原來妳在這裡。還有梅德尼特先生，您好。天阿，妳知道嗎，他們說下週我可以去跟導演試鏡、明天就會把劇本發給妳！我把妳的工作信箱給對方了，可以吧，凱特？」
「阿，當然，真是太棒了。」
「你們剛在聊什麼？」
午夜先生意味深長地瞥了賢孝一眼，才接上了這個話題：「我們在談關於妳的演藝事業。凱特小姐和我聊了很多，所以我很誠摯地邀請妳、未來考慮和古蛇影業發展長期的合作關係。」
「天阿，太棒了！我感到非常榮幸，先生。」
三人的談話沒有持續太久，潔芮卡就拉著賢孝去見其他客戶。臨走之前她朝著午夜先生的方向點頭致意，對方也友好回禮。然而賢孝無法忘記在他身後的玻璃中，巨大的黑暗之軀不斷扭曲變形，以及那兩團碧綠色的火焰。
在男人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之際，賢孝看見午夜先生舉起食指放在唇邊。
然後是一個聲音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衷心祝願妳平安，賢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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