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天的降雪,許多事接踵而至:里德子爵家的安迪猝死在自己家中,棄屍在冰天雪地之中,無人問津,萬分淒涼。同時,靈師協會北方分部部長蕨亦在此時送來慰問卡瑞莎的禮物,附近的貴族都瞧得出蕨的意思,紛紛對胡果表示善意,一向為人敦厚保守的胡果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精敏的海德夫人認為潘史塔曼家好不容易得到北方貴族的親睞,必須得加以籠絡才行。
安迪過世後,原本要與卡瑞莎的訂婚也談不攏了。艾琳娜慨然道:「誰想那個討人厭的安迪居然回到天神的懷抱了...雖然他討厭我,但一聽到他被夫人派來的殺手折磨不成人樣,心裡還是覺得感慨啊。」
卡瑞莎先前的懼怕仿若煙消雲散,綻放一朵以往溫和的笑容。「不過這下爸爸媽媽他們也就不會再干涉我的婚事了。」
艾琳娜一怔,忙道:「好像是這樣。」
黛西道:「幸好里德家也不再糾纏我們小姐,我看當初里德子爵就是看上了我們潘史塔曼家的貴族地位跟財產!簡直野心勃勃,利慾薰心!不過法蘭夫人卻充耳不聞,非得堅持給墨小姐選了好幾門富商還有貴族的婚事,胡果老爺得知此事後,還狠狠責罵了法蘭夫人一番呢!」
卡瑞莎拉著艾琳娜的手臂道:「走,我們去看看蕨大人還送了什麼禮物。」
顯然卡瑞莎心情好很多了。艾琳娜心想。
夏天的暮光漸漸變得短暫,艾琳娜三人拿到萊薩學院的入學證明書,便開始忙活起來。墨性子嬌貴,非得要中原一帶最新最流行的衣裳,法蘭愛女心切,宅邸連忙進出數十個專門製作一流服飾的設計師。
墨略略一看架上的各色衣料,都直搖搖頭。「這些料子都太暗沉了,媽媽,還有沒有更亮麗一點的?比如亮紅色、鳳仙花色那些。」
法蘭道:「唉唷唷...我的小寶貝,在媽媽看來那些衣料都還過得去呀。」
設計師道:「夫人、小姐,這些是時下中原一帶最時興的顏色,阿格妮絲王后(Agnes)每次出訪各地,不到半日貴族平民都爭相蜂擁而搶,都想趕著王族的後頭。」
墨嘖聲道:「這算什麼?妳們都不覺得俗氣嗎?」她還記得自己上次穿大桃紅色澎湃的衣裙而被艾琳娜暗中嘲笑,尤其還在奧格斯塔面前,就更讓她羞的無地自容。
法蘭忙道:「麻煩您留下那塊料子,其餘的回去再挑些顏色清秀的好布料來。」
設計師無奈,只得頷首,率眾離開。法蘭回頭道:「我的好寶貝,我請的設計師可曾待過中原,經驗一定比那些北方人來得優秀,何必還要刁難人家呢?」
墨道:「若不穿得得體雅緻,怎顯得我的與眾不同?又怎麼跟卡瑞莎相比?還有奧格斯塔...」
法蘭倏然臉色一變,喝道:「妳怎麼還想著那個低微的奧格斯塔!」
墨倏然大驚:「媽媽,妳怎麼知道...」
法蘭道:「我怎麼知道妳不必知道!」
墨快速一掃卡特蘭,見她明顯心虛的樣子,便心中有底,指著卡特蘭破口大罵:「妳這個呆子!竟敢破壞我的好事!」
法蘭道:「我索性就告訴妳,只要我們還在,就不許妳和奧格斯塔親近!他不僅出身孤寒,沒有自己的領地,沒有半點爵位,更沒有家世背景,他要如何好好照顧妳?」
墨抗議道:「媽媽,奧格斯塔對我有意,為什麼就不能成全我們?」
法蘭提高八度道:「媽媽跟妳說多少次了,愛情不能當飯吃,媽媽當年為了嫁給妳爸爸,費盡一番波折,又拿準了妳爸的心軟,這才嫁進了潘史塔曼家,否則哪有妳一生下來就是貴族千金的?」
墨登時被法蘭這一番話所說服,正游移不定間,法蘭繼續道:「妳認真想,假若妳真的跟奧格斯塔在一起了,還結婚了,可妳生下來的孩子還會是貴族嗎?妳還能站在人群面前受人尊敬?」
墨立馬反駁道:「我只要讓奧格斯塔入贅到我們家,我們的孩子一樣還是姓潘史塔曼,一樣還是貴族...」
「妳太小瞧男人了!」法蘭啐罵道:「這世間上哪有一個男人真心甘願受辱,入贅到女方家的?男人的臉皮啊,比什麼事物都重要!就如同命一般!」
墨怔怔道:「可是...可是...」
「沒什麼可是,」法蘭仿若是忘卻了上次陷害凱亞的事兒,徑直道:「妳此時就應該多加利用潘史塔曼家的名貴往高處走,結交比我們更有權有勢的人家,讓妳爸媽平步青雲,享受榮華富貴...」
這時,亞柔急忙邁了進來,顫顫稟報道:「夫人,適才您找來的設計師,她們全都在海德夫人那兒,說是給卡瑞莎小姐製作衣裳...」
「什麼?!」法蘭霍然站起,鼻端不由一哼:「我那個好妹妹,連我花錢請的人都要跟我們搶!」
法蘭直衝著海德夫人,海德夫人始終一貫地冷嘲熱諷,兩人便到胡果面前評理,胡果本來有自己的學術工作要忙碌,還要處理家中的雞犬吠聲,他只能保持風度,單方面聽兩個婦人在嘴碎發脾氣。
墨在卡瑞莎面前不好發作,正想找艾琳娜破口斥罵一番,不過萬幸艾琳娜早已出門去了,她在沙治家門口探頭而窺,她的聲音悠揚如春風:「鐵匠爺爺,我是來拿斧頭的!」
沙治緩緩走來,地面再次敲起「噠噠」亮響,「艾莉,妳來得正好,斧頭我才剛磨好不久呢!」
艾琳娜啐道:「爺爺這斧頭未免也磨太久了吧。」
沙治綻放溫和的目光,「磨斧頭上的鋒刃可以磨鍊心性喔,艾莉。」他將艾琳娜的斧頭遞交給她,艾琳娜一時竟有點拿不穩它:「嗚!好沉呀!」
沙治呵呵笑了幾聲,「呵呵~這可是把『可以斬斷任何事物』的斧頭,若無必要,可以不用時常磨它。」
艾琳娜細細端詳手中的斧頭,肉眼可以看出,斧頭的鋒面不只削鐵如泥,璀璨生華,而且比尋常斧頭還要來得沉重,少說也有幾斤重,艾琳娜一搭上手,沉沉一砍下一張木椅,頃刻間就把木椅子劈成兩半!
艾琳娜至今都沒反應過來,怔怔望著沙治愈發和藹的神情。
「過來享用奧蕾麗送來的雲苺塔吧。她實在太大方了,我一個老頭子吃不了那麼多。」
兩人面對面坐下來,艾琳娜滿心喜悅的享用雲莓塔,她一想到這很有可能難以嚐到的美味,所以她得好好將雲苺的味道記在味蕾中。
沙治枯瘦老邁的雙手握起艾琳娜年輕而長滿繭子的手,含在手心裡。「我為妳感到驕傲,艾琳娜。」
艾琳娜被這一突來的話而有點難為情:「唉唷...爺爺你這麼說,我聽得都害臊起來了。」
沙治語重心長地溫煦道:「妳馬上就要踏進這驚濤巨瀾裡,但妳一定要牢牢握住妳的本心,昂首前進,因為那是妳唯一可以找到自己最重要的東西。」
艾琳娜此時覺得,沙治的眼神很溫柔,像一陣落在柔軟綠葉上的雪。
「我會的,」艾琳娜如此堅定的說:「我如今已經走到現在,所以我會做得到,我會竭盡全力,走到最後一刻。」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艾琳娜的心境突然發生改變,已經不是幻想中的旅途那樣如此地輕描淡寫了。
冷風吹拂而來,艾琳娜佇立在一片荒蕪的山腰上,彷彿能感受到有青草,有花香,是如此的輕柔。
艾琳娜回到潘史塔曼宅邸,她在外頭庭院掃雪,墨便逮住了她,果然劈頭就罵,不過罵的內容與自己無關,所以艾琳娜便左耳進右耳出,耐心等她發完牢騷。
墨悻悻然離去後,艾琳娜又繼續掃雪,好不容易把車道上的積雪清除乾淨,卻見卡瑞莎披好風衣,與黛西一齊悠悠走來。艾琳娜奇道:「咦?卡瑞莎,妳怎麼還跟我在一塊兒賞雪呢?」
卡瑞莎道:「我是正巧路過這兒的,想著順道來看看妳。」
艾琳娜道:「妳這是要出門散散心嗎?」
卡瑞莎道:「我這是要去班奈特學校,去和埃勒里老師她們道別。」
艾琳娜道:「妳還有心思跟那些凶巴巴的老妖婆們道別啊。」
卡瑞莎道:「艾莉妳不去嗎?」
「我才不去呢!」艾琳娜噘嘴,繼續掃雪:「我數日前該告別的人,早就該告別了。」
卡瑞莎淡淡一哂,道:「那妳該去找設計師了,媽媽也打算為妳做幾件常服呢。」
艾琳娜聞聲,詫然道:「妳說什麼?海德夫人?」
卡瑞莎點頭,「是啊,媽媽說,設計師那兒有塊不錯的料子,希望妳去看一看。」
艾琳娜覺得事非尋常,只喃喃低語:「真是天降下紅雨了...」
一到大廳,果真有一批設計團隊在裡頭候著,設計師一見艾琳娜便馬上上前道:「布魯曼小姐好,我等奉夫人之命,為您訂做幾件常服。」
一個助手捧著一塊格紋圖樣的鮮藍色布料,設計師熱情道:「小姐,您的膚色白皙,又有一頭相當出色的紅頭髮,我想這格紋藍的布料一定很適合您。」
艾琳娜內心十分沒主見,便任由她們決定,畢竟她只想趕緊回去工作。
日子一天天過去,終於,到了艾琳娜她們出發前往萊薩學院的時候了。
艾琳娜穿著設計師趕工出來的格紋藍衣裙,藍色穿在她身上相當亮眼,艾琳娜也不禁讚嘆設計師的眼光獨到。
臨走前,艾琳娜望向窗台上的黃玫瑰,黃玫瑰正插在一個清藍的小琉璃瓶中,她以火靈緩緩流注,果然如奧格斯塔說的,鮮黃的花瓣絲絲燦爛,盈盈立在清冷的陽光下,綻放北方的堅毅光彩。
她會心一笑,背起斧頭跟行囊來到海德夫人的房中,畢恭畢敬地頷首道:「夫人,小的來向您道別了。」
海德夫人俏麗窈窕的身影微微轉過,也沒看她一眼,默然半晌後,語調依然沉沉如嚴冬堆積的雪:「妳已經達到目的了,妳可以走了。」
艾琳娜沉默,自知一別之後,這個潘史塔曼宅邸就再也沒有她安棲的地方吧。
「是。」艾琳娜說這一個字,彷彿沉重而漫長的千年。
海德夫人重新眺望正門前的兩輛馬車,一語不發。
良久的沉默間,艾琳娜道:「您對我母親不陌生吧。」
「什麼?」
艾琳娜說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疑惑:「您以前和我的母親不是一起共度無限難關的朋友嗎?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的局面...是不是,我母親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情...」
海德夫人插道:「妳母親就是個勾引胡果的賤人。這下妳總算曉得了嗎?」
艾琳娜卻還是覺得她們之間的憎意不是只是第三者介入的問題,但如果一問,恐怕也是答非所問吧!
海德夫人看著她,彷彿看著一團骯髒的泥濘:「石楠花結的種子,種下去只會是石楠花,而小蔓長春花無論怎麼細心照料,卻只會侵占別人家的花圃!」
艾琳娜也不笨,知道對方的暗諷。「不一定吧夫人,」她道:「有時候同一批種子播種下來,會同時生長出各種不同顏色的石楠花。」
「哼,可笑!」海德夫人登時被譏笑起來,「我的孩子能跟妳一樣?卡米的性子確實是像到她父親,但至少她還不用我過分操心,可妳呢,就是個無藥可救的孽種!」
艾琳娜心下一片寒涼,似白雪茫茫,希望這漫長的雪可以不要再落下了。
瑪爾瓦適時走了進來,道:「夫人,小姐問妳們聊完了嗎?臨走之前她還想再和您說說話。」
海德夫人的面容一下子變得和善,連語氣亦是。「我知道了,妳下去吧,還有,看卡米還想要什麼,叫人馬上添齊。」
瑪爾瓦笑道:「小姐方才還提了,她想要您一個擁抱。」
海德夫人倏然像融化的雪,照耀天光雲澤。艾琳娜鮮少看到海德夫人這樣的表情,再對比於看著自己,嗯,誠如亞柔說的,沒拿刀沖上來砍死自己就不錯了。
空中飄起細雪,潘史塔曼大宅外兩輛馬車停靠,墨指指點點使喚起來:「小心點啊!把這個放在衣物箱的上頭,哎哎哎!等等,這一箱可是很貴重的禮服,輕點放!」
亞柔等人連連忙活起來:「知道了知道了。」
墨道:「哎呀,我們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得到靈師執照,成為靈師呢?可是我又聽說,學校舉辦的每場測驗幾乎都是重重困難,甚至還會搭上一條性命...」她不忘酸溜溜道:「某人肯定會成為全年級第一個陣亡或退學的學員吧!」
毫不疑問,那個「某人」,自然就是艾琳娜,不過艾琳娜仍不以為忤,繼續仰望著茫茫紛飛的細雪,她想到了中原地帶,再見到雪的機會應該不多,所以她要好好感受沁寒的冰雪溶進身體裡跟臉龐上的感覺。
亞柔上前道:「小姐,都收拾妥當了。」
結果一台馬車整個後車箱都是墨一個人的東西,卡瑞莎亦不惶多讓,另外一輛馬車九成以上都是海德夫人為了愛女準備的東西。另外,夫人還給了卡瑞莎一袋金幣,給墨的則只給三分之二,不過她還有羅山夫婦二人額外給的許多金幣還幾粒碎寶石,這些都夠讓她在學院吃香喝辣吧!
唯獨海德夫人只給了艾琳娜十枚銅幣,不過胡果還是偷偷往她手裡塞了兩枚金幣,亞柔則生怕她被墨虐待而吃不飽,在臨行前塞給她麵包。
胡果徐徐走了過來,「艾莉,妳們都已經準備好了嗎?」
艾琳娜望一望琳琅的馬車,應道:「好了,叔叔。」
胡果道:「接下來,妳們還會有很長的路要走,不管發生什麼事,妳儘管記住,妳的身後永遠都會有我們。」
艾琳不由看向樓上,透過窗戶凝瞪自己的海德夫人。「我知道了。」
胡果道:「盡力而為,艾莉。」
艾琳娜微笑道:「嗯,您放心,我一定會考上靈師的。」
胡果欣慰的拍著她的肩膀:「我們等妳平平安安地回家。」
艾琳娜凝笑而不答,向著胡果等人揮手道別:「我們走啦。」
兩輛馬車緩緩一駛,胡果仍在細雪茫茫中,目送她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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