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十章　美麗的終結

　　寒燈亭，雖名為「亭」，實則是一座獨立於湖心的三層高建築。

　　亭身採用舊木搭建，立於彎月般的湖水之上，環山繞霧，與周圍的自然環境融為一體。

　　白日湖光映碧天，夜來星斗沉寒水。

　　而誰曾能從如此絕美之景看出，這是一個機關城。

　　風月皆幻，草木非自然所生。水波不興，乃潛流暗湧；飛鳥低旋，實齒輪運行。

　　機關縱橫錯落。

　　每一寸花草，每一方燈火，皆為人工，毫無生機。

　　湖水無聲，燈火不滅，只有機械低鳴，齒輪交錯。

　　無人傾聽，亦無人回應。

　　與幽夢閣的繁忙截然不同，寒燈亭靜謐至極，甚至讓人感覺不到「人」的存在。

　　亭中活物，僅有三人。

　　亭主虞晚漪，以及她的兩位弟子。

　　李秘書邁步踏入，木門輕輕推開，帶起一道細微的吱呀聲響。

　　屋內寬敞而空曠，構造簡樸，沒有絲毫多餘的裝飾，僅有一道木桌，桌上有些散亂的畫到一半的草圖。

　　這裡仍有人活動，氣息不曾斷絕，但亭內無人。

　　李秘書沒有耽擱，他直直朝著樓梯最高層走去，那是寒燈亭主虞晚漪的工坊。

　　樓梯沉穩而寂靜，即將抵達最上層時，他察覺一道氣息。

　　他心中已有數，於是沒有刻意掩藏自己的腳步聲，任由鞋底輕輕摩擦木階，發出細微的聲響。

　　下一刻，角落裡傳來一絲輕微的動靜，像是某人察覺異樣，猛然回神。

　　「李、李秘書！您怎麼來了？」

　　一道帶著些許驚訝與緊張的聲音響起。

　　果然是寒燈亭二弟子，莫昶戌。

　　他顯然沒有料到李秘書會突然現身於此，倉促間從角落站直，雙手下意識地攏在身前，目光有些躊躇地掃向來人。

　　李秘書沒有回應，也沒有停下腳步，他的眼神只是輕輕掠過莫昶戌的臉，然後在極短的瞬間收回。

　　他沒有浪費時間，也沒有打算解釋自己的來意，他直接伸手，打算推開工坊的門。

　　「李秘書！師尊她——」

　　莫昶戌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遲疑，腳步不自覺地向前一踏，似乎想要阻止，卻又不敢真正攔住對方。

　　師尊曾交代，她在工坊時不得打擾。

　　門，自然是鎖上的。

　　李秘書抬起手掌，貼在門上，略一運力，氣息流轉。

　　一聲極輕的碎裂聲響起，彷彿門鎖內部某處精密的機關被瞬間震斷。

　　莫昶戌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見李秘書已然將門向內推開。

　　淡淡的墨香與機械油的味道，在門開的瞬間瀰漫開來，夾雜著細微的金屬燒灼痕跡，以及某種久未散去的書卷氣息。

　　一盞昏黃的燈懸掛在木樑下，燈火幽幽，映照在書案上錯落堆疊的零件與藍圖。

　　坐在桌前的身影彷彿未曾聽見破門之聲，一動不動。

　　那是一名女子，頭髮以一根簪子隨意挽起，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穿著一襲素色長裙，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纖細的手腕。

　　她正專注地組裝著某種極為複雜的機械結構，指尖穩定而精準，彷彿外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這正是寒燈亭主——

　　凌燈碎月虞晚漪。

　　「出去。」她的聲音毫無起伏。

　　「幽夢閣李明軒，見過亭主。」

　　虞晚漪仍舊不為所動。

　　「不認識，出去。」

　　李秘書的眉頭皺了一下，放慢字句，並在其中二字上加重：

　　「幽夢閣，牡丹，見過亭主。」

　　虞晚漪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地抬起頭，視線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

　　「啊——原來是牡丹啊。」

　　虞晚漪的語氣忽然輕快了幾分，像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微微抬眸，眼神帶著一絲興味。

　　她視線掃過牡丹破損的袖口，與腿上的繃帶，輕輕開口：「你還沒死？」

　　「承您掛心，我很好。」

　　語氣聽起來是無比普通的寒暄，卻讓一旁的莫昶戌神情複雜。

　　虞晚漪一伸懶腰：「找我什麼事？」

　　「信使失聯。」李秘書簡短地回應。

　　虞晚漪微微皺眉，隨即似是想起了什麼：「那個不成器的東西，他沒去幽夢閣？」

　　「師尊，師兄他為了測試您的機關，不慎跌落，至今昏迷。」一旁的莫昶戌連忙開口，語氣中帶著幾分焦急。

　　他的話音剛落，虞晚漪的眼神便冷冷地掃了過去：「我沒問你話，出去。」

　　莫昶戌的身體僵了一下，嘴巴微微張開，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李秘書則毫無波瀾地接話：「我怕寒燈亭有變，所以親自前來。」

　　「要是那不成器的醒了，你自己去找他。」她隨意地揮了揮手，並不打算多做解釋。

　　莫昶戌忍不住再次開口：「師兄還沒醒。」

　　「那沒辦法呀。」虞晚漪聳了聳肩，彷彿這根本不是她的問題，她輕輕說道：「他要傳什麼訊息給幽夢閣我也不知道。」

　　莫昶戌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師尊，師兄都會習慣謄寫一份給您。」

　　虞晚漪微微頓了一下，隨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喔——對哦，這傢伙確實愛找自己麻煩。」

　　她抬手指了指房間角落：「書桌那邊，自己找吧。」

　　隨即她偏過頭，目光落在了莫昶戌身上，挑眉道：「不過，你誰？」

　　「師尊！我是莫昶戌，您的二弟子！」　

　　而李秘書則沒有理會師徒之間的對話，他早習慣虞晚漪眼中只有機關，而無法透過面部識人。

　　他邁步走向書桌，翻找一番。

　　發現一封寫著「寒燈亭近況」的信件，其中還附有一些關於機關的技術筆記。

　　李秘書拿起信紙，然後微微頷首：「多謝亭主。」

　　「嗯，事情辦完便走吧。」虞晚漪揮了揮手，語氣隨意，顯然對於他們的來訪沒有絲毫興趣。

　　李秘書沒有多言，轉身便要離開。

　　而莫昶戌則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選擇閉上嘴，快步跟上李秘書的腳步，離開工坊，還不忘把門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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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一的上午，高鐵站內異常冷清。

　　候車區的乘客零星稀疏，步履匆匆，神情間帶著節日未散的倦意。大多數人仍與親人共聚，選擇踏上旅途的，或許是職責所在，或許是刻意逃離。

　　旅客幾乎皆是獨自行動，目光淡漠而冷靜，彷彿對這個新年的喜慶毫無所感。

　　蘿蔓與李秘書穿過寬敞的車站，踏入列車的車廂。

　　車內也並未坐滿，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乘客。

　　兩人沒有多話，找到與票上相符的對號座位坐下，那是二個相鄰的位子。

　　蘿蔓主動選擇靠窗的座位，雙手交疊，優雅落座，而李秘書則坐在走道一側。

　　這是刻意為之。

　　如果她選擇靠走道，無論是暗殺還是撤離都更為方便；而靠窗則顯得毫無威脅，足以營造出「沒有殺意」。

　　她靜靜地觀察李秘書，卻發現他對此毫無反應，彷彿根本不在意。

　　蘿蔓的目光落在窗外，眼神淡淡地掃過月台上為數不多的乘客。

　　李秘書則是不動聲色地靠著椅背，目光落在車廂內某處，像是在放空，又像是在思索什麼。

　　她回想起寒燈亭的一幕——

　　李秘書進出寒燈亭的時間不長，出來時手中握著一封書信，衣服也換了一身，將受傷的腿腳掩去。

　　隨後，他們換搭寒燈亭所準備的車輛，一路直奔高鐵站。

　　至於蘿蔓那輛略顯破損的車，寒燈亭會自行處理，即便不處理也無妨，對殺手而言，那不過是隨時可以更換的消耗品。

　　隨著一陣低鳴，蘿蔓的思緒回到當下。

　　列車啟動，座椅微微震動，車廂內的空氣沉靜而克制。零星的交談聲飄散在安靜的空間裡，語氣輕低。

　　這是一個不適合動手的環境，任何異動都將成為焦點。

　　列車逐漸加速，將高鐵站拋在身後，窗外的景色流轉不息，山影、田野、城市的輪廓在視線中快速閃過，如同無聲的流動畫卷。

　　寒燈亭與幽夢閣，鮮血與殺戮，彷彿都被這疾行的列車拋在身後，暫時遠離。

　　「我要調息，為我護法。」

　　李秘書的聲音平穩，沒有任何多餘的解釋。

　　蘿蔓微微挑眉，她曾二次建議調息，李秘書皆裝作未聞，現在卻主動提起。

　　還真是諷刺，目標竟然要她護法。

　　這是一種信任？還是一種警告？

　　她笑了笑，神情從容：「是。」

　　回程的路途未必安全，青竹既然出手，便不會輕易收手，李秘書必須抓緊時間調息。

　　調息愈沉，對外界的感知便愈低，彷彿將自身完全剝離於現實，只存於氣海流轉之中。

　　而愈是深入內息，修復的效果也愈顯著，如潛入湖底的暗流，緩緩沖刷經脈中的暗傷與殘留的內勁。

　　但這畢竟只是一趟四小時的車程，終究無法徹底恢復。

　　此刻的李秘書，恐怕也不是在進行最深層的調息，而只是以最短時間內能發揮最大效果的方式，讓身體重新運轉至可堪一戰的狀態。

　　他雖然在前往寒燈亭的途中曾短暫閉目，但蘿蔓猜測，那時恐怕只是強行讓身體稍作休息，真正的調息根本無暇進行。

　　層層累積的傷勢未曾理會，拖得越久，影響就越大。

　　選擇在高鐵上調息，也許是因為這裡相對安全，也許是因為傷勢已經積累到不得不做些處理的地步。

　　而讓蘿蔓護法呢？

　　是因為身邊僅有她一人，還是某種程度上的信任？

　　蘿蔓微微側眸，靜靜地凝視著李秘書的側臉。

　　他閉著眼，靠在椅背上，呼吸深長而沉穩，彷彿真的沉入了寧靜的眠夢。

　　然而，蘿蔓知道，他從不是個會輕易放鬆戒備的人。

　　大庭廣眾之下，或許不是適合動手的時機，但這對她而言並不構成阻礙。

　　幽夢閣排行第七，只要她願意，任何地方皆可成為獵場。

　　她的目光順著他的輪廓流轉，凝視著那張少見倦意的面容。

　　略長的瀏海輕覆眉間，將他向來冷漠深沉的神色遮掩幾分，沒了往日的冷峻漠然，而顯得柔和，就像一位面容清秀的普通男子一般。

　　如此沉靜，與曾月下縱劍、銀芒染血的「牡丹」，彷彿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但正因如此，她愈發興奮了。

　　這才是最好的時機，不是嗎？

　　她目睹過他的殺伐之姿，看過他以劍氣縱橫夜幕，將敵人屠盡於銀光綻放之中。

　　而此刻，那雙曾劃破無數生命的手就靜靜地垂落在椅側，他的氣息沉穩無波，甚至帶著些微的脆弱。

　　她望著他，心底湧上一種奇異的悸動。

　　如果接下這場任務，是為了設下愛情陷阱，誘獵並殺死目標，那麼此刻——

　　殺死李秘書，便是因愛而殺。

　　如同母蜘蛛，於交合之後吞噬愛侶。

　　如同母螳螂，於交尾之際斬斷伴侶的頭顱。

　　因愛而獵，因愛而殺——

　　這不正是最美麗的終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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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美麗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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