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五十章　時過方明

　　走廊的燈光微微顫動，拖長兩道逐漸遠去的身影。

　　雲顥辰靜立於原地，看著古利利與林宥廷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走廊轉角。燈影映照在冰冷的地板上，將空氣中的沉默無聲地延展開來。

　　他的視線微微失焦了一瞬。

　　疲倦感像是緩慢滲透的水，無聲無息地漬入骨髓，讓每一寸肌肉都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鈍痛。他沒有動，卻能感覺到心跳微微凌亂，像是壓抑太久的沉穩終於被撕開一道小小的縫隙。

　　夜色沉沉，樓層外的玻璃倒映著總部內的燈光，光線與影子的交錯之間，他的倒影顯得模糊而疏離。

　　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失去了與現實的連結。

　　耳邊的聲音淡去，腳下的重力變得不那麼清晰，四肢的感知在某種不易察覺的遲滯中變得模糊。

　　「顥辰。」

　　低沉而穩定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隨著語聲，一道溫和的真氣沿著肩膀傳入體內，像是穩定氣血的引流，無聲地填補著他那近乎透支的狀態。

　　這股力量不強烈像一片穩定的湖水，輕輕地包覆住他的經脈，讓那股滲入骨髓的沉疲稍稍減緩。

　　雲顥辰視線逐漸回歸焦距。

　　他眨了眨眼，緩慢地吐出一口氣，肩膀的肌肉在這股真氣的調理下，微不可察地放鬆了一瞬。

　　隨後，他微微側過身，迎上身旁之人的目光，輕輕頷首，聲音依舊平穩：

　　「主事。」

　　莊旻文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雲顥辰。

　　燈光從走廊盡頭落下，映照在他蒼白的面龐上，那張一貫冷靜的臉上沒有多餘的情緒波動，唯有那雙深沉的眼，透著些許掩飾不住的疲憊。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輕輕握住雲顥辰藏在身後的手腕，將他的手掌拉了出來。

　　他感覺到雲顥辰的身體微微一僵，但並未掙脫。

　　視線落下，看見那隻手的掌心深深陷進指節，幾乎要掐出血來。

　　莊旻文的眉頭皺了皺。

　　「還要撐多久？」

　　他的語氣很輕，沒有責備，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溫和。

　　雲顥辰沒有回答，僅是微微偏開視線。

　　他輕輕嘆了口氣，握住對方的手腕稍稍施力，讓那隻緊繃的手掌鬆開些許，避免他繼續無意識地用力。

　　「從戰鬥歸來後，你換了衣服，沒來得及調息，便直接去面對懷信。」

　　他的語氣依舊平靜，卻透著一種連雲顥辰自己都無法忽視的細膩洞察：「剛才與古利利、林宥廷對話時，你又強撐著才沒有倒下。」

　　他停頓了一下，確保雲顥辰有聽進去，才繼續道：「這樣下去，身體再怎麼耐撐，也有極限。」

　　雲顥辰的指尖微微蜷了蜷，這次他沒有再掩飾自己的疲憊，但依舊沒有開口。

　　莊旻文看著他，稍微側過身，身影擋住了一部分走廊的光線，像是在為他遮擋一絲這場對峙留下的餘韻。

　　「別硬撐了。」

　　他的語氣很淡，卻比任何時候都更顯得堅定。

　　「去找阿殊吧。」

　　這句話並不是詢問，而是給出一個不容反駁的選擇。

　　雲顥辰微微抬眼，與他對視了一瞬。

　　他終於頷首，低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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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旻文推開醫務室的門，讓雲顥辰先進去。

　　門軸轉動時發出的細微聲響，將外頭的寂靜割裂開來，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沉穩。

　　醫務室內的空氣似乎比外頭還要安靜些，但不顯冷意，反而有些溫暖，隱約瀰漫著藥草與淡茶交織的氣息。

　　雖然一側的藥櫃整齊排列著瓶瓶罐罐，還有消毒過的金屬器具閃著冷光，但這些冷硬的物品之間，點綴著幾盆照料得當的植物。

　　葉片青翠，擺放的位置恰到好處，不至於影響動線，卻讓整個房間增添幾分生氣。

　　角落的矮桌上放著一套白瓷茶具，旁邊還有一本半開的書，紙張微微捲曲，顯然是經常翻閱。

　　這裡不僅僅是一個治療病患的地方，還帶著些許私人空間的痕跡，顯示出它的主人不只是個醫者，也在這裡生活。

　　殊宓宮仍舊是一身潔白的醫師長袍，端坐在房間中央的椅子上，姿態端正，從容不迫，修長的雙手正翻閱著一本書。

　　他的銀藍色長髮在燈光下微微泛著淡淡的光澤，映襯著他沉靜的眉眼，帶著一種醫者特有的冷靜。

　　聽見門響，他抬眼望來，視線先落在雲顥辰身上，然後才轉向莊旻文。

　　「阿殊。」莊旻文率先開口，聲音帶著一貫的輕鬆，像是老友間不帶拘謹的招呼。

　　「殊先生。」雲顥辰則是微微一笑，語氣仍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禮貌。

　　殊宓宮沒什麼表情，只是視線在雲顥辰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後淡淡地開口：「你也不看看自己臉色，還想裝？」

　　語氣平淡，沒有太多起伏，像是醫者對病患的直言不諱，也是他一貫的作風。

　　莊旻文忍不住看了雲顥辰一眼，發現他雖然表情仍舊鎮定，膚色卻比剛才還要更蒼白幾分。

　　「坐，手給我。」殊宓宮乾脆地說道，已經不打算給他推脫的機會。

　　雲顥辰嘴唇微抿，像是思索了一瞬，但很快便順從地坐下來，伸出手。他的指節修長，手掌卻比平時更顯得冷白。

　　殊宓宮才剛將指尖搭上脈搏，目光忽然轉向站在一旁的莊旻文，微微皺起眉，似乎覺得他站在這裡礙事。

　　「茶在旁邊，自己倒。」

　　莊旻文聽了不禁輕笑了一聲，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襬，熟門熟路地走向房間一角的茶案。

　　他的手指劃過陶製茶壺，感受到微微的溫度，便順勢提起壺柄，將茶水倒進三只杯子裡。熱氣在杯沿氤氳開來，瀰漫著淡淡的茶香，與房間內藥草的氣息交織在一起，讓整個空間的氛圍緩和不少。

　　端起其中一杯，輕輕晃了晃杯中的茶水，靠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殊宓宮替雲顥辰診治。

　　殊宓宮的動作一如既往地精準而平穩，先是將聽診器輕貼在雲顥辰的胸口，仔細聽了幾秒，然後才順勢收回，改以指腹搭上他的脈搏。指尖輕輕按下，像是在細細辨識那微妙的脈象變化。

　　「下次別等到這個時候才來。」殊宓宮淡淡地說，語氣雖然平靜，但透著些許的責備。

　　雲顥辰低聲回應：「這次有些事耽擱了。」

　　莊旻文挑了挑眉，覺得這話聽起來似曾相識。

　　果不其然，殊宓宮手上的動作停了一瞬，接著毫不留情地收回手，語氣冷淡：「你每次來都是這句話。」

　　莊旻文輕啜一口茶，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地看著雲顥辰。

　　殊宓宮沒再追問，只是伸手拉開一旁的木盒，指尖輕敲了一下盒蓋，隨後取出一捆細長的銀針，細細檢查著針尖的狀況。

　　然後語氣不變地道：「你們北聯的人都這樣？非得撐到快死才肯來找我？」

　　他的聲音平淡，聽不出明顯的情緒起伏，卻帶著幾分毫不掩飾的不耐。這種場景他看多了，來這裡的人，總是習慣把傷勢拖到最後一刻，才勉強踏進醫務室，尤其是執鋒衛。

　　「我只是負責看病，不負責收屍。」殊宓宮補了一句，語調一如既往地冷靜。

　　莊旻文聞言，輕笑一聲，像是隨口接話：「那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勞煩阿殊收屍了。」

　　殊宓宮整理針具的手頓了一下，抬起眼，目光掃了他一眼，神情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不悅。

　　「哼，不好笑。」他低聲冷哼，語氣裡透著一點不耐。

　　但莊旻文總覺得，那不耐裡藏著一絲微妙的無奈。

　　莊旻文仍是笑著，輕輕晃了晃杯中的茶水，像是刻意逗弄對方一般：「我覺得還行。」

　　殊宓宮懶得理他，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雲顥辰去換衣。

　　「換上醫務室的袍子，趴著。」他的語氣依舊不冷不熱，帶著醫者的理所當然。

　　雲顥辰也沒有多言，取過一旁摺疊整齊的寬鬆袍子，邁步走向屏風後，動作從容但不拖泥帶水。

　　不一會兒，他已換好衣物，回到診療床前，依指示趴下。

　　殊宓宮走到床邊，手指輕輕拉動簾子，布料滑過軌道，發出極輕的摩擦聲，將床的一側遮掩起來，擋住雲顥辰的上身。

　　這既是為了專注，也是出於對患者的基本尊重。

　　莊旻文看著這一幕，心裡卻已經有數。

　　殊宓宮不會輕易動針，這是北聯內部都知道的事。

　　他的醫術出神入化，內息疏導、藥石調理都能應對大多數的傷勢，但當他選擇施針，代表情況已經不容忽視——

　　非生死攸關，便是積傷纏身，或是內創過重。

　　而現在，顯然是第三種。

　　「深呼吸。」殊宓宮輕聲道。

　　雲顥辰沒有出聲，僅是微微調整了呼吸，讓自己的身體進入能夠配合調息的狀態。然而，他的放鬆仍是不完全的，肌肉內隱約殘存著戒備，像是無法從長期的緊繃中真正解脫。

　　殊宓宮垂下視線，掌心輕輕覆上他的背脊，指腹沿著脊柱緩緩滑動，順著經絡的走向探查氣脈的阻滯之處。

　　他的手掌溫暖而沉穩，帶著醫者的細膩與斟酌，動作輕柔溫潤，感應內息的流動異常。

　　指下的肌理依舊緊繃，經絡之間有氣機淤滯，像是一條本該順暢的河道被碎石堵住，水流斷續，湍急之中帶著隱隱的沉滯。

　　他微微皺眉，卻沒有說什麼，只是手下微動，幾針連落，銀針映著燈光閃過細微的冷光，針尖輕輕沒入穴位。

　　針入肌理，氣機微微震動，像是潛伏在深處的潮水終於被攪動，朝著該流動的方向推進。

　　不多時，他抬起掌心，五指微張，一道溫和的真氣順著手掌送入雲顥辰的後心，氣息沉穩而緩慢，像是一縷暖流，循著脈絡滲透進經絡深處。

　　真氣剛一輸入，雲顥辰的後背便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像是本能地抗拒外來的介入。

　　殊宓宮的視線微微一頓，掌心輕輕向下壓了壓，並未施加更強的力量，而是將真氣的波動調整得更柔和，如同潮水輕撫岩壁，試圖引導而非強行沖破。

　　「很疼吧？」他語氣淡淡地問道。

　　這句話不僅是指內傷，也包含那道傷痕的來源——與自己曾經的戰友、曾經的朋友交手所留下的痕跡。

　　診療室內一時無聲，只有空氣中微弱的藥草香氣彌漫，透著幾分寧靜。

　　過了幾秒，雲顥辰才低聲開口，語氣輕微沙啞：「……沒事。」

　　殊宓宮沒什麼表情，手下的動作略頓，指尖微微施壓，在某個穴位上停留了片刻，彷彿是在確認他話語的真實性。

　　雲顥辰放在身側的手不由得蜷曲一瞬。

　　殊宓宮面無表情地收回手，語氣平靜道：「那就是疼了。」

　　雲顥辰沒有反駁。

　　簾外莊旻文察覺到，殊宓宮的動作似乎比平時更緩了幾分。

　　殊宓宮微微側身，掌心順勢覆上雲顥辰的肩胛，指腹輕輕按壓在關節處，像是在調整內力的流動，也像是透過這種方式，讓他放鬆一些。

　　「專注呼吸。」他的語氣依舊淡然。

　　雲顥辰依言加深呼吸，順著殊宓宮輸入的真氣緩緩引導自己的內息，使其與外力相合。

　　真氣行至丹田，滯留的氣血終於像是找到了出口，一股暖流從胸腹間擴散開來，帶著微微的刺痛與酸脹，卻也帶來某種久違的舒緩。

　　「很好。」殊宓宮淡淡道。

　　他掌心微移，下一股真氣順著脈絡輸入，像是拂過崖間的風，將殘留的沉滯一點點帶走。

　　隨著真氣運轉，雲顥辰的呼吸逐漸穩定，殊宓宮他自行調息，不再多言。只是定好拆針的計時器，隨手整理診療桌上的器具。

　　室內安靜一瞬，只有茶水輕晃的聲音

　　莊旻文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地晃了晃，語氣帶著幾分隨意：「阿殊，你知不知道最近，時字分會發生一件有趣的事？」

　　殊宓宮沒抬頭，依舊專注於手中的診療：「時符宮？我又不是文策書的人，怎麼會知道？」

　　莊旻文壓低聲音，緩緩而道：

　　「前幾天，有個時符宮的小夥子來送文件，但因為某些問題，被文輔親自叫去——」

　　殊宓宮微微挑眉：「然後？」

　　「結果，他在文輔面前站都站不穩了。」莊旻文晃了晃茶杯，語氣仍然平緩：「但真正有趣的部分還在後頭。」

　　殊宓宮不置可否。

　　「他還以為自己要被清算了。」莊旻文語氣淡然：「緊張過頭，當場對文輔發誓——說什麼自己對北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殊宓宮的動作微微停頓，終於抬起頭來，似乎有點無語：「……這人在說什麼？」

　　「實際上，文輔根本沒有懷疑他。」

　　莊旻文語氣平穩，像是在陳述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懷信只是找他確認一份報表的數據，語氣裡沒有任何試探——

　　「結果這小子反倒自己嚇破膽，還在那裡拚命表忠心。」

　　殊宓宮輕哼了一聲，語氣難得帶上一絲淡淡的諷刺：「所以，這個人做賊心虛？」

　　「不是，他完全無辜。」莊旻文的語氣仍舊淡然，沒有刻意起伏：

　　「只是他覺得，文輔不可能會親自叫他過去問這種小事，於是設想了一整套劇本，把自己往絕路上帶。」

　　殊宓宮：「……」

　　「但說到底，」莊旻文輕輕頓了一下，語氣不緊不慢：

　　「如果他真正了解文輔的行事風格，就該明白——懷信若是真的懷疑，根本不會親自開口。」

　　殊宓宮輕哼了一聲，淡淡開口：「多半是會直接通知執鋒衛。」

　　「是啊。」莊旻文語氣平穩，目光微微下垂，像是在思索什麼：

　　「所以，只要真正了解對方的行事方式，細想就能知道他的用意。即使一時不明白，日後回頭看，也能看清。」

　　殊宓宮沒有回應，只是重新將注意力放回雲顥辰身上。

　　他雖然氣息仍有些不穩，但比起先前，已經似乎沒那麼緊繃了。

　　莊旻文沒有再開口，只是輕輕轉著手中的茶杯。

　　茶湯微微蕩漾，茶香悄然瀰漫，與夜晚的靜謐一同沉入這間醫務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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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時過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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