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安賽爾第三次告誡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些擾亂心靈的事情,事不過三,這些想法早該拋諸腦後或是不屑一顧。
可他一樣都無法做到。
不管是那個邀請他入伙的男人還是酒館中那個紫藍眸的女人,都像玻璃窗上的污漬在他腦中留下污痕。這令他氣急敗壞,甚至感到一絲罪惡,彷彿自己已做出背叛莫納漢的行為。
但腦中揮之不去的紫藍眸女人完全沒有駐紮的原因。她長相是很美,但不至於勾起他追求的慾望,反倒是她的眼神似曾相似,觸動他心中的惴惴不安,但究竟是讓他聯想到誰,安賽爾不敢確定。
他們花了好幾天趕路,比利說此刻莫納漢大概已經完成上一批交易。如果他們來不及跟上重返德洛斯山脈的隊伍,莫納漢會在老地方等他們會合,好知曉要不要去運貨。
原本估計三天就能穿越德洛斯山脈,卻意外遇上午後和夜晚突然間的滂沱大雨,以至於花上的時間超乎預期。糧食的耗盡更讓三人的脾氣都像烈酒一樣,一刺激就會爆炸。
夏季的雷雨是安賽爾痛恨西部的原因之一。不只是衣物濕透,原本乾凅的土地在經歷連連大雨而變動泥濘不堪,馬匹根本難以行走,山壁土石還經常發出崩落聲音,使得他們隨時膽戰心驚。
到了第四天他們仍卡在山脈的某一處,他怨恨自己的地圖一點作用都沒有,而唯一熟悉德洛斯山脈的索羅門又因大雨而無法準確確認道路。不管索羅門的身世到底如何,此刻他的印第安血統根本幫不上忙。
夜晚的雨在風的狂妄之下變得更加冰冷刺骨,比利好不容易安置好在突出山壁下的遮雨棚很快就又積水。狂風暴雨加上升不起火,他從未想過自己還會有這幅悲慘狼狽的模樣。
靠著濕漉漉的山壁,閃電雷鳴在遠方轟隆作響,刺眼閃光夾帶細雨劃過漆黑夜空。安賽爾交叉雙手身體不自覺哆嗦,氈帽邊緣滴落的雨水冷冽的就像冰塊。
一旁的比利還在試圖點燃火焰,將削過濕皮的樹枝疊成一堆,火柴卻因濕氣太重而難以點燃。比利蹲在樹枝前咒罵連連,看起來像想要對土地下咒的巫師。
「他媽的!」他在第五次失敗後大聲怒吼。牙齒打顫的像打字機的聲音。
坐在比利另一邊的索羅門仰著頭靠著山壁一邊觀望,他用蒼白唇瓣吐出話語。「行不通的,瑪斯。放棄吧。」
他充耳不聞甚至連回頭都沒有。「你想凍死隨你便,我還想活下去。」
「火柴濕透了,你點不著的。」安賽爾插嘴。
「那你建議我怎麼用?」比利怒目而視著他酸溜溜的回應。他直視他的棕眸,知道這條蛇的忍耐極限就快到了,或許他該放任他繼續耗費體力、心力在這不可能的任務上。
「等雨小一點再說。到時候我會生火。」
對方不領情的嗤之以鼻,臉上的不屑像是他說了什麼好笑的話。
安賽爾不禁皺眉,他知道比利一直對自己心存疑慮,莫納漢更是暗自要求他監視自己。在他冒然殺害湯米與他的兄弟們後,他們之間的不信任感就如同山脈的橫溝一樣,再也填不平。
掙扎片刻比利最終放棄了,頹喪的將氈衣包著自己靠著山壁縮成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冷空氣和雨水一點一滴使溫暖流逝,安賽爾喘氣著,肺部的氧氣都像膨脹的刺扎著他難以呼吸。水滴凝聚在羽睫,頓時重的像是岩石,疲累和虛脫感如鬼魂纏身,他感覺自己漸漸喪失對四周的意識。
他的意識逐漸縹緲虛無,模糊的畫面在眼前暈開。雨聲漸歇,他卻宛若聽見印第安人清脆的歌聲,與神靈西方之神的閃電化身一同顯露,高昂而遙遠。
一道聲音穿透他的平靜,如同子彈射擊。
「——加斯帕德!醒醒——安賽爾!」
安賽爾猛然回神,發現比利正面色鐵青的搖晃靠著山壁卻昏迷不醒的索羅門。見索羅門蒼白無血色的模樣他一下子清醒過來。該死!
他迅速來到索羅門旁邊,比利則重拾火柴準備生火。「他失溫太嚴重了,我必須生火。」著急讓他口中白霧如槍煙瀰漫,而他只能點頭。
他拍著索羅門的臉,對方的氣息微弱而全身發軟卻顫抖不停。「睜開眼!馬列奇!」他著急的喊道:「不要睡著!醒來!」
雨水沖刷不斷導致比利的火仍然無法點燃,心急如焚讓兩人都焦躁不安。安賽爾捧著索羅門的臉,卻無法以冰冷融化寒冷,他咒罵一聲。
「該死!睜開眼!索羅門!」
後者像是受到召喚,勉強睜開一條細縫,雙眼中的光芒卻如風中殘燭。安賽爾知道這是什麼結局的預兆——他在了解不過了。
就像命定的詛咒,索羅門撐不過去的。
就像他的家人從沒撐過疾病的侵蝕,陸續在床上與他訣別,那眼神他不知道接觸過多少次,又看過多少次光芒黯淡。祈禱根本無用,這也是他不崇拜上帝的原因。
安賽爾知道死神一直跟隨著他,而現在他身上的詛咒似乎又發揮影響力了。
咬緊下唇,他痛恨自己的束手無策。
「......我懂你的表情。安賽爾......我要死了嗎?」索羅門問道,微弱聲音在大雨中卻清晰入耳。
他不發一語,只能握緊夥伴的手。比利卻依然想要點著那團破樹枝,但任何人都知道希望不復存在。
「不,你不會。」比利試圖鎮定說道。
聞言索羅門發出笑聲。「沒關係的,你們不也知曉我小的時候僥倖從湍急的河流中活了下來、還撐過了高燒,我知道自己遲早會在面臨同樣的情況,而這次上帝要帶走我了。」
比利激動的回道:「別再說那些蠢話了!再撐一下,馬列奇。我就快生起火了!你會沒事的兄弟——還記得安妮嗎?她在等你,我會放手把她讓給你,所以不準你現在就給我放棄!」
索羅門眼中盈滿著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珠,面容憔悴卻笑容可掬。安賽爾從加入隊伍中就知道比利跟索羅門的感情很好,即便會因一位酒館女郎起爭執,但他們一直扶持著彼此。
而他從未跟人有過這樣的關係。
「她本來就會選我.....你這混蛋。」索羅門氣息微弱的回答。
比利則發出哽咽短促的笑聲。
在與死亡搏鬥的當下,索羅門全身只剩能吃力眨眼的力氣,視線已沒辦法在安賽爾的臉上聚焦。他知道索羅門沒有時間了,於是他握緊他的手,讓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
對方溫暖的棕眸花了點時間才找到他的。「……加斯帕德……聽我說,你是個好人。安賽爾,即便你不相信。我們這群人都是混蛋,但你也是我的朋友......我愛你,所以我還是希望......你不要被仇恨捆住一生......我的兄弟。」
這段話讓他目瞪口呆,千言萬語像堵在咽喉般。
索羅門一直是洞察力很強的人,在認識他不久後就能發現。或許他早已發現自己已被那些破事糾纏太久,才會向莫納漢請求一同跟隨他。
儘管如此安賽爾仍沒有回應,因為那些破事早已是他的信念和力量之一,從離開家鄉那刻到現在即是如此。他咬緊牙關將他的手靠在自己濕漉的額頭上。
唯有沾滿他人的鮮血,他才不會恐懼自己的。
他從不知道自己的信仰到底是什麼,自己又在追尋什麼。彷彿只有生存下去,強悍到無人敢動,他才能真正的放下一切。
索羅門望向比利的背影,對始終想要救他的朋友勾起笑容。「替我照顧安妮......」他的聲音細不可聞,已是死亡的耳語。
「要顧你自己顧!」比利卻聽見了轉而怒斥。
索羅門只是笑著闔上了眼,安賽爾未曾移開視線,目送他迎向生命盡頭。
在比利用盡最後一根火柴,再用石頭、鐵和棉布試圖造火時,事情卻不盡人意。在火焰好不容易燃燒起來的那刻,索羅門早已吐出最後一口氣。
安賽爾望著比利欣喜若狂的想要他的兄弟看見火光帶來的希望,卻只看見他臉上黯然神傷和索羅門的了無生氣。
他臉上的錯愕和恐懼如深淵將安賽爾吞噬,墜入他一直冰封的回憶之中。
「索羅門?」比利哽咽的低語,那絕望的表情他從沒在他臉上看過。火焰在霎時因無人看顧而又熄滅,但比利眼中的淚水卻閃爍絕望光芒。
「噢不......不!老天!」他站起身,讓踉蹌的比利能夠跑過來抱住自己最好的朋友。
「不——不!索羅門!」比利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聲,搖晃懷中屍體。「該死的你不能走!醒醒!拜託你......」
安賽爾轉過身走入雨中,哆嗦到自己沒辦法忽視顫抖,呼吸困難到像是要溺斃,唯有這樣才能消除心中那種悲痛。他無法再看下去,這種痛苦讓他窒息。
他不討厭索羅門,一路上他也一直信任著他。安賽爾甚至把他當作兄弟一樣愛著,但他永遠不會承認,彷彿只要一認同自己愛過他,痛失所愛的滋味會再次摧毀自己。
父母親、兄弟姐妹、朋友都離他而去。
他的一生彷彿都在當個送葬者。
到頭來,他寧願誰也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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