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似乎出了問題。
馬列奇等人並沒有依照約定時間抵達山脈出口。保羅站在山丘頂樹下,陰影遮蔽了他的身影卻彷彿也掩蓋了他們的蹤跡。他咬著一條雜草減輕內心的不耐,這是個壞習慣,既沒教養又不雅觀,去到東部之前絕對得改。
可這些自我約束依然毫無用處,準備帶來最後一筆生意的人馬到現在都沒現身。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嗎?已經接近中午了卻沒赴約。
說到底他派遣的負責人也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對象——安賽爾·加斯帕德,不知道從哪來跑來的外國人,留著一個法國姓氏卻操著一口流利的英文,雖然南方腔稍重卻巧言如簧。
這個人一開始加入時就讓他懷有戒心,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可就是無法完全信任他,讓他當任負責人也只不過是為了測試他的忠心。安賽爾的身世背景都如沙漠般神秘,不管他和誰有怨恨又或者未來打算做什麼,只要他打算妨礙他,保羅絕不會手下留情。
也許隊伍的速度拖延就是因為他。他交叉雙手思索著,艷陽高照令他心浮氣躁,馬列奇與瑪斯是否都因此遇害了?
那生意該怎麼辦?
他是否還要在此停留?
但他還差那一筆資金,即便搭乘火車去到東部的錢已有,但房租、開店資金跟執照、合法交易的稅務都需要更多錢。依照現在這樣還不夠,他需要更多。
望向身後在小樹林裡休息的人馬,他一下子就看見在狄弗洛附近樹下休息的露辛達·黑伍德。說要利用她也不是沒有想過,但那會是最後手段,保羅不想讓自己沾染不乾淨的前科,去到東部他就會是全新的一個人。
想到這他還沒寫信給母親。他已經出門不知道幾個月都沒回家了,她的腰傷不知道有沒有復發?雖然附近的朵拉阿姨都會定時去探望她,可無法正常接收任何消息的不安全感依舊令他無法寬心。
他該行動了。也許派個人在這停留等待馬列其的人歸來,在傳遞隊伍所在位置就好。畢竟他手上還有個必須處理掉的燙手山芋,望著閉目養神的紅髮女人,黑伍德的隊伍又會花多久時間追捕他們?
吐出嘴中雜草,他檢討起昨晚的失控,他們會那麼肆意妄為的動她都是因為自己的疏忽。他在這次的旅途放任他們太多,以至於他們變得不受控制。太久沒有殺雞儆猴也導致他們認為可以挑戰他的權威。
保羅下意識的將手擱在槍上,磨損的槍柄讓他陷入沈思。他明明已經確信自己完全成了殺人如麻而不會愧疚的人了,為何在看到她憎恨的眼神時還會感到歉疚?
純真無邪從來不是好事——他親身體會那種錯誤,也因此痛恨那些無知。因為善良純潔太過珍貴,且脆弱的不堪一擊。
「凱文斯基,過來一下。」
副手從靠著的樹幹起身走過來,抬起氈帽與他一同觀望德洛斯山脈出口。
「留一兩個你信任的人在這等馬列奇他們。隊伍已經不耐煩了,況且還有個麻煩得趕快脫手。」他意有所指的說,對方在氈帽下皺起眉頭。
「你覺得他們遇上了麻煩嗎?」
「不清楚,我只知道如果我們在等下去會換成我們有麻煩。到了肯塔基你去找一個不會多嘴的會計師來,我得讓珠寶鑑定師與他評估價錢。要能掩人耳目的行動,最近各個城鎮的治安官都變得該死的勤勞。」
狄弗洛雙手交叉。「是因為那個女人嗎?」
他頓了一下。「應該不是,不過連馬歇爾·布蘭登都知曉她失蹤的事,我想其他警長、治安官不可能想放過這個消息——畢竟她的父親名聲大噪,得到瓊恩·黑伍德的認同,他們在之後的政治地位絕對沒壞處。」
「一群貪得無厭的豺狼。」副手往地上啐了一口揶揄道。
「我們都是,凱文斯基。」他淺笑說。望著天空盤旋的禿鷹群,腦海浮現自己曾被打得半死丟在荒野的時刻。如果沒有求生的意志,他也無法達到此刻的地位。「少了貪欲,我們什麼都不是。」
察覺到狄弗洛的視線,保羅轉身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趕快安排人吧,時候不早了。」
他沒有停下來看他的表情,從四處流浪到合夥的開始他們之間就隔著不探究個人隱私的規定,儘管再信任對方,他們終究只是熟悉彼此行事的陌生人。
在安排好兩個值得信賴的人留下傳口信後,隊伍也開始重新整隊,貨物被另外的毛皮蓋住好隱藏起,在吩咐好拆隊由不同路線去到指定城鎮後。保羅率領其中有貨物的隊伍前往肯塔基的泉石鎮,而狄弗洛則帶領另一批人馬繞路先行。
他在準備上馬前來到面色憔悴的露辛達旁邊,她坐在馬背上卻眼神呆滯、嘴唇乾裂,猶如一具即將枯萎的白骨。
她看起來似乎有些中暑,於是他遞給她水壺,還將氈帽給她戴上。她對他一連串的舉動戒備不已,但也沒有反抗。
他仰視她搖搖欲墜的模樣,要是到半路墜馬受傷那可不妙。於是他嚴肅的抓住她的韁繩引起她的注意。
「蘿西,妳現在聽清楚了——我們到肯塔基還有一段路,中途不會停下來休息。如果受不了長途妳現在就上我的馬。」見她想反駁他立即補上一句。「如果妳摔下馬跌斷脖子可就沒辦法再見妳的家人了。」
這段警告果然喝止住她的話,猶豫片刻她還是放下倔強的下馬,一時的貧血讓他不自覺的伸手攙扶她。露辛達像是受驚的動物立即從他身旁跳開,但他卻緊緊抓住她的手。
他皺眉認真的警告。「我一向信守承諾,我說過會送妳到泉石鎮就是會做到。也因此我需要妳冷靜下來,等等上馬背也要抓緊我,不要因為害怕就拖累我的行動。為了我們兩人的安全著想,不要再像隻受驚的兔子般跳開。」
她頓時面紅耳赤,使得她的碧眼鮮豔如芽。她掙脫他的手。「誰知道你會不會反悔?上次你就是這麼做——難道這次就不可能?」
他往前一步,身材的壓迫感讓她戒備而面無血色。
「是誰先不聽勸的翻查我的東西?觸犯我底線的人還有資格來這說三道四?」
她如被激到的動物反擊,雙眼迸濺怒火,用理所當然的口吻反唇相譏。「那些東西本就不該存在!你只是個不懂努力,選擇最簡單的方法獲取錢財,殺人放火、偷拐搶騙樣樣都做的混蛋。我知道又如何?你的人不也正替你教訓我了嗎?難道你還不滿意——要不要他們來做完全程?」
他從沒這樣生氣過,這個衣食無缺的女人有什麼資格指責他做這行?他從什麼都不會到從底層爬起,受盡污辱才撐到現在。她怎麼可以用他好像不懂生活艱辛的語氣指責?
如果人有選擇,誰想作窮人?
如果有機會,他怎麼可能放過?
他儘管再怎麼心懷壯志、努力不懈,幸運卻從不是屬於他的。就像追隨著觸不可及的奢侈品,他的一蹶不振使他最終走向充滿荊棘的未來。
披荊斬棘是他唯一通往天堂的通道,別人可以罵他道德淪喪,但保羅絕不允許有人詆毀他曾經的努力。
「就是都試過了。」他咬牙切齒的低吼,口中的怒火和苦澀令她雙眼圓睜。
「命運不願給我持續下去的機會,我也是走投無路。妳以為妳已經夠悲慘了嗎?不要太天真了,露辛達·黑伍德,我的人生——任何一個努力掙扎的人的人生都是經歷過傷痛的。妳只不過很幸運的活下來、還有著無限可能的未來,我卻只能走這條允許我生存的道路——我別無選擇。如果可以,我也想當好人。我試過但也失敗了,所以才成就了現在的我。」
她哼聲。「你以為這麼說我就會同情你嗎?」
「這些話不是說來讓妳同情的。」他恢復面無表情,雙眼下卻暗藏洶湧情緒。跨上馬背他拉住韁繩俯視她。「妳的同情值不了多少錢,我只是要妳明白話語出口是要經過大腦。」
她的表情看起來就像蓄勢待發獅子一樣兇猛。保羅卻朝她伸手,反正他已經說了該說的,這個女人要怎麼思考都不關他的事。「上來。我們該出發了。」
在她咒罵後就抓住他的手跨上馬背。「抱好我。」她猶豫了一下。他側臉說道:「不然我就把妳拋在這。」
見她不情願的咕噥環抱他,他才拉扯韁繩使馬轉身面對隊伍。豔陽高照,他祈求東部的未來也是一片光明。每一張臉都凝視著他,不管帶著何種表情,他知道自己身負重任。
「準備動身!我們一路上都不會停留所以注意好貨物。現在,出發!」
————
他們沿著鐵軌附近奔馳,沙塵滾滾使得他戴起領巾遮掩口鼻。臀部因長途騎行而痠痛,但時間卻比流沙還要快速,昏暗吞沒天邊的面積一直在擴大,由於狄弗洛的隊伍是先行出發,所以他也沒太大的憂慮擔心到那還得去找會計師。
至於他們人數眾多,保羅基本上都讓他們在外面紮營,畢竟到頭來他們還是沒那個閒錢。對外他們都稱自己的商隊為毛皮運送商,隸屬派羅亞公司,還會故意準備一批新毛皮以防萬一。
由於他們已在這附近做過幾次表面生意,甚至也跟幾個有威信的貴族有過交易,如此一來也比較不會打草驚蛇。
心因煩憂而擾神,皮膚則因太陽直射而熱燙,他真的受夠了西部的豔陽高照。在上路沒多久,露辛達緊繃的身子就逐漸靠到自己身上,顯然已經體力透支。他對此沒有任何減緩速度的跡象,趕快送走她才是最好的作為,畢竟她如果中暑脫水也沒東西可以緩解症狀。
「……莫納漢。」她突然低語,沙啞如沙風吹拂而來的呢喃。「……剛才的話……我很抱歉。」
望著前方逐漸靠近的峽谷和綠丘,事實上他早已把剛才的不愉快拋諸腦後。如今她的提起使他一時語塞,良久才回應。「為何道歉?」
「雖然我不贊同你的作為,但說你是個不努力的人……那樣是不對的,我其實不是那個意思。」
說實話保羅不理解她道歉的意欲為何,是為了緩解內心的愧疚?還是因為好人內心自訂的道德觀?如果事後道歉可以解決一切,他就不會落得現在的處境。
但他把困惑的埋怨強壓下來,反正她都要走了,沒必要繼續折磨她脆弱的良心。「我知道了。」
可她就像窮追不捨的土狼,死咬著他的底線不放。
「所以你原諒我的冒犯了嗎?」她有氣無力卻滿懷期待的問。因陽光而瞇起的雙眼加上皺眉,使他呈現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
「沒什麼需要原諒的,我們不是需要深交的對象,黑伍德。」他的口氣生硬。
靠在他背上的人突然抖動了一下,一開始他還以為她哭了,卻沒想到她是因笑而顫抖。「是沒錯,但我希望這樣能減少我給你帶來的不舒服。」
她的存在已經讓他渾身不對勁了。
從她踏入他的人生那刻就像在奔馳的火車中跳下,旋轉而暈眩的感覺遲遲不肯消散,他越想制止卻將事情搞的更糟。
因此他感到憤怒,轉而不客氣的回答。「妳這麼說只是為了紓解妳內心的不平衡,妳在意的不是我的感受,而是妳自己的良心。」
她猛然坐直身,想也知道冒犯的人此刻對調了。
「為什麼你要這麼語中帶刺?我已經收回那些批評的話,也沒說過你手下對我做的那些骯髒事。在我放低姿態跟你道歉時,為什麼不可以和善一點?」
馬匹的奔馳和土地的顛簸已經夠讓他心煩意亂,現在他的生意就差最後一筆,她卻非得在結束前跟他瞎扯這些?
她是保羅有生以來認識最聒噪且最自滿的女人。
「我從不浪費唇舌解釋,所以妳也別強迫我去接受妳的道歉!」他側臉瞪著她發火。
她因他的嘲諷而怒火中燒的回吼。「追根究底就是你壓不下你的自尊心,你只是個拋棄道德且傲慢至極的粗俗野蠻人!」
她毫不留情的辱罵反倒他情不自禁的湛然而笑,怒火焚燒讓他腦袋一片混亂。
「傲慢這詞恐怕只適合妳,黑伍德。反正妳認為粗俗就是我的代稱,那我如何對待妳也是我的選擇。沒教養不就代表不懂尊重別人的文化不是嗎——給我抓好,妳要是掉下去後方的馬絕對會將妳踩死,而我不會浪費時間救妳。」
對他尖銳的直言不諱,露辛達只是氣急敗壞的咒罵卻仍聽從的抓住他的背心,可見還是害怕自己體力不支暈倒。保羅轉回頭暗自翻白眼,希望去到東部之後就再也不會與這種女人有瓜葛。
隨著蒼空呈現漸層色,他知道時間已經所剩無幾,於是他快馬加鞭往最後一段艱難的山壁道路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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