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過去了,中元也差不多來了。
清蓮帶著采杏找灼華串完門,就跟媽媽吿了一日假,換上月白常服,蒙上面紗便踩著夜色從後門出去了。
「走快點,難得能出門呢!」清蓮催促著采杏。
七八歲大的丫頭哪裡跟得上,只能小跑步追在後面。
「姑娘慢點!」采杏跟在後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在接近廟宇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座廟不大,也就一座普通的福德廟,比起皇家寺廟跟國安寺來說,真的是小巫見大巫,但勝在於平易近人,因此不少平常百姓不分節慶與否,都喜歡偶爾到廟中祭拜求神佛,或單純喜歡到廟前的大樹下泡茶閒談。
這會兒入了夜,又近中元,道路兩旁早擺了一些水燈攤子,似乎都是晚些要拿來祭水幽的,相當漂亮。
「我是第一次帶妳來這吧?」清蓮邊問邊漫不經心地挑選著水燈。
她們相處了快一年,但采杏剛好沒跟她過過中元。
「是呢,是第一次跟姑娘來。」采杏四處看著,一簇簇水燈閃爍,眼花撩亂。「也是第一次過中元。」
清蓮聽了只是頓了一下,沒多問。
采杏也沒注意到她的異樣,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好像一直都是跟著人伢子一起的,再更早以前的事情就不記得了。到了閣裡有吃有喝,而且廚房的吳婆子人很好,逢年過節都會給我多吃一些肉,比人伢子那要好呢!」
比人伢子那好?
清蓮聽了微微挑眉,轉而看向小丫頭。
「所以,妳喜歡閣裡?」
「這不是有姑娘在嗎?還有灼華姑娘,都是好人。」采杏一臉理所當然地回答道:「當然,姑娘最好了!」多少帶著點討好,卻不討人厭煩。
清蓮看著小丫頭圓嘟嘟的臉與那般肯定的神色,彷彿看到了另一張同樣單純美好的臉蛋,同樣不諳世事,讓人忍不住憐惜,忍不住去保護。
那孩子⋯⋯今年要十三了吧?就快能夠許人家了,也不知過得可好?應該不會有人為難她吧?
再看看采杏,這兩丫頭多少還是有些不同的,比起那孩子的言語隨意,偶爾任性到幹那上房接瓦之事,采杏顯得懂事許多,也更懂得察言觀色。
「采杏想買哪盞水燈呢?」清蓮不自覺地嘴角噙了一絲笑意,問道。
采杏看了看周圍的攤子,都很好看,卻無一入眼,只能搖了搖頭,道:「都好看,但我不知道選什麼好,姑娘可有喜歡的?」她覺得這些水燈都沒有元宵燈會的好看,很漂亮,又少了點什麼。街上大部分的攤子都只有蓮花燈,少數的攤子有小動物的水燈,做工卻有些差強人意。
清蓮沒答話,只是看著面前那盞兔子燈,將它小心地捧在掌心。
微胖的白兔蹲在蓮花座上,掌中抱著一根胡蘿蔔埋頭啃,兩個腮幫子鼓鼓的,一雙紅眼睛幸福地瞇了起來,憨態可掬。
她一雙杏眸微微彎起,眼中閃過一絲溫柔。
「就這個吧!」良久,她才輕聲道,聲音輕柔溫和,眼神和煦,像是手中捧著的不是一盞兔子水燈,而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
采杏看著她手中的兔子燈,又看了看她的微微帶笑的眼睛,總覺得跟以前看到的姑娘有些不同。采杏眨了眨眼睛,再次看向那些水燈,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姑娘可以幫我選嗎?」
「還是想不到嗎?」清蓮回過神來,又回復了原先無波的模樣。
「嗯,不像元宵那會兒的多,而且也不甚喜歡。」采杏抓了抓頭,有些臉紅。
「那就選一般的樣式即可。」清蓮指了指清一色的蓮花燈道。
很快,兩人便漫步到了望河岸邊,這望河原有個故事。
在很久以前,這個村原不叫望河村,而是一個久遠到人們已經記不得的名字,之所以取名做望河,還是有一年突發大水,人們措不及防,許多人都因此而喪命。
其中有一位叫望娥的女子在水災之前便發出了預警,然多數村民都不願聽一個女子所言,包含望娥的秀才父親,只有一小部分村民跟隨望娥提前上了山,沒有因此遭難。當幾日後洪水一過,望娥帶著村民下了山,大半個村子都淹沒在水下,只有三十來人倖存,那些或跟隨或倖存的人都感嘆望娥之見,紛紛表揚望娥,甚至有個原看不起望娥出身的仕紳要聘其為妻。然而望娥卻表明父親被河水沖走,她要沿著河畔去尋,便上路了。
這一尋,望娥就沒再回來過。
而那些感念救命之恩及望娥的孝心,就以望娥之名取作「望娥河」,後來實在覺得太拗口,便略了「娥」字,作「望河」,而村名也漸漸成了「望河村」。
「為什麼那姑娘不勸她爹跟著她呢?反正不過就幾日而已,就算沒發生水災也不影響不是?這樣她就不用再去尋了呀!」這是采杏聽完的第一個反應。
「我也是這麼想的。」清蓮微微頷首,心中相當贊同。
她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也是類似的反應,只不過想法卻是複雜得多。
不過,她不打算讓這孩子知道太多,因此並未多言。
望河裡漂著一盞盞水燈,多半是蓮花燈,少數放著動物童趣水燈的要不是婦人,要不就是夫妻。
「姑娘也是來給孩子放水燈的?」一位梳著婦人頭的女子上前,望著清蓮手中的兔子水燈問道。
這一問,別有深意。
「不,是來給舍妹放的。 」清蓮神色依舊淡然,不驚不躁,只是心中微微一顫。她梳的可是婦人頭。
「是嗎?看來是我認錯了。」女子微微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等她走遠了,她們身旁無人之時,采杏才問:「姑娘,妳要給誰放水燈?」她從姑娘說要祭水幽時便開始好奇了。
人們都說是水幽了,那姑娘認識的人去世了嗎?
采杏年紀尚小,還未完全理解死亡的概念,知水幽之意,卻因缺乏領會而不知顧忌。也許對她來說,水幽只是一個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有時聽故事覺得很可怕,也不過是因著人們形塑的面貌,至於它與死亡的關聯,僅僅是一個不甚清晰的詞彙罷了。
清蓮看著懵懂無知的小丫頭,輕輕一笑,道:「妳看這裡的人大多都是放蓮花燈,這些燈能夠將人們的祝願帶向遠方。」
「姑娘是要將祝願帶給一個人嗎?」
「嗯。」
「可是姑娘的是兔子燈。」
清蓮笑了笑,沒回這話,只是指了指岸邊那些拿著動物燈的夫妻以及形單影隻的婦人,道:「通常拿動物燈的,是家中孩子早夭,大部分都是自己的孩子,只有極少一部分人可能是家中弟妹。」說完,又指向了一兩個獨自拿著動物燈的男人。
「姑娘也是嗎?」采杏鼓起了勇氣,小心翼翼地重新問道:「方才說的那個妹妹可是早夭?」
「不,她很健康。」清蓮笑道,又看了一眼兔子燈,拿了根火摺子點燃兔子屁股上安置的小小燭台,低聲笑道:「還真是火燒屁股呢!」隨後,又點燃了采杏的蓮花燈,再將火摺子收了起來。
「所以姑娘是不一樣的囉?」采杏雖不太明白,卻也知曉水幽的意思。「只是這水燈不該放給逝世的人嗎?還有些是放給孤魂野鬼的呢!」要是陽世的人也能以此祝願,這有些毛骨悚然呢!
「怎麼不一樣呢?」清蓮捧著兔子燈,緩緩彎下身,輕聲說道:「不論放給家人或孤魂,都是一個祝願,不是嗎?沒有哪一個人家是沒有人去世過的,所以不論他們心中祝福著誰,這些燈所能照拂的不會只有他們心中所念之人。」她輕輕將兔子燈緩緩推離了身邊,讓它順著流水與其他水燈匯聚在一處。她看著一盞盞在望河中載浮載沉的水燈,星星點點,猶如一條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明之路,又道:「於我而言,除了能夠讓逝世的人看到,也能為在世的人祈福。只要是祝願,便無任何分別。」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似風中呢喃,稍有響動便掩蓋了去。
采杏沒再說話,她覺得今日的姑娘特別不同,似乎話也特別多、特別難懂。她靜靜地將自己的蓮花燈也放進了望河之中,加入了漂向遠方的隊伍之中。
一盞盞水燈浮在河面上,承載著許許多多的祝願。
「走吧!」清蓮再次望向了漂遠的兔子燈,便收回了視線,轉身離開了。
「回閣裡嗎?」采杏追在後頭問道。
「不,帶你去個地方。」清蓮笑笑,邊拿帕子擦了擦手,擦得潔白的帕子染了一抹黑灰。
走回那條賣著水燈的街上,清蓮順手買了兩個面具,一個是惡鬼面具,青面獠牙,張牙舞爪,一個是奶貓面具,無辜可愛,單純無害。
「給。」清蓮直接戴上了奶貓面具,將惡鬼面具遞給了采杏。
「......謝謝姑娘。」姑娘如此惡趣味,果然還是老樣子!
「帶妳去逛鬼市。」清蓮又道。
「可......可不可以不去?」采杏小聲打著商量。鬼市什麼的,太可怕了!會不會有一堆鬼走在街上啊?為何姑娘都喜歡往有鬼的地方鑽啊?
「別擔心。」清蓮看向還在猶豫地捧著面具的采杏,笑道:「面具戴上,祂們就認不出妳了。」那雙露在外面的杏眸中劃過一抹促狹的神色。
「啊......原來是這樣啊!」采杏恍然大悟。原來姑娘是為她好。「那姑娘怎麼辦?」
「我這是貓仙,祂們也認不出來的。」清蓮指了指自己的面具道。
「那......我能跟姑娘換嗎?」采杏還是不喜歡青面獠牙的面具,怪恐怖的。
「......不行,」清蓮一本正經地道:「小孩子體弱,要帶惡鬼面具才不會被發現。」
「喔。」最後,采杏不甘不願地戴上了惡鬼面具。
清蓮不經意地又瞥了一眼已看不見的望河下游的方向,隨後領著采杏往地勢高處邁步而去,背道而行。
一盞盞水燈,是一盞盞祝願,在那極少的動物燈中有一盞兔子燈,在兔子尾巴下不顯之處,用炭筆寫了兩個典雅大氣的字:常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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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這週的內容有點挑戰,像是望娥的故事,其實來源於曹娥故事的靈感,曹娥為救父親而投江,最終漸漸成為當地人信仰的神祇,這類相似的傳說時常出現在在地神祇身上,諸如石頭公一類也是。偏偏對於寫傳奇故事這種需要有一些傳奇色彩的內容不是太在行,改了又改,終於完成。
而後又遇上一個麻煩,就是終止在采杏不甘願地回應,感覺這章有些虎頭蛇尾了,以為可能得再拖延思考了,早上突現了一個靈感,加了兩句話,鋪陳與進展同時辦到了,真的超級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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