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裡,蟬蟲爭鳴,校園林間,女孩懶洋洋地靠在男孩懷裡看著筆記,心中煩躁感油然而生。
「怎麼了?」耳邊響起一道溫潤的聲音,很輕,似乎要直接融進了蟬鳴聲中,卻是帶著獨有平撫人心的音色,讓人輕而易舉辨識出來。
「你說這些古人怎麼這麼無聊,分什麼士農工商,還有,」女孩忿忿不平地道:「教授們居然聯合起來欺負我。」
「誰欺負妳了?」男孩有些無奈。誰敢欺負她?不怕她哥哥們找麻煩啊?
「當然是兩個通史的教授啊!說什麼讓我想清楚商人的地位在東西方的異同。相異我當然知道啊!不就是西方相對來說比較自由,沒有明確社會地位區別,甚至地位肯定比農人跟工人高,反正對貴族來說他們不都一樣沒身份嗎?而且到了後期商人還能花錢買身份成為貴族咧!至於東方有明確的地位差別,還有書生這種超級不確定因素存在,不就是十年寒窗一朝成名嗎?⋯⋯」
女孩抱怨連連,將自己找出的相異處不斷說出來,男孩只是看著她抱怨,靜靜聆聽,沒打斷她。
「欸,你都不說說什麼嗎?」女孩撐起身子看向他質問道。
「我在聽妳說呢!」他再次無奈笑笑,又怎麼會不清楚面前這傢伙抱怨的目的呢?不過是她的驕傲不許點頭拜託他,所以才拐了彎。
「那現在換你說了。」女孩用命令般的語氣要求著,那雙漂亮的丹鳳眼閃著亮晶晶的期待。
「好。」男孩揉了揉她的頭頂,接著說道:「其實妳剛剛已經說了答案,只是妳沒發現而已。只是,地位有沒有明確差別這種說法妳還是不要說比較好,這太不明確了。」教授大概會被妳氣死。
「答案?」女孩眉眼帶著興奮,完全忽略了後半句。
「嗯。」男孩也沒太在意,繼續說著,聲音潤如玉、溫如風。「首先,身份地位,在東方雖然是排最後,但農工,尤其是農,卻得罪不起商人,所謂官商勾結就是以金錢利益為基礎出現的,所以即便地位低下,也不過就是相較權貴而言。接著,權貴是掌權人、貴族或兩者皆是,其中的新貴有許多就是讀書人,當然也包含特定的商人,像是皇商,或是定時上貢的商人。妳剛剛有一點說得對,讀書人確實是不確定因素,在東方,讀書人不能亂得罪,從小康之家經科舉一躍而上成為新貴的還是有的。只是妳也忘了一件事:讀書需要資本的,一般能培養讀書人的家庭通常都有一定底子,真正的權貴不需要科舉也能掌權,對他們而言,當不當官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實權。」
女孩思考了一會兒,問道:「讀書人確實不少,但也不是都在權貴之家,除非是世代科舉鞏固權力的家族?其實以西方來說,這點也是一樣的,知識不普及的時候,權力肯定在大家族手中,而後也是在中產階級手裡,怎麼都是有些餘富的。」
「對。」男孩繼續說道:「商人社會地位在東方被貶低,一般來說,與抬高讀書人有關,主要幾點:第一,——」
「銅臭味!」她搶答。
「嗯,還有呢?」他嘴角噙著一抹溫和的笑。
「銅臭味⋯⋯」女孩重複了一次,腦中想法轉了開:「西方貴族能自詡貴族就是因為他們五體不勤,不勞動不以任何方式換得生活物資就能享受生活,所以⋯⋯他們認為享受生活才是貴族的代名詞,而為金錢逐利的商人,讓他們又愛又嫌,比起農人工人,他們更看不起商人,這跟宗教多少也有點關係,傳統貴族的天主教思想就是不逐利。」她頓了一下,又道:「回頭來看東方,如果我們把唯有讀書高當作信仰、把貴族享受生活的概念放進來,他們討厭商人就更好理解了。而且,所謂官商勾結,也是促使他們被排除在科舉之外的理由之一。」
「對,不過,」男孩轉而道:「說到科舉,要注意一件事:實際上成為公家機關的人不一定都經過考試,這個與現代也是類似,官與吏的差別就是考試,買賣官、走關係在吏一職上並不少,可以說大部分為公家機關辦公的都不是科考人,科舉只是增加一些社會流動,給讀書人多一些可能,但畢竟讀書成本高,哪來那麼多培養得好的讀書人,手下又要有識字的人辦事,商人之後就是不錯選擇,反正是吏不是官,所以也不那麼嚴謹。」
「所以雖然商人不成為新貴,也還是可以拿錢買到官職的?」女孩想了想,問道:「可是皇商不是新貴嗎?那為什麼他們也是不一樣?」
男孩聽了,嘴角笑意更濃了。
「他們當然不一樣了。自古錢與權之間就會出現一種微妙的制衡,有錢也可以有權,但不能為商,因為商人能夠合理地有源源不斷的財源,如果又有了權,那就不只是富可敵國了。」
「所以自古至今,商為末流也可以當作是一種藉口,商人常常被當作冤大頭狠狠宰了一頓又丟回老家,甚至有些是真的被直接宰了送回老家,錢不過身後,直接留給掌權者,就是因為太有錢了?」
「嗯,財帛動人心,這是當然的。」有錢能請人請鬼請神,又怎麼能那麼容易就被賦予權力呢?
見女孩還在思考,男孩卻已緩緩起了身。
「你要去哪裡?」女孩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臂。
「去找教授囉!下午有個會議。」他晃了晃手中的資料。「要討論論文進度的。」
可女孩卻不知為什麼不願意鬆手。
總覺得不能夠放開他。
「別去。」她如往常一樣直接命令般的口吻。
男孩也不生氣,只是輕輕揉了揉她頭頂,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吻,溫柔地說了句:「乖,聽話。」聲音一如既往,低而溫和,像是一雙暖暖的手將女孩穩穩地捧著。
她聽得一陣恍惚,就鬆了開。
男孩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那一笑,溫溫潤潤,如夏日輕風、如初春暖酒,不太冷不太熱,剛剛好適合她。
「別走!」她再向前一抓,卻落了空,不知什麼時候人已經不在原地了。「不要!⋯⋯不要!」
一瞬間,夏日不再,四周突然間暗了下來,冷風從四面八方陣陣灌進了女孩的心裡,任由絕望盈滿全身。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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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猛烈起身,崔曉楠看著周遭的木床、紗帳,一如昨日、一如這些日子以來的古代氣息,發現自己竟是做了夢。
緩了緩口氣,又坐了好一會兒,才感覺臉上濕濕冷冷的。
她總覺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麼,心口疼得難受,像是有人將它撕裂了一般,可是怎麼都想不起來。
「乖,聽話。」她喃喃自語著這一句話。
總覺得像是忘了什麼。
是什麼?
像是回到了熟悉地,來路與去路卻突然間陌生了起來,不知何去何從。
崔曉楠不斷想著那道聲音,總覺得是一個故人,可為何對方會對自己說這麼一句話?她不記得他這麼說過,或著應該說這句話不像他們平常的對話。但若不是,又有誰聲音與他如此相像?她並不會分不出來的。
而這句話,同樣的聲音,卻夾帶著痛徹心扉的絕望,像是記憶深處極為重要的一塊即將破繭而出。
「姨娘?」思緒間,微語的聲音從外間傳了進來:「您醒了?」
「嗯。」崔曉楠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寅時,姨娘還能再睡會兒。」微語答道。
「不了,」她起了身,邊穿衣邊問道:「晴姑姑有消息嗎?」
「晴姑姑今日就會到了。」微語開了房門進來。
前兩日姨娘就讓她想辦法聯絡上了晴姑姑,她有些擔心的是姨娘是否會因此生疑,可現下已經是沒有回頭路了。自從傳言之後,箭在弦上,怕是姨娘從前並未料到如今這個情況,不然就不可能只按著以往的佈署走。好在姨娘還多給了自己一些特權,否則真的難說將來。
「微語,」崔曉楠緩緩道:「妳可有什麼未盡之言?」
她看著眼前文靜的女孩,心思縝密,卻也多思多想,自己有些無法看透她。對方對自己無絲毫敵意,卻也在掩藏著自己應該知道的消息。她並非一個固執的人,可在毫無記憶的情況下,她真的有慌的時候,那是無法避免的,毫無安全感可言,猶如聾盲之人,聽不清晰看不真切,無法全然信任。
面對穎王的時候,穎王說的那些話讓她不確定如何回應,她看到微語的時候,就想問問這姑娘。至於為什麼不是其他丫鬟?她知曉在晴姑姑之後,份量最重的就是微語,丫鬟們也以她為首,才想著也許她得了原主的什麼令,所以如此隱瞞,或許是為自己好。
「姨娘......」微語猶豫地看向崔曉楠,對方就這麼靜靜地靠在床板上看著她,等著她。
「微語不能說。」最後是這個答案,讓崔曉楠有些心涼,但她也沒再多問什麼了。
「行了,妳出去吧。」她想自己一個人待著,重新去思考那個夢境。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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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末,晴姑姑到了,崔曉楠正在哄孩子睡。
「姨娘,晴姑姑回來了。」微語挑簾道。
「讓她進來吧。」她說著,讓微語將剛睡的孩子抱下去。
過不了多久,就見一名著月白色袍子的婢女走了進來,看起來風塵僕僕的,面色有幾分疲憊與凝重。
「恆晴不負主子所託,已完成命令。」只簡單說了這麼一句。
崔曉楠望著她,好一會兒沒說話。
這名女子看起來年紀稍大,約莫二十歲上下,可以感覺得出來她相當穩重,也難怪是主要掌事的。
「妳可知曉我的情況?」
恆晴微微困惑了一下,才問道:「主子莫不是受傷了?」
「生產時有些意外,現下失憶。」崔曉楠言簡意賅。
「這⋯⋯」恆晴皺了皺眉,道:「主子尚且不知接下來的計畫?」
崔曉楠搖頭。「其他人並未告知,怕是有所顧忌。」點到為止。
恆晴點頭,沈默了一陣,才緩緩道出原先的計畫。
原主打算的是孩子一生下來後,如果傳言越演越烈,不如就順水推舟,利用穎王餘情未了,自請出世到國安寺避風頭,並盡可能想辦法把孩子也帶走。等孩子脫離王府,就逃離京城。
「原先是想過讓孩子服假死藥,但恐怕得入黑市才能尋到。」恆晴道。
「我讓歆嵐去查黑市了,也不知道有沒有結果。」她不是沒想過帶孩子離開,可從未想過入寺這一條路。況且要帶著孩子,著實不太容易。
「主子,屬下覺得若是要查也得等您離府之後。」恆晴道:「您在府裡就查,實在太顯眼了。」
「這倒是。」崔曉楠想著,又問道:「國安寺那邊⋯⋯可靠嗎?」
「主子放心,國安寺離京稍遠,且靠山清淨。那裡的住持是個純善之人,雖說現在國安寺近乎等同皇家寺廟,但住持這人性格獨特,不得罪人但也不討貴人喜,說是國安寺,去的窮苦人家倒也不少。」
崔曉楠失笑,這晴姑姑果然是掌事的,說了離京遠又清淨,住持是純善之人,卻又暗指她性格導致許多大盛朝的貴人不喜駕臨,且窮苦人家喜歡去,貴人會跟著搶地嗎?這不就擺明了這是一個好山好水好無聊,能避能藏能逃跑的好地方嗎?
「我明白了,妳安排下去吧。」崔曉楠回道:「至於孩子⋯⋯我會找王妃說的,讓她幫我照看著。」
「主子恐怕要快了,」恆晴沉著地道:「屬下這些日子在外處理暗處的舖子,聽到不少的傳言,說是主子是前朝餘孽,其罪當誅,這還不算最壞的,至少當作風言風語,也沒人可作證,可他們甚至打算利用主子將其他暗中人都拔出來,這事就小不了了。」
「暗處的舖子⋯⋯」崔曉楠想起那盒子裡的地契跟鑰匙,便問恆晴那些鑰匙的用處。
「那是用來打開五個明面舖子的暗格的,暗格裡各放了一個暗處舖子的房契。」恆晴笑著道:「當初主子這麼想的時候,屬下還擔心會不會被一次牽出來,結果主子只說要牽連也不過是其中一支的事,況且也要他們找得到暗格。」
崔曉楠這才知道為什麼前幾日她會覺得像是電子信箱了,這不就是「備用信箱」的概念嗎?只是有點反過來就是了。
「暗中除了舖子還有其他人手嗎?」崔曉楠眸中閃過一絲晦暗的光芒。她其實不想跟這些人鬥,退的這步也不過就是為了將來全身而退,然後離去,遠離這些是非跟所謂國恨家仇,遠離本就不屬於她的因果,去過自己的人生,將孩子養大,如此而已。
當然,現在還不是明說的時候。
「有娘娘留下來的一零八衛,只是目前確定還在的只剩下三十六人,屬下能聯絡到的也只有兩人。」
一零八衛?
看來,這場宮變似乎在那貴妃的預料之中,只是她沒預料到自己的死亡,也或是⋯⋯已經料到了。
「為何其他人聯繫不到?又為何確定聯繫不到的那三十四個還沒事?」崔曉楠有些疑惑。怎麼會只聯絡到兩個?三十六分之二,這差別實在太大了。
「以屬下的品階只能聯繫這兩位,除非主子拿出鳳凰玉佩,與約定人的青鸞玉佩一同拿出來,才能動用剩下的人。」恆晴回答著:「至於他們沒事的消息,可能是有特殊渠道得知,這點主子原本應該是知道的。」所以現在一點記憶也沒有,真的有些麻煩了。
「妳可知這鳳凰玉佩是否在我身邊?這約定人又是誰?」崔曉楠覺得這非常關鍵,大概恆晴也未必知曉,但她還是問了,萬一恆晴真的知道呢?
「屬下不知。」意料之中。
崔曉楠也沒繼續問這個問題,只問了如何找到那兩個人,恆晴就笑著說道:「主子應該已經知道如何召出歆嵐歆雨了,同樣那把短笛,用不同音律即可。」說完,便示範了一段音律給崔曉楠看。「這裡頭有傳音蠱,能夠召來對應音律之人。只要把子蠱放到另一個人身邊的短笛之中即可。」
「聽起來確實厲害。」崔曉楠從未聽過這種蠱,頂多只聽傳聞中有蠱毒,被世人視為陰損之物。
她跟著試了,不過沒看到人出現。
「這兩人目前不在府上,會廢了點時間。」
「嗯,我們先商量怎麼跟王妃說吧。」崔曉楠也不急於這一時。現在突然多出太多事情安排了,她得趁機打理好。
今早穎王下朝又過來坐了一會兒,雖然沒動手動腳,但以後若是常來,崔曉楠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掩飾得住心中的噁心與厭惡,長此以往並非上策,還是想辦法找王妃說說看,並早日把人手安排好才是正道。
於是,主僕二人便就一眾下人的去留做了安排,恆晴跟微語並幾個二等丫鬟之後會繼續待在王府照顧孩子,唯獨晴兒跟著她。
把微語留府上還是恆晴的意思,她說:「即便微語有秘密,大抵也就是她思慮過多,主子可以放心。可如果日後要報信,一旦出現暗衛不便的情況,至少一個婢女還比較容易過明路。況且,比起微晴,微語要更謹慎些。」
崔曉楠想著也是有道理,便也同意了。
等看過那兩位暗衛之後,崔曉楠賜名清凌清冽,留他們在府上守著,一有什麼消息即刻傳至國安寺。
如此,在酉時之前便已大致確定了近日的安排。
崔曉楠稍微理了理衣裳就起身去了疏影院拜見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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