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爭情書 - 三十

[17:50, 2019年11月13日] 雪: 你在中大嗎？

[17:50, 2019年11月13日] 城:在

[17:55, 2019年11月13日] 雪: 你知道你很誇張嗎？我幾乎要發怒了。

[17:56, 2019年11月13日] 城:抱歉

[17:56, 2019年11月13日] 雪: 你說你不熱衷政治，可是幾乎所有的事件你都在現場。相比起你，我做的事好像都不算甚麼了。

[17:57, 2019年11月13日] 城:我們會詳談的，在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地方。

[17:58, 2019年11月13日] 雪:好的！如你所說。一切小心

中大的路比想像中複雜，對第一次到訪中大的煜城來說，這裡像個迷官、也像城堡。

正當他們對面前十數箱濾嘴感到無計可施的時候，校巴竟然出現在眼前。駕駛校巴那個年輕人擰轉頭介紹自己是香港大學的學生，雁遠連忙叮嚀他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

巴士駛得像風一樣快，撇除了一些驚險萬分的環節，例如差點把人輾過，或是因迷路而衝下山坡等外，總算把濾嘴送到前線的每一個物資站。

煜城在二號橋與他們脫隊，他向車上眾人揮揮手。

「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嗎？」天仁在車上大喊。

煜城打了個「OK」的手勢。「我留在這樣看看有沒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

「我們去送飯了。保持聯絡！」雁遠把自己半個人伸出車門，扯著嗓子叫，巴士揚長而去。

煜城說謊。他知道自己在這場爭戰的核心不會起到甚麼作用，他幫不到甚麼，叫他衝上前打、或還擊，他不會。

他只是好奇。雖然這樣說上來失禮又不負責任，但他想看一下，這群年輕人在守護住甚麼。

橋上不算擠湧，煜城走上去，經過瞭望台，出奇地沒有人阻擋他的去路。他一直走，期間不斷有年輕的示威者與他擦身而過，有些背著弓箭、有些則穿上厚厚的盔甲，拿著盾牌。

再深入一點有一架大型的投石機，跟古時希臘神話中戰場上會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旁邊有幾個人討論著這部機器是如何運作的。

煜城駐足在那裡一會兒，從圍板的裂縫中窺見馬路上點點的火光，望上天，天空的星星疏落，冷冷清清，沒有地上的熱鬧。

「手足！你的裝備太簡陋了！不要留在這裡，我帶你到物資站換一組裝備再上來吧。」

忽然，一把女聲在煜城身後響了起來，充滿責備的意味，讓煜城有一點被嚇倒，捏了一把冷汗。

煜城回頭，正要拒絕，一位女示威者執起他的手，拖著他往回走。

煜城不好意思掙脫女孩子的手，兩人回到橋頭，煜城見到瞭望台上那幾個年輕人在討論換班的事宜。

「你是外來協助的手足吧？」女孩子問，眼神柔和起來。

煜城點點頭。

「感謝你的支持，但也不能太過亂來阿！唉！男生都是這個樣子吧，愛逞強，有時也要量力而為呢。」

「沒法子，我們被創造出來便是這個樣子。」

女孩白了他一眼。「你是教徒嗎？」

「不。」

「那樣就不要責怪創造者，上帝聽了都要哭。」

「你說得對。我很抱歉。」

女孩對煜城直白的道歉有點手足無措。把比較精良的頭盔、面罩、護目鏡往他身上扔。「穿好了，再上來。如果用不上就放回原處，讓第二位手足用得上。」說擺，轉身離去。

「你叫甚麼名字？」

女孩轉過頭，竟然唱了一句與她年齡相當不符的老歌，那就是王馨平的「別問我是誰」，然後瀟灑地揮手，向二號橋的方向走去。

煜城望住滿手高級的裝備，輕歎，把它們放回原處。

我用不著。

他在一號橋的樹蔭下休息，馬路的另一旁有年輕人在練習如何使用燃燒彈。馬路的盡頭，有幾個來自某間教會的人在分發一碗碗的麵。他們貼心地把熱水存入保溫瓶，讓年輕人可以享用熱食。

煜城嗅著那單調的味精香氣，終於感到餓，才發現整天沒有吃東西。他問那個看來像牧師的人拿了碗麵，三扒兩撥的吃完，在樹下打了一會兒盹，站起來。

我現在怎樣了？我要的答案得到了嗎？

他想起天仁、雁遠、蓓馨和鴻南，他忽然羨慕起他們，雖然最多只差十年左右，但他們的年代比較苦，這伙年輕人卻盡情的活著，以自己的的方式回應周遭發生的事。他幾乎肯定他們會受罪，不過他同等程度的相信他們生命的花朵會開得鮮豔、璀璨。

而那我呢？

他漫無目的在中大的校園遊逛，風冷得如刀割，提醒他一個季節又要終結，這一年又到尾聲了。

這城市和他自己都變得陌生。

他回到車站旁邊的操場。

鴻南醒了過來與蓓馨在物資處吱吱喳喳的，正在分發食物和清潔梳洗的用品。

天仁在操場無所事事，而雁遠就在角落揮動著球棒。

他走過去。「一切安好？」

「剛剛有些警察來襲的警報，但沒有甚麼大不了。」雁遠聳聳肩，表示掃興。

天仁此時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把兩人拉到操場另一面的暗角處，那處人煙稀少，沒人注意。

四下靜謐無聲，遠離喧嘩叫囂，形成了個憂鬱的休止符。他們坐了下來，夜空的黑色深淵彷彿把他們吸進去。

天仁從口袋中變出一支Kilchoman Machir Bay Islay 單一麥芽威士忌和三隻杯。

「我要嚴正的抗議這輕率的行動。」雁遠露出微笑以輕鬆的口氣說道。「不過，我可能過不到明天。如果我未來極有可能要在牢獄過日子的話，我現在還是接受你的好意比較好。」

「坐監可能已經是比較好的結局了。」煜城接口。「被消失就可憐了。」

「對。」天仁為他們各自倒了一小杯，分給他們。

「乾杯！」

雁遠小心翼翼地喝了口。

「嘩！像火酒。」

「含在口中久一點，Kilchoman 蒸餾廠是Islay島自1881年以來的第一間新蒸餾廠，蒸餾廠與西岸最美、擁有綿延兩公里黃色細沙海灘的MachirBay比鄰而居。你會感受到強悍泥煤味和一陣綜合水果的香氣」天仁建議。

煜城喝盡了自己的杯。此時，由習性和防護意識所建構而成阻檔悲傷湧出的水閘出現裂口，酒精則增加了水壓，把裂縫擴大。

他愛的女人在十年前化成了灰，他們不知道所有的故事發生在沙田，就是在這裡的不遠處。這麼多年來，他都逃避回到這個地方，全因為這次抗爭，他又回來了。

他為自己無法放手而羞愧，這羞愧催逼他要重臨這個地方，他要去銘霖在信上提到的那個地方，雖然他不知道在那裡會得到甚麼。

他要找信上提到的那個男人──澤龍。

他的內心會得到平靜嗎？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好！我想來多一杯也不壞。

「我很想打邊爐。麻辣湯底！」天仁結結巴巴地咕嚕。

「我喜歡紫薯湯底。」雁遠開腔道。

「真的？」

「不，鴻南說要試一下。我們真的點了，湯底送上來的顏色像屎。」

天仁和煜城噗哧一聲哈哈大笑起來。

「那麼，雁遠，是她嗎？鴻南是你喜歡上的那個女子嗎？」

「遇見她，就像發燒一樣。我的血液因她而沸騰。我會為她做蠢事，好像試那個味道古怪的湯底。我想我喜歡她。」他頓了一下，搔搔太陽穴一帶。「而且她很香，像奶油一般香甜。」

「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很老、很枯乾。」天仁的臉開始紅潤，眼神有點茫。「我在你們身上都感受到愛。一個正墮入愛河、一個為自己死去的愛人哀悼了十年！」

天仁拍了拍煜城的肩膀。「不好意思，喝多了。說話不受控地從口裡吐出來。」

「你不是有蓓馨嗎？」

「她不是我的。或者說，她不屬於任何人。」天仁舉起手指向天比劃著。「她屬於她自己，這也是她可愛的地方。我發覺我好像從來沒有辦法愛上一個女人。我遇過很多女人，坦白說，沒有自誇。曾經有個異常漂亮，但一脫衣服就開始哭的女人。也有身材好得不得了，卻只看上擁有一千尺單位以上的男人的女人。還有人很好，但要花很久才聽得懂你說的笑話那種。」

天仁又飲了一小口。「我甚至不知道應該期待甚麼。蓓馨和我出入了戰場那麼多次，我們之間培養了那種情很難被取代，但我們不會永遠在一起的，我們幾乎沒法子正式在一起。」

「因為她那個未婚夫？」

「不，是因為我。她有提出過離開未婚夫，正式與我走我一起，我拒絕了。因為我害怕，害怕承諾，或者說我不夠愛。」天仁沮喪地道。

「你會找到屬於你人生故事裡的女主角，天仁。」煜城認真地回應。

「但她在哪裡呢？」

「那可能是蓓馨，也可能不是，你最終會知道的。可能你已經在尋找她的旅途上。況且在你人生不同的階段，女主角也許不止一個。」煜城低語。

銘霖是他三十歲以前的女主角，與她相遇、相識、交往的數年，他為此付出了十年的哀傷和心痛，如今她要謝幕了，現在他的舞台懸空著。

「值得嗎？」他問自己。

「老頭，你在說甚麼？」

「沒甚麼，我只是在思考。說我是老頭那個出去吃催淚煙。」

伙伴低聲笑著。

「那你死去的愛人呢？」雁遠問，他都喝多了。「抱歉，我只是好奇。」

「銘霖，她叫銘霖。」他沒有和他們提過她的名字嗎？

「想必是個很獨特的女子。」

「對！她很美，而且聰慧。比我更暸解我自己，她讓我感受到自己真正的活著。以前我愛她的時候，我很快樂。」

「如果她還在生，你會和她說甚麼？」

「原諒我。」他們還未知道信內容，他猶豫是否應該和他們說自己是個自私的混蛋。

「你真的很瘋狂。」天仁說：「你們都能活出愛而且更專注。某程度而言，銘霖是幸福的，有個男人在她離開後仍愛著她那麼久。唉！我覺得自己像個廢物，我不懂愛，我呼吸、生活，我抗爭、戰鬥，但這對我的寫作一點用也沒有，我的人生竟無進展，我好像已經戰死在街頭，面對絕對野蠻的暴力，專制的政權、腐敗的制度，我一點作用都沒有。我想死。」

「只有死亡等候我們所有人。」雁遠淡淡地說，這句陳腐的說話，在這個時候聽來卻份外有意思。。

「那是真正的公平。」煜城補充。

威士忌所餘無幾。天仁在乾完最後一杯的時候問煜城。「我能寫你的故事嗎？」

「不，小子。寫你自己的故事吧。拿走我的故事，我就沒有故事了。」

天仁深深歎了口氣。「好吧！那我努力。」

「不過，我可以讓你看完我的故事。」煜城借著酒意，鼓起巨大的勇氣，從銀包拿出了銘霖的信，遞給他們。「就是這封信。看完它，然後責怪我吧。」

天仁和雁遠藉手機發出來的微光，看完信。

「嘩！」雁遠的語調很沈重「我為此事感到很抱歉。」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蚤子。我現在明白更多這話的深意了。」天仁引用張愛玲的名句。「我找不到說話安慰你，就我看來你也不需要。」

「對，我不需要。」

天仁望向雁遠，雁遠向他點點頭。「但我們可以伴你走這一段路。」

煜城望向他們充滿感激。「你們是......很好的朋友。」

「畢竟一同經歷了生死。我們有責任和你走到最後。」

「好！」三人搖搖晃晃回到操場的前門，鴻南和蓓馨正等待著他們，分別向天仁和雁遠投以責怪待眼光。

「幸好你是和煜城在一起，如果不，我真的不會放過你。」鴻南有點怒氣，讓比她高兩個頭的雁遠有點畏懼。

「為什麼？」雁遠問。

「不知道。只是煜城在的話比較讓人放心。」

一伙人又聚在一起，圍成一個圈，像中學暑假前席，必定會舉辦的那些營火會。

煜城向天仁打了個眼色，天仁意會了。「咳。咳。」天仁清了清喉嚨。「大家稍微安靜一下，讓煜城說止幾句。」

煜城環視在座每一個人。「和幾位認識了幾個月，經歷了許多，在這裡想抱個歉，我未必如你們所想的是個好人，也沒有甚麼崇高的理念，很多時候我都是想著我自己，我有太多傷口頭要兼顧了，雖然這不是藉口。」

煜城見到天仁和雁遠的神情哀傷，為他而傷心，他笑了一笑。「但我要感謝幾位的體諒，我在你們身上學懂了許多。現在我很貪心地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們可能陪我去一個地方。」

「而且我最近認識了一個女子。」他聽到蓓馨在天仁的懷裡低聲歡呼。「他叫重雪。」

最後，煜城的故事比他想像中吸引了更多聽眾，有不少小朋友圍了過來，聽這個大人在說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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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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