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爭情書 - 三十五

煜城按了門玲，他們其餘四人站在他的身後。

雁遠擦擦雙手，說︰「我站在前線那麼久，也沒有現在那樣緊張。」

「如果那個男人是個警察就好玩了。」天仁說。

其餘的人回應︰「不好玩。」

煜城感覺到走廊傳來的冷風，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要說甚麼。

門打開，站在鐵閘內的是一位瘦削的女性，梳起了長長的馬尾，外貌標緻。

「請問你們找誰？」那女人問得小心翼翼。

「我們......我找澤龍。」

「你們找我老公幹甚麼？」女人更顯戒備。

「我的名字叫煜城。我們找澤龍想談談關於銘霖的事。」

女人的眼瞪得大大，好像被嚇倒，然後有禮貌地說︰「請等等，我和他說。」說擺，轉身入內。

煜城豎起耳朵等待著，然後他聽到門後的地板吱吱作響，腳步聲漸漸靠近，門再次被打開，澤龍站在他面前。

澤龍比他略略高出一點，剪了個平頭，皮膚黝黑，體格如石頭，那是多年運動的成果。

煜城立即看出是甚麼讓他和銘霖走在一起，即使她宣稱她沒有愛上過他。

澤龍給人的感覺非常可靠、沈穩，不像個會多說話的人，卻充滿男性魅力，像岩石，像大地一樣默默承受一切。他的陽光氣色來自日復日的勞動，那漫長歲月而生出來的忍耐、剛毅和細心，不能被知識、成就或金錢等去衡量。

他會是照顧家庭的模範，遮風擋雨。

「經得起風吹雨打。」煜城能想像到天仁會為澤龍下出這樣的評語。

澤龍以同樣的目光打量著煜城等眾人。他有著寬廣的肩膀，強而有力的手臂，讓他的體格更顯魁梧，雁遠相比之下亦略遜一籌。

澤龍隨意的站著，整個人像是在說︰「我不會屈服。」

「甚麼事？」澤龍帶著深沉謹慎的語氣問道。

「我叫煜城，是銘霖叫我來的，那是約十年前的事了。我們曾經通過一次很短的電話，希望你記得。她那時應該算是你的女伴。」

「我記得。」澤龍鎮定地回應。「雖然對話的內容有點模糊，那段時間發生了許多事，大都是不愉快的。在她快要死的時候，或是說她決定了結束自己生命時，她向我提到你，還有要我寄給你那封信。」

就在這瘋狂的剎那間，煜城以為澤龍會斷然關上大門。

他們互相凝視。

「我來祈求原諒。」

澤龍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向誰？」

「向銘霖，向那個我在最關鍵的時候拋棄了的女人，我讓她獨自孤獨的面對死亡。」

澤龍瞇起眼睛，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氣，顯得一副沒有所謂的樣子。「勉強來說也不算是孤獨的，至少她還有我。」

澤龍打開了門。「進來吧，今天會是漫長的一天。」

他們進到屋內，七個人讓地方顯得有點狹窄，沒有人坐著，浩傑的太太有點手忙腳亂，她為各人斟了杯水，向老公連連打眼色，希望丈夫能稍稍接待來賓。

澤龍邀請他們坐下，天仁、蓓馨、雁遠和鴻南擠在一張三人沙發上，煜城和浩傑坐在餐桌的兩側。

「為甚麼現在才來？」澤龍充滿好奇地問。

這是最難回答的地方。煜城口中好像塞滿了沙，有點無地自容，很艱難才開到口︰「我當時沒有讀那封信。」

「天阿！為甚麼？」澤龍驚訝。

「我以為那只是一封充滿陳腔濫調的分手信，是一個女人對舊情人內疚，而寫給安慰自己的情書。我以為她厭倦了我。」煜城試圖解釋︰「我變得麻木，差不多像死了般，我不敢去看。」

澤龍站了起來，在這個狹小的地方踱步。天仁、蓓馨、雁遠和鴻南的視線跟住他移動。

好了，現在可以對我咆哮了。

「那一定好痛苦吧，看過信之後。發現真實和你想像中的截然不同，信上寫的不是『我們做朋友吧』、『希望你找到歸屬』、『請你幸福』這一類廢話。那封信應該是銘霖的自白，她很特別，不是那種沒有想法的人。但我明白的，痛會使人誤判，那種哀傷一但扎了根，不容易拔走。」澤龍給予相當多份量的同情，讓煜城意想不到。

「像在地獄般痛苦。」煜城覺得澤龍會是個很好的朋友，他有很多說話想說，都哽了在喉嚨裡出不來，眼淚垂吊在眼眶中，讓視線模糊起來。

就在此時，澤龍走了過來，把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煜城感到他寬大的手掌很溫暖。

煜城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無聲的說話在他們之間交流著，煜城感受到澤龍的憤怒、悲傷、體諒和憐憫。他感受到彼此之間的迷茫，納悶他們接下來應該要做些甚麼。他也準備好承受接下來發生的事。

「我想知道更多。」

「關於甚麼？」

「關於你和銘霖的所有事。」煜城說︰「抱歉，雖然這是你們之間的事，但我真的想知道一切，一切有關銘霖的事，在離開了我之後。」

「是癌症，多麼老土的病症，比TVB還老土。十年前，我和你們一樣是個學生，早在你之前，我就一直暗戀她。她在確診之後離開了你，和我走在一起，那時我是多麼的快樂。」

澤龍的話開始顫抖起來。「她是自己選擇死亡的。有人說她的情緒因為病情導致不穩定。我對此贊同亦不贊同。是她選擇停止治療，並決定以某個方式完結自己的生命的。她不想看住自己的身體被啃食，我想她支持不住了。她是個需要活得很燦爛的人，她接受不到這樣子。我想你會明白的。」澤龍停頓了半響。「可能只有你會明白。」

煜城勉強維持住呼吸，用力吞嚥，咬實牙關。

「有時我不知道她在想甚麼。她會坐在床上呆呆出神，有時我在想她是否在想著你。我覺得她逼得自己很緊，她好像辜負了你，又好像背叛了我。她說這病是她的報應，因為她太過享受生命。有時，在她藥很重，在她不清醒的時候，她說一生經歷了我和你兩段愛情，已經用盡了這一生的運氣，她要為此付上代價。」

兩個男人彼此對望，都在奮力壓抑自己的情感，努力不讓自己的哀愁沉落深淵。

過了一會，澤龍問：「你還想聽嗎？」

煜城誠摯地點頭：「請告訴我，我想知道所有的細節，一絲一毫。抱歉我最後沒有來，抱歉要你承受這一切。」

「沒有關係！」澤龍粗暴地揮揮手。「我沒有怪過你。那個時候，她是我的情人，你是第三者。忽然，我好像才是那個替補，我被遺忘了，你佔據了一切。不過這些都是人生。外人眼裡可能會覺得很奇怪，但身在其中的時候就是會覺得......能夠接受。」

澤龍開始有點激動，面色脹紅，語調變得激昂，這個男人內心裝載的炸藥好像不再受控，竭力維持著冷靜的面具開始碎裂。

「為甚麼她要逼得自己那麼緊呢？我壓根兒不介意，我的愛對於她和你都是足夠的。她沒有欠我甚麼。她為什麼要放棄呢？真的不能再堅持下去？為了我、為了你，難道不能再試一下別的方法？」

澤龍真的以為是這樣子？還是說他真的以為自己的愛可以包容這一切。

澤龍站在原地嗚咽：「人生的選擇那麼多，一定還會有方法的，大家都有千萬種方法爬山，每個人都上得了山。」

煜城意識到自己在做甚麼之前，走了上去，張開雙臂，擁抱著澤龍。澤龍沒有反抗，任由身體在煜城的懷裡抽搐著。

過了好一陣子，澤龍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只是不斷的在顫抖。

「她很慶幸有你在身旁，她選擇了你而不是我。你在她身上的意義不會因我而改變。」煜城聽到自己的口中發出了聲音。

這一刻，煜城確切地感受到銘霖走了。就在十年前的一個晚上，那一刻沒有風雨交加，沒有電視劇那種奇跡，沒有任何媒體報導。

銘霖在努力地爭扎，而在某一個刻，她放棄了。沒有人有資格怪責或質疑她的決定。她走了，在那之後，再沒有痛苦，甚麼都沒有。

澤龍在他懷裡冷靜下來。

「銘霖最後有一封信，她留了下來，說如果有一天你出現，你來了，就把它交給你。」

他們猶豫地放開對方，澤龍轉過身，進房，在那裡傳出翻箱倒籠的聲音。

「我最後要把這個給你。」澤龍走出來冷靜地說。

煜城伸手要拿那個白色的信封，感到對方有點拉力，澤龍沒有鬆手。

煜城曾經預計過的一刻終於來臨，他知道自己不能夠閃開。澤龍揮拳，拳頭落在他的臉頰上。

出手不是太重，但足以讓他金星直冒，跌倒在地上。他聽到鴻南驚呼的聲音，他們都站了起來。

澤龍有點歉意︰「請不要以為是我責備你分攤了銘霖的愛，我在和她一起的時候已經知道有你，她也不是一個男人可以滿足到的女子。」澤龍主動把煜城攙扶起來。「而是你在她需要你的時候你沒有來。」

煜城手執那封信，露出了笑容，讓澤龍害怕把他打傻了。

他體內名為哀傷那隻怪獸開始疲倦了，那隻一直蠶食著他，總是成功地把他拉進深淵的怪物總算放鬆了手腳，減弱了束縛他的力度。

現在，他終於能全然的感受所有。

痛連同多年來的愁緒、不惑、悔疚，以及那麼多的情緒融合在一起，為他帶來新的體驗。

他覺得釋放，同時被釋放，在那麼多年，經歷了那麼多事之後。

澤龍指指他的臉，靦腆地說︰「你這樣子能吃東西嗎？我們出去吃點甚麼。」

煜城點點頭︰「我想去B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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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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