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習慣在獨自午餐之後散步過十分鐘,幫助消化,排解飽脹的感覺,然後回到自己工作的那幢大廈。
這陣子走在街上總令他有點不舒服,城市彌漫著一股焦躁,急著尋找宣洩點,但在一切得以舒緩之前,它就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孩子。
同一個藝團工作的年輕樂手向他點點頭,他快速報以微笑,希望讓自己不太討人厭。
「聽說你很懂書,又會介紹人看書。」
女孩子很瘦削,廣東話不很純正,有著台灣人的口音。
「我最近很認真地重讀了一本書,但不太明白。我可以問你嗎?」女孩子看他的眼神帶著不切實際的期望。
煜城等她說下去。
「我看了《小王子》,我第一次讀的時候是中學生,那時看得很困惑。現在,又看了一次,還是不太懂。所以?。」她問:「是我太笨嗎?」
「不太笨。」他回答。
他設法平靜地陳述,不帶半點情緒。「雖然是童話。這不是一本寫給剛展開人生的人看的書,是寫給人生已經走了一半的人看的。這些人的一半跌進了泥沼中在掙扎,另一半壓根兒放棄了。只有對過去感到失望,辜負過自己,帶著傷口,迷失了方向的人才需要《小王子》。而你,人生才剛開始,對於愛情、工作和夢想,你害怕卻仍然充滿憧憬。」
「那我應該看甚麼書?」
「說說關於你自己的事吧。」
然後,煜城知道這個女孩子叫依同,一個來自台灣的敲擊樂手,自少出身在音樂家庭,除了音符和敲擊外,小時候幾乎沒有接觸過其他東西。她用盡方法逃離家庭,於是來到香港,之後就從母親口中得知父母馬上要離婚了。她又尊敬又畏懼的父親在外面認識了別的女人,而她也發現自己和伴侶之間有了第三者。她的男友被一個比她更野的女人迷住了。
煜城阻止依同繼續說下去,他不想也不需要知道更多,知道一個人的私密就要有相應承托的能力,他不認為自己做得到。
他帶依同到自己的辦公室。
「你經常覺得抱歉嗎?」他問。女孩子通常都被培養出有種經常覺得抱歉的罪疚感。「例如:抱歉我對你的愛讓你頭痛了嗎?或是因為我的表現比較好,阻礙了你晉升的機會真是不好意思。」
有「生之為人,感到抱歉」這個想法,就像一個無底的深淵,把活力和夢想都埋進去了。
依同墜入了自己的思索中,這個意念對她來說仍是新的,最後她勉強點了點頭。
煜城把《對岸的她》遞上,盡量避免與依同有身體接觸。
「找一個時間安靜自己,不要上網,好好看完這本書。不要急。你或者會沉思一陣子,或者還會流一些淚,為你自己而哭,為你的人生而哭。但你會好起來,生命的軌跡會重現在你的眼前,這次你不必靠人就可以走自己人生的路。你會重新愛上自己,不會再在乎那個男人是否愛你,也不會為自己覺得慚愧。」
依同呆了一會兒,把書抱在懷裡。「你比看上去溫柔許多,你知道嗎?」
「有人這樣說過。」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他淺淺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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