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箱之魚》 - CH.２　魚的心理創傷

－－關於某些被埋藏在黑暗中的事。

　　尋常的星期日夜晚，陸駒只是陪同學去文具店查價找活動佈置材料，幾名高二生就碰巧遇見混混揪眾鬧事的場景了。

　　「就是他！」幾道粗啞的聲音往深巷裡去：「你混哪的？敢出來坦？」

　　地點是很普通的街角，在熱鬧的商圈裡總有那麼幾處人跡稀少的幽暗角落，雖然平時也安靜到讓人不注意到這些地方，但今天卻傳出令人無法忽視的恐嚇聲。

　　文科高中生們只是想立刻迴避開這種恐怖的局面：「我們快走……」「被拖下水就不好了。」

　　只有陸駒興奮地表示：「好像很刺激欸！你們先走，我去看看情況。」

　　「你不怕被揍嗎？」

　　「情況不對我會叫警察啦，怕什麼？」

　　知道陸駒的性子，也算對他的跑步能力相當認可，同學們也就乖乖的避開，只讓他一個人去滿足他的好奇心。

　　陸駒往傳出怒罵聲的巷道走去，以著不出聲的步伐，拿起手機正打算開啟錄影功能……他怎麼可能只是好奇就冒險呢？要是拍得到什麼勁爆的影片，說不定能得到額外進帳呢。

　　「臭小鬼！說話啊？！」「該不會是聽不懂國語吧？」

　　被五個體型各異的男子壓在牆角，陸駒該是看不見那倒楣蛋長什麼樣子的，卻在其中一人身子略偏時，見到了被街燈映出薄金光暈的淡色髮絲。那一瞬間，他連停下錄影的事也忘了，回過神來時已經一腿勾上正中央男子的臉，腿力之強讓那人猝不及防地撞開另兩名同伙，沒事的兩人也在看到三個同伴倒成一團時，優先選擇了逃跑。

　　「你們該慶幸我今天沒帶吉他箱。」雖然陸駒很意外自己如此衝動，但也不忘裝個逼，冷冷睨著被他踢到昏倒的男子，和另兩名被撞倒而一臉錯愕爬不起身的同伙：「需要幫你們叫救護車嗎？」

　　「……」

　　原先被壓在牆角的金髮高中生，並沒因被出手拯救而鬆了口氣，扭曲著慘白的臉，直視著被踢昏並面容濺血的男人，瞳孔深處彷彿被恐懼所吞噬了理智，襲身的恐慌搖晃著靈魂，最終，咬緊的牙關仍發出歇斯底里的喊叫－－

　　「啊！！！」

　　陸駒認出他來了：「于熙？」

　　于熙像沒發現到他似地，喉中嘶吼的聲音驟止，宛如斷線的懸絲木偶頹然倒地，失了意識昏厥過去。

　　在腦中飛快奔出的記憶，動搖著陸駒，讓他連指尖也難以自抑的顫抖不止。

　　倒下的男人、恐慌的尖叫……

　　那一日過後，他就再也沒見過的那孩子，叫做『熙』……？？？

　　　　　＊　　　　　＊　　　　　＊　　　　　＊

　　「唔……！噁！」

　　無人的小公園裡，一醒來就往公廁洗手台上狂嘔了好一陣的于熙，頭部炸裂般的疼，全身濕得不知是冷汗還是洗臉的水，已經吐得沒東西能吐了只是乾嘔個不停。

　　看著模樣淒慘的他，陸駒雙眼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不帶同情或憐憫，只想問：「……你小時候有沒有被壞人綁架過？」

　　「沒……唔嘔！」

　　認真說來于熙現在根本無力思考陸駒投來的疑問，在好不容易平息了點嘔吐感後，便開了水龍頭的水往嘴裡灌，被陸駒拉開阻止，並遞來一瓶礦泉水：「這裡的水不能生飲，你想喝水就喝這個吧。」

　　只是一被陸駒扯離洗手台，原先還能撐在台上的于熙，雙腿一個失力就這麼跌坐在地，微啟的嘴唇不止喘息，無神的藍瞳凝望著離他極近的寶特瓶，像是呆住了，又像什麼也沒想。

　　輕嘆口氣，陸駒動手擰開礦泉水的瓶蓋，但遞給于熙時他一點反應也沒有，索性蹲了下，親手將瓶口送到他的嘴唇。清甜的水沖進于熙的喉頭，嚥水的反射動作才像喚回他的意識，伸手扶上水瓶，大口飲起水，陸駒這才放心地鬆手。

　　簡直就像誤觸到心理創傷引發的極端反應似地。

　　清水洗去嘴裡殘存的酸腐味，腦袋的疼痛也紓緩上許多，一口氣喝下半瓶水後，于熙才總算醒回神，凝了焦距，在眼前有點面熟的臉上：「……陸學長？水是你給我的嗎？謝謝……呃……這裡是哪裡？」

　　開始東張西望，于熙昏得連自己在哪兒都不清楚了。

　　陸駒相當無奈，起身，順道拉起于熙，將他帶往溜滑梯下，讓吐得全身無力的傻學弟能躺在滑道上休息會兒，他就坐在相鄰的另一個滑道，問：「你是怎麼了？常常這樣暈倒醒來就一直狂吐嗎？」

　　「不……我第一次這樣……不知道怎麼回事。」于熙躺在冷寒刺骨的滑道上，連公園裡幽暗照明對此時的他來說都過於刺眼，索性挪了一手壓在雙眼上。

　　「……你小時候遇到過什麼不好的事嗎？像是……被壞人抓走之類的？」陸駒不放棄地，再問了一次。

　　「……不記得有發生過那種事……」于熙回答得相當無力：「頭好痛……」

　　得不到答案，陸駒試著再問一下最近的事情：「那……你為什麼會被一群混混纏上？你差點被揍了你知道嗎？」

　　「那個啊……」頓了頓，彷彿比起回憶，于熙的思考是停留在該不該告訴陸駒這件蠢事？但，在數秒後他還是老實招供了：「之前有一次……看到他們恐嚇一個國中生……那時候我叫著有警察、警察來了之類的話嚇跑他們……好像被記住了的樣子。」

　　「明明不會打架，偏偏跑去惹事幹嘛呢？」

　　「……誰會因為這樣記著尋仇啊？」

　　「他們可是混混，是一群不正常的人類啊。」

　　「唔……受教了……」于熙只能弱弱地承認自己的確是心存僥倖了。

　　「好吧，你真的不記得以前發生過什麼嚴重的事？」陸駒再試著問了一次。

　　「……」以手臂掩面的于熙沈默，良久，發出了放棄的弱音：「……不行……一試著想什麼就頭好痛……你為什麼這麼問？」

　　「……我們可能在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面。」陸駒這麼回答。

　　「……是嗎？我不記得了……小時候好像經常和爸媽回來這裡看爺爺奶奶……可能吧？」

　　「……你是不是常偷跑出去玩？」

　　「……好像會？」于熙長長嘆了口氣，他弄不清楚陸駒問的到底是他多小時候的事？很小？國中以前的事他基本都忘光了呀：「以前的事，我記不清楚……可能吧？我不確定……」

　　陸駒輕吐口氣，都過了這麼久，連他自己都快忘光的事……

　　但是，引起于熙幾乎可稱作排斥反應的，是什麼？

　　粗略回憶了一會兒當時的場景，陸駒問：「你也是常看電影的人了，看到人被打倒的場景，也會有不舒服的反應嗎？」

　　「沒有……」

　　想追根究柢，卻無從下手，陸駒焦躁難耐，但總不能再逼問于熙什麼。正苦惱著如何確認于熙是不是正是他幼時的友人時，于熙的手機傳出簡訊提示音。

　　看著于熙挪動不甚靈活的手指取出手機、滑開屏幕後，陸駒問：「什麼事？」

　　「沒事……我爸媽問我在哪裡而已。」于熙勉強撐起身子，打開手機相機功能，扯起一抹看似無事的笑，以陸駒為背景，自拍了一張照回傳給父親：「我拍個照讓他們放心就好了。」

　　「……你爸媽到底是關心你還是不關心你呢？」要陸駒來說，于家的雙親也是謎得很。

　　「……」于熙沒回應。

　　陸駒凝視著于熙幾分失神恍惚的側臉，一分鐘後，帶著無奈地輕聲嘆了口氣：「打車吧，我送你回家。」

　　「那怎麼好意思呢？讓我休息一下……我可以自己搭車回家的。」

　　「閉嘴啦！欠照顧的傢伙！」

　　陸駒起身，同時扯住于熙的上臂，粗魯地將他拉起，並低身竄進他的臂彎裡，就這麼讓于熙一手繞過他的肩，將他扛了起：「再倒在路上只是給別人添麻煩！走了啦！」

　　無力反抗，于熙也只是任著他處置，低聲弱氣地道了句：「……謝謝。」

　　陸駒沈默，只因他的心裡有其他盤算。

　　走到大馬路旁，攔下一台計程車，陸駒同于熙一起到他家去，一路上，于熙半聲不吭，陸駒也不再問那些他回答不出來的問題，一直到下了車、走進那棟華廈、搭上電梯、步進于熙的家門，和他的雙親隨意打了個招呼後，扶著于熙到他房裡去。

　　海蓮娜憂心忡忡地躲在于熙房門外，一手掩著嘴，細語：「小熙……小熙沒事吧？臉色好差……」

　　緊跟在妻子身後的于堃默然。

　　陸駒則在把于熙扔到他的床上後，就離開他的房間，順手把門給帶上，換上一臉和顏悅色，面對著此家的父母：「喔沒事沒事，休息休息就好了，倒是……」

　　雖然這話說來唐突，但陸駒急於確認的此時，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可以借我看看學弟小時候的相簿嗎？」

　　果然不出他的預料，于堃與海蓮娜的臉上盡是狐疑，但在彼此對望之後，像是在視線中安定了彼此的心緒，當海蓮娜再度望向陸駒時，那對藍眸回復了平時的寧靜祥和，並染著微甜的笑意：「嗯，當然可以，小熙小時候可是很可愛、像個天使一樣的孩子，我很樂意讓你看看他可愛的模樣。」

　　海蓮娜轉身去主臥室，留下來的于堃，則領著陸駒往客廳去：「來客廳坐坐吧。送小熙回來的事，我先向你道謝，不過，你為什麼想看小熙小時候的照片？」

　　「也沒什麼，只是我想起，我很小的時候可能見過他。」

　　「那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逢年過節我都會帶他們母子回來和我父母團聚……」

　　「那是在別的國家。」

　　當陸駒吐了此句時，于堃停下腳步回視他一眼，雖然僅僅只是一瞥，也足以讓陸駒捕捉到那分動搖，而繼續說道：「今天我在路上看見學弟被小混混騷擾，一時緊張衝上去踹倒了其中一個人，但是學弟沒受傷的情況下卻反而嚇到暈了過去，醒來後說頭很痛，又吐了好一陣子……」

　　「這樣啊……」于堃只低聲回了三個字，便讓陸駒在沙發上坐下，他往開放式廚房去取茶水。

　　陸駒靜靜看著于堃平淡尋常的舉動，看不出個端倪，而問：「學弟遇到過什麼事嗎？」

　　「與你無關。」于堃在他面前擱下一杯暖茶後，坐到一旁，等著海蓮娜一手攬著披肩、一手抱著相簿，神情愉快地小踏步而來：「讓你久等，我找到了，我們一起看吧？」

　　就算注意到兩個男人間的氣氛冷洌至極，但她仍能表現得像是春風拂面的小花，那樣嬌麗無邪。插進丈夫與獨子友人之間，她開心地打開相本，第一頁，就是甫出生的小嬰兒在她臂膀裡安睡的照片，下方標記了地點與年月日：「親愛的那時候還進產房陪我生產，看到我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他都哭出來了……這張照片是他邊哭邊拍的呢，我永遠都忘不了他一邊哭一邊笑，幫我和小熙拍照時那表情……」

　　接著，她指向下一張照片，是白白嫩嫩的嬰孩手裡抓著個麥克風玩具，燦笑得有如小太陽似地：「這是滿月時候的照片，很可愛對吧？那時候還玩了『抓周』這樣的東方傳統……」

　　「小熙真是遺傳到妳不少……」于堃終於也是沉浸在回憶裡，而不自覺地柔和了神情。

　　「那個時候我們還在衝刺事業、為了理想而努力，就算有孩子，也沒想過放棄我們的目標，所以從他滿月之後就常帶著他到處去表演。」海蓮娜接下來翻給陸駒看的照片，跟隨著父母的腳步，以各色人種為背景，金髮的孩子滿周歲、兩歲、三歲……就如她說的，他們去了很多的地方，在很多不一樣的友人陪伴下，孩童總是笑吟吟地，不知世事殘酷那般。

　　慢慢的，隨著影像，在陸駒久得幾乎忘光的記憶裡，復甦了鮮活的人影……與相片中的孩童逐漸重疊，混淆在一起。

　　在他困惑起，是相片混淆了他的記憶，還是回憶裡的孩子真的就長這幅模樣？他搞不清……而就在他分神之際，一個熟悉的城市名，驟然止住他的疑問。

　　六歲的孩子，以熱鬧的異國港都為背景，面帶笑容地留影，而他的肩上還斜揹著一個小小的皮革包。

　　對，

　　就是這個小皮革包，他還有印象的，

　　這孩子之後就送給他了。

　　陸駒幾乎是確定了，心臟幾乎要凍結，大腦像是在顫抖那般，震得他耳鳴、無法思考。

　　像沒發覺他那瞳孔放大的不自然反應，海蓮娜繼續往下翻，而那之後于熙的留影，幾乎只在英國小鎮的住所，臉上也沒怎麼出現笑容，一如現在常見的面癱。

　　「……學弟發生什麼事了嗎？後來好像不太開心，都不笑了……」

　　「你發現到了嗎？」海蓮娜的笑容，早在那之前就消失了：「不過你別擔心，在國中的時候，就比較……」

　　「好了，你知道這些想怎樣呢？」于堃伸手合起海蓮娜手下的相簿，冷瞪著陸駒：「不管你知道什麼，那都是不能讓小熙想起來的事，你明不明白？」

　　「不能讓他想起來？」陸駒的嘴角扯起一個冷硬的笑：「喔，至少我明白這件事了。」

　　「要是你……」于堃看似正要出口的威脅話語，被海蓮娜阻了下：「等等，親愛的，事情不能這麼處理。」

　　一手摀著丈夫的嘴，海蓮娜看向陸駒，揚起甜甜的笑容：「我可以相信你也是有幾分重視小熙的，對嗎？」

　　斂了笑，陸駒先是沈默，直視著海蓮娜的雙眸……那是和于熙一樣湛藍的顏色。用不上多久，他便垂下頭，像是默認了那般。

　　見著他的態度軟化，海蓮娜才繼續起，那幽幽的聲調：「希望你能體諒，有些事情，要是能遺忘了，一輩子都別記起，該有多好？」

　　「嗯……我同意。」

　　「……若是你真的重視他，希望……在我們無法陪在他身邊時，你也能守護著他。」海蓮娜吐了一個很無奈的笑容：「因為你也知道嘛，這孩子……有時候挺愛惹事的呢。」

　　于堃撓了撓頭，一臉『也是拿他沒辦法』的樣子。

　　「……我盡力吧。」輕嘆口氣，陸駒起身：「我也該回宿舍了。我去看一下于學弟，看完就走。」

　　「嗯，很感激你。」海蓮娜以著笑容如此說。

　　伸手轉開于熙房門的門把，裡面靜得像無人似地，陸駒踏了進去，才發覺于熙就維持著剛剛被扔到床上的姿勢，睡沉了。

　　抿緊了嘴唇，陸駒轉身默默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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