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箱之魚》 - 馬魚前傳．埋藏黑暗的記憶（上）

－－幾乎所有人的童年，都有和糖有關的回憶

　　那是一個充滿觀光客、乞丐和小偷的都市。

　　年僅七歲的瘦弱孩童，拖著沉重的腳步，倚著有些油汙、被噴上不堪入目塗鴉的牆面，一步一步，吃力地前行。雜亂長滿蝨子的黑髮、被視為骯髒的黃皮膚，似乎是路過的人們不願上前探視他的理由，觀光客如此猜測著。

　　但孩童很清楚，連當地人也不再關心他的理由。

　　被烈日燒燙的柏油透過單薄的破爛鞋底焦灼著他的足底，人們冷淡而避開的視線則冰凍了他的內心，日復一日的暴力扭曲著他的人性，在這樣絕望的日子裡，一雙柔軟、白皙乾淨的小手，捧著許多彩色的星星，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些分你。」

　　柔軟標準的英語，出自金髮碧眼的小男孩，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金色的短髮像是太陽分給他的光，碧藍的瞳孔像是晴空的碎片，透著淡淡粉紅的白皮膚就像街口被精心包裝起的白色玫瑰花，而他小小的雙手裡捧著的，就是東洋島國匠人從天上摘下的星星了。

　　曾經，他只有見過其他孩子吃過，以著欣羨的目光、貪婪地嚥下唾液、想象那個的滋味，而今卻有個陌生的孩子，堆著一臉笑、呆呆站在他面前，等著他將它們從他手中接過去。

　　等了快一分鐘，那金髮的小天使笑容漸僵，怯怯地吐了一句：「不喜歡嗎？」

　　「……為什麼？」他反問。

　　金髮的男孩想了一下，笑容燦爛地回答：「我很喜歡，所以想讓你也喜歡它們！」

　　這才遲疑地伸了手，從對方的掌中取走一顆白星星，放進嘴裡，是所有孩子都會喜歡的甜味，也是他……不知多久以前就沒再嚐過的滋味……從公園沙地裡撿起的、其他孩子不慎掉了就不要的滋味。

　　雖然多刺的硬表面扎著舌面，但化開的清甜，就這麼滲進舌根，融進靈魂裡，撫慰著他的精神，令他鬆懈了心防，洩落了眼眶的痠熱。

　　那似乎讓眼前的小天使慌亂了，急忙嚷起：「你、你怎麼了？我該怎麼幫你？」

　　「不是……」揮著眼淚，他連忙搖頭：「我只是……好餓……」

　　這才聽到他的腹中傳出令人羞恥的絞聲。

　　「那、那我……」小天使慌忙地看著自己的周身，捧著手上的星星糖小心翼翼地打開身上掛著的皮革小肩包，將糖收進那包裡，從包裡拿出半塊吃剩的麵包，給了他：「對不起……我身上只有剩這點東西。」

　　也將小肩包從身上取下，掛到他的身上：「這些都給你，雖然只是糖果而已。」

　　沾著灰的手指抱著那塊麵包，還沒入口，甜甜的奶油香氣便已侵入鼻腔，他低了頭：「謝謝……」

　　「不用謝，是你應得的。」

　　小小的、柔軟的手包覆上他的雙手，那臉上柔軟的笑容，就像是……

　　「為什麼說是我應得的？」

　　「嗯……不知道？」

　　小天使絞盡腦汁，最後給的解釋依然很謎：

　　「它們覺得它們應該是你的？對！就是這樣！」

　　　　　＊　　　　　＊　　　　　＊　　　　　＊　　　　　＊

　　兩個孩子一起坐在人來人往的公園裡，攀上攀爬架最高處，一起俯視著原本比他們都要高的大人們，見證著城市的忙碌與亂中有序，也一同欣賞著太陽漸漸靠向地平線一端的光彩。

　　期間他聽了小天使許多關於他自己家的事，像是爸爸媽媽忙著工作所以他偷溜出來玩、這裡不會待太多天他也沒認識的朋友、他叫小希之類的。

　　被問到「你爸媽沒交待你別靠黃種人太近？」，小天使回答：「沒那種事！我爸爸和你一樣，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睛喔！」

　　他更清楚地感覺到，這孩子是被神所眷顧的人，良好的家世、沒有歧視和偏見……被愛所環繞養育起的幸運之子。

　　回顧自身……

　　神怎能如此不公平？

　　「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你爸爸媽媽是怎樣的人？」

　　被希問起，他才回答：「傑……我不知道我真正的爸爸是誰……媽媽自己一個人生下我，帶著我跟上現在這個男人，然後她就被抓去關了……現在我跟叔叔住在一起。」

　　他不承認這個母親選擇的男人，所以只叫他『叔叔』。

　　他所訴說的似乎離希對這世界的認知太遠，只見他睜大了雙眼和嘴巴，愣愣地看著他不發一語，像被定住似的好笑。

　　「你不問我她犯了什麼罪被抓去關的嗎？」

　　他冷冰冰地直視著下方正被父母一左一右牽著的天真孩童，看起來還比他大上一點，真是幸福啊。

　　希遲疑了會兒，囁嚅地問：「她……為什麼被抓去關？」

　　「因為拿著不該拿的東西。」低垂著眼幕，他口吻平淡地敘述著彷彿與己無關的事：「拿著那東西的人是叔叔，媽媽只是怕他被關才那麼說。她怕只有她一個人養不活我，以為她替他去坐牢，叔叔就能繼續賺錢養我……真的是……」

　　他沒說完，因為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思緒被中止在責怪母親這件事上，但他愛她，而說不出支字半語怪罪她。

　　倒是一旁的小天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想想，小希的爸媽肯定沒讓他聽過悲慘的故事吧？

　　被好好的保護在溫室裡，真是幸福啊。

　　不知為何，他想讓希知道他更多悲慘的、不幸的事，想讓希代替他，流下他已經流不出的眼淚……但在伸手拭去那柔軟臉龐上的濕熱時，他又改變心意了。

　　如果他就是個幸福的孩子，就讓他幸福吧，代替自己幸福吧……

　　代替不幸的孩子，過上幸福的生活，然後將他的幸福再分一點點給他們吧，

　　就像他分出了他的糖果與眼淚那樣。

　　所以他打開小希送給他的肩包，拿出兩顆星星，一顆塞進不停啜泣的嘴裡，一顆捏在指尖上，放在逐漸昏黃的天空，和天上真正的星星相映：「我第一次吃到這種糖呢……簡直像是星星一樣，是不是就叫星星糖呢？」

　　「媽媽說是叫金平糖……」希嚥了口甜甜的唾液，眨著波光浮動的藍眼睛，看向傑手上的那顆糖：「像星星嗎？我覺得比較像宇宙史萊姆耶……」

　　「那是什麼啊？」傑忍不出笑出聲。

　　「就是那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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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是糖果？！臭小子！叫你去『借』點錢回來！結果只有這些糖？！你想餓死？！」

　　小小的肩包被男人粗黑的手打開，然後被甩到地上，灑了一地的糖，像垃圾那樣不值。

　　沒給他機會反抗，男人抬膝就是朝他肚子使勁一踹，瘦小的身體就這麼飛了出去，狠狠撞上水泥牆，像個垃圾一樣地滑落牆角。

　　「你沒飯吃了！去死吧！」男人朝他發出怒吼、唾了一口唾沫，跺著沉重的腳步朝冰箱走，拿出唯一僅剩的一瓶酒，往骯髒的客廳去，一屁股坐下那破損露出焦黃棉花的沙發，開了酒就往嘴裡灌：「沒用的廢物、垃圾，怎麼還沒死？切……」

　　抱著劇痛翻騰到快吐、卻沒有東西能吐的肚子，傑模糊的視線，滾進了一顆黃色星星……

　　愚蠢的母親肯定沒料到，她所相信的男人也只不過是個懶鬼兼廢物……

　　竟然只想靠六歲的小孩行竊來養他？

　　一念及此，嘴角便難掩上揚。

　　　　　＊　　　　　＊　　　　　＊　　　　　＊

　　過去，媽媽還在的時候，這附近的孩子還會同他一起玩。

　　那時他們也會分給他一點糖果，看著他四肢的傷，告訴他要去報警之類的……

　　但這個男人，是個很麻煩的人物，鄰里們完全不敢幫他。

　　當媽媽不在後，他開始有一頓沒一頓、每晚挨揍的日子……如果說他為什麼不逃離那個家，肯定只是因為，他還在等著媽媽回來。

　　等著媽媽……再度出現在那道門口，朝他打開雙臂。無論她有多疲累還是飢餓，她總是，面帶笑容地……

　　因為愛，得以在地獄裡支撐下去；因為愛，無法逃離這個地獄……這個地獄，因為愛而存在。

　　某一日，他撿到了遊客的錢包，當時，那個男人眼睛發亮了……

　　從那日之後，男人每天一早就將他踢出家門，叫他去『撿』錢回家，久而久之也不再說『撿』，而說是『借』。

　　他甚至教導不明善惡的孩子，旅客的包要是沒闔上就是允許他『借』，要是不允許他『借』，他們才不可能開著包呢。

　　對於什麼事都還不懂的小孩子來說，只要使用暴力，他就立刻屈服，這沒什麼好意外的。

　　「小扒手！太可惡了！」

　　當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是人見人厭的小害蟲，這城鎮的人不再靠近他、關心他、憐憫他。

　　而他，也在見證了一次又一次冷漠的暴力後，開始毫無罪惡感地向任何疏忽大意的遊客下手。

　　『是你們一起逼迫我，成為這樣子的我。』

　　小小的呢喃，在幽暗的街角裡被吐露，被無視。

　　　　　＊　　　　　＊　　　　　＊　　　　　＊　　　　　＊

　　「傑！這裡這裡！」

　　希在街頭轉角處就發現他，一手捧著一份熱狗堡，一手大力朝他招，見他只瞟了一眼又要轉頭走自己的路，希很快地朝他跑了來，將手上的熱狗堡給他：「吃嗎？分給你！」

　　「……為什麼？」

　　冷淡的口吻、不想直視希的眼神……那是在再度深刻體認到兩個人身處不同世界後，產生的自卑、嫉妒與疏遠。

　　不可能查覺到這些負面情感的小希只是回以單純天真的笑容：「因為好朋友一起分享會更好吃！美味會加倍喔！」

　　「好朋友？」冷淡的反問之下，充斥著黑暗的想法：『才認識一天而已，誰跟你好朋友？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對，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要互相幫忙對吧？你來幫我把這個變得更好吃嘛！」

　　有那麼一瞬間，傑想把那沾著酸黃瓜醬和起士醬、蕃茄醬的熱狗堡往希的臉上砸，但是，媽媽說過不能浪費食物，而且……

　　那可愛的臉蛋也讓他狠不下那個心，弄得他哇哇大哭，或是……露出和當初那些曾是他朋友的孩子一樣的害怕表情。

　　他有太多心口的傷疤，不想再揭了。

　　希小心翼翼的將熱狗堡分成兩半，但他分得不好，弄得一邊大一邊小，但還是嘻嘻笑地把大的那邊給他：「來吧！只要你咬一口，我的這邊就會變得超好吃的喔！」

　　空著的肚腹絞得發疼，最後傑還是敗給食慾與生存慾，接過那半份還溫著並散發陣陣誘人鹹香的熱狗堡，大口大口咬起、咀嚼、嚥下喉。

　　看著他吃，希咧嘴一笑，津津有味吃起手上的熱狗堡：「嗯！果然爸比說的沒錯！有好朋友一起吃真的會變好好吃！」

　　熱淚湧上了眼眶，此時，傑只覺得，執著在幸與不幸、公平與不公平、嫉妒與尊嚴上的自己，簡直是世上最愚蠢的人了。

　　如果在地獄裡還能喘息，一定是因為，那裡還有愛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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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魚前傳．埋藏黑暗的記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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