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箱之魚》 - CH.６　跨年夜

－－元旦，原本該是快樂的一天。

　　一年的最後一天，放學之後，于熙回到家裡，換去一身制服，穿上保暖禦寒的大衣，帶好手機和皮夾等隨身物品，簡單向父母報備：「學長約我一起去跨年。」

　　「和朋友跨年啊？那也好，玩得開心啊。」海蓮娜甜甜笑著，和于堃一起把兒子送出門：「安全也是要注意，有什麼事打個電話我馬上叫人幫你擺平，沒什麼事最好今天不要回來，我和哈妮要過個最棒的跨年夜！」

　　「喔，爸、媽，再見。」『有什麼事也回不來的吧？』

　　步出家門後，于熙心裡有點開心、有點期待，特殊的日子總是想和好友一起過，不只是宇文鷹，還有陸駒，三個人能一起跨年是最好不過的了。

　　只是當他搭上公車，來到和鷹學長約碰面的車站前百貨大門口時，見到在鷹學長身邊的並不是陸駒，而是宇文鷹的同班同學。

　　一見到他來了，換上便服的宇文鷹立刻笑開了臉，伸手招呼他過去：「小于！這裡這裡！」

　　「等很久了嗎？鷹學長。」于熙快步上前，那乖順的模樣，看在三年級的學長姐眼裡，不知為何，成了個笑點：「學弟真的很喜歡老鷹啊。」

　　「只有在宇文面前才會裝乖啦……」「閉嘴啦。」「事實吧，我敢說學弟根本不認識我們，他只知道『他』而已。」

　　學長姐們竊笑著，雖然音量使于熙聽不清他們對話的內容，但，這氣氛他並不喜歡，立刻沉了表情，距離感在他和學長姐之間豎起一道牆……何況，他親眼所見向鷹學長告白的女孩子，也在他們當中。

　　『就算是已經婉拒了，鷹學長還是願意和她當朋友啊。』于熙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其實看了看那群學長姐，他大概能猜得到，宇文鷹想讓他融進他的朋友圈吧？但他莫名排斥這樣的社交。

　　「欸你們少說兩句，小于很好相處的，是你們還沒跟他混熟才會說這種話。」宇文鷹立刻站到于熙身旁，像要護著他似的，但這舉動只是成了其他人調侃的把柄：「過度保護了吧？」「我們又不會吃了他。」「就是說啊，學弟學弟，過來這裡，再等幾個人我們就要去逛街了。」

　　喜歡鷹學長的那女孩，以著極自然的姿態躲到宇文鷹身後，和他站得極近，雖然沒有貼上他：「宇文學長，有點冷，要不要我們先去給大家買點熱飲喝呢？」

　　「喔，也好啊。」宇文鷹以著一貫溫和的淺笑，應允了。

　　看著那兩人站得極近的距離……于熙心裡亂得難受。吃醋嗎？也許吧。獨佔欲嗎？這種念頭不該有吧……總之，他有個預感，如果再和這群人待著，他一定會失常給宇文鷹看。

　　說不定會亂發脾氣，造成鷹學長的困擾……

　　「那個……鷹學長，我只是來跟你說一聲，跨年我爸媽要我跟他們一起過，沒辦法和你們一起玩了。」罕有地，他撒了謊，儘量面不改色，而到了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現在表情的程度。

　　宇文鷹頗意外地回視著他，但也接受了：「也是啦……家人一定會想一起跨年的吧？」

　　「嗯，他們就在這附近逛，我就來這裡跟你說一聲，現在我要回去找爸媽了，再見。」

　　說完後，他調頭離開，不再去聽身後的言語。

　　這樣就好了，他有點忍受不了待在宇文鷹身旁的感覺，雖然他認為這不是戀愛，但他的確有時會感到很難受，而他想逃離這種痛苦的情感。

　　過了一條街，轉個角，他慢下了腳步，感受著腳下雪堆的柔軟，和紛飛雪絮滑過肌膚的刺涼。在見不到那群人了之後，他才想到，而打了個電話給陸駒，平常都只會以 LINE 做連繫，所以當他打的是電話時，陸駒很快便接起來，像以為有什麼急事：「喂？」

　　「呃……陸學長……」一時衝動下他打了電話，但他卻不太明白想說什麼，愣了會兒才問：「我以為今天是我們三個一起跨年的……你不來嗎？」

　　「欸？宇文學長說要和你一起跨年，我想說我就不當這個電燈泡了，而且團裡的人想一起跨，我們現在在ＫＴＶ裡面呢。」

　　經陸駒這麼說，于熙才發現他那邊的背景音的確有人在唱歌吵鬧，而那些聲音聽著都好耳熟，包括那位主唱也在吧？也有女孩子的聲音，很多人的樣子。

　　陸駒接著出聲打斷他的思緒：「你專程問我怎麼沒去的嗎？」

　　「嗯……我沒別的事了，陸學長玩得開心啊。」匆忙掛了電話，理由沒別的，只是那瞬間，他明白自己只是孤單了、想人陪了。

　　一直以為三個人在一起玩很理所當然，但學長們有各自的交友圈，融不進去……也就罷了吧？那現在，該回家了嗎？

　　他將手機收回大衣口袋裡，隨處張望了下附近略顯熱鬧的街景－－幽藍的夜幕已降，店家們亮起璀璨溫暖的燈光，敞開大門迎客送客。街燈高高亮起，映著積雪發出皚皚白光，棉棉細雪正紛飛，是個找間咖啡店喝點熱飲的好時候。

　　反正爸媽根本不希望他回家，隨便找間店泡著滑手機或看書也不錯。

　　一旦想好要做什麼，方才突然冒出的孤寂感便被拋之腦後，留在他踏過的一個又一個足跡裡，和雪泥和在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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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今天很特別，入了夜還有不少年輕人在外頭遊盪，三五成群地嘻鬧不已。

　　于熙在咖啡廳裡點了杯熱飲，在幾乎客滿的情況下和一名單身男性併桌，那是兩人雅座，但一人看筆電一人滑手機的情況下倒也不尷尬，只是在過了十幾分鐘後，對面的男士收拾物品起身離開，換了另一人坐下。

　　于熙並沒在意到那人是誰，直到熟悉的聲音低低迴起，微帶笑意：「真是湊巧啊，在學校之外的地方遇到你。」

　　抬起頭來，見到那標記性的藍髮與橄欖綠色眸子，于熙便微微頜首：「王先生。」

　　「沒其他位子了，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坐吧？」王子燕以著業務式微笑。

　　「喔，請。」簡單回應之後，于熙繼續滑起手機。

　　「一個人在這裡，沒和朋友一起瘋跨年？」

　　「喔，沒朋友，還被爸媽趕出家門了。」于熙嘴角略揚，表示他只是在說笑罷了。

　　「那，晚點我們兩個一起看跨年煙火？」

　　聞言，于熙頗意外地把視線從手機移至對面人的臉上，那人正一手拄在桌上、微歪著臉頰，淡淡的笑容印在俊美的臉龐上，幾乎與同齡學生一致印象，很難想像他已經是個當店長的成年人。

　　「嗯，也好，一個人的話其實看不看煙火也無所謂。」于熙也就答應了：「而且之前選禮物時王先生幫了我不少忙，如果王先生不覺得我麻煩的話，我很樂意和王先生同行。」

　　「嗯。」子燕一雙橄欖綠色的眸子，直直注視著于熙那對湛藍眼瞳，微微閃爍金光。

　　那是有所求的眼神，也是狩獵者盯上獵物時的眼神。

　　漂亮澄淨的藍色，像晴空，像大海，像世外桃源不沾俗世煩憂地無瑕……

　　只要看著這樣的藍，就算身披桎梧、圍困囹圄，也能暫且忘記一切紛擾，將靈魂放逐到天涯海角吧？

　　如果是這樣的眼睛，相信客人一定會滿意的。

　　盜獵者，在對獵物一番品評後，露出偽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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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咖啡廳的時間，也不過落在晚間八點多，兩人就在附近隨便晃晃，看了場電影打發一下時間，離開電影院後再到處逛逛，到十一點的時候，才認真往跨年晚會會場附近移動。

　　每年跨年晚會都會在市中心極具本縣市代表性的地標高樓下舉辦，此市的地標商辦大樓本身就是個巨型百貨公司，是重點觀光商業地區。

　　「好多人，不想走更進去了。」到了地標五條街道之外、重重的人海最外圍時，原本就很厭煩人擠人的于熙冷淡地開口。在地標之下就是鷹學長正觀看著的跨年演唱晚會舞台所在，他只要走更進去就有機會遇到學長，而心裡更不想進去。

　　「我們找一棟大樓上去頂樓看更好。」子燕如此建議，心裡暗忖著下手的時機，東張西望了一下，相中最高的一棟商辦大樓，便領著于熙走：「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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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處覆上皚皚白雪的大樓頂部，二人避開了較多人等待觀賞煙火的觀景處，選擇僻靜幽暗的所在，點起了小小的火光。

　　深深自指間捻著的紙管菸中吸了一口，再緩緩長吐出一縷白煙，子燕看向面前還未成年的于熙，看起來像資優生外表，抽起菸來的架勢卻頗有英倫紳士的優雅，的確令他感到意外：「看不出來你也會抽。」

　　「國中時候跟朋友好奇時試上的，沒抽過時覺得好像很酷很帥，抽過後就發現這沒什麼，早就戒了。」于熙離口的菸管向下，指尖從容不迫地彈去少許菸灰。

　　「戒了啊？那……現在有什麼煩心事嗎？」子燕看向遠方喧鬧不已的地標大樓，口吻平淡地這麼隨口一問。

　　「煩心事嗎……？」指間挾著菸抬向唇際，于熙一同望向那倒數計時的跑馬燈……他在心煩什麼？他也想不明白。

　　也許只是因為他還不夠麻木不仁？

　　總之他再度拿起手機，對著地標大樓開始攝影。

　　人們開始大聲倒數，身處遠方的二人也能聽得清那如雷震耳的倒數聲，零之後，是長達十分鐘的煙火饗宴，排山倒海般的聲光氣勢、將黑夜燒成白晝的絢麗壯闊，令人們大聲疾呼起讚嘆聲，與：「新年快樂！」

　　默默地看著燒盡黑夜般的火焰狂舞，在眼前，和手機屏幕裡……

　　又過了一年，有變得更快樂了嗎？

　　沒有。

　　有往目標更前進了一步嗎？

　　沒有。

　　對去年的自己問心無愧嗎？

　　沒有。

　　人們到底在高興什麼呢？

　　不曉得。

　　被某個人所愛，但卻無法感到開心，只想逃離罷了，發生在身邊的事盡是無法理解，因此困擾不已。

　　身處人群，卻只是倍感孤寂。

　　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覺，如此鮮明，如影隨形。

　　沉溺於眼前火光錯落的極景，少年並未注意到，倒映著火光的針尖，已然來到他的頸後……

　　一陣扎骨的刺痛，于熙還沒來得及發現是怎麼回事，便眼前一黑，中斷了意識，倒在身後王子燕的懷裡。

　　『煙火也讓你看了，作為人生最後一幕，還不錯吧？』

　　一路上到處人滿為患，子燕也是好不容易把他拐騙到四下無人之處，尤其是在所有人只看著跨年煙火的時候，就算附近大樓上的人也不見得注意到這邊的異狀。子燕扶著他的身子，屈身而下，將他放置在積了厚厚一層雪的水泥地上，估摸著行動順序。

　　他可以在這裡就剜了他的雙眼，只是這沓無人跡的，把他棄置在這裡說不定明早就成了屍體，他只要眼睛，可沒想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思忖著，把眼睛剜出來後將他送醫院急診的事宜。

　　那並不困難，尤其現在大樓之下到處都攔得到計程車，為了多賺點家計，現在可有很多司機正停在道路兩旁等著遊客叫車呢。有誰會想到扶著眼眶淌血的傷者急慌慌地說要送去醫院急診的人，就是兇手本人呢？

　　子燕取下手上的真皮手套，換上手術用薄手套，並拿出手術工具與預備存放眼球而儲有半瓶生理食鹽水的玻璃瓶……突然，手機震動了。

　　滑開手機簡訊，上面是一行英數字組合成的密碼，他只消一看，便知道：『啊，商品已經出了啊。』

　　其他的獵手已經交出貴賓想要的商品，他不需要再多事了。

　　通常這時候會有兩個做法，一個，還是把商品給『取』了，儲存起來總有一天賣得掉的。另一個，就是先不『取』商品，暫時放養著比較新鮮嘛……

　　而且……

　　看著在雪地上沉睡如羔羊的少年，子燕心想，如果是這孩子，有價值的肯定不只是他的眼睛，從頭到腳……都會有變態想收藏。

　　他的身體看來很健康，內臟應該也是漂亮的顏色，排列整齊的牙齒如珍珠般光潔白亮，頭髮是太陽般的燦金色，肌膚光潔軟嫩、白裡透紅，手指修長優美如鋼琴師手指那般好看……似乎不用脫了他的鞋也覺得他的腳型肯定很優雅。

　　要脫下來鑑定一番嗎？

　　子燕有很多時間考慮這些事、評鑑這頭小羊，畢竟，麻醉藥的效力可是有三個小時之久。天真單純並且深深沉睡著的少年，肯定不知道，只要落在碎堂的人手裡，從一根骨頭到一根頭髮，都能把他給賣出去的。

　　今晚能存活下來，純粹是好運……

　　純粹是因為某個不知名的人，犧牲了他的藍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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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于熙再度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漫畫咖啡屋的包廂裡。這樣的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付一點點小錢就可以在裡面隨意翻閱漫畫、使用網路，而且還有小小的包廂可以和其他客人完全阻隔開來，想怎麼在裡頭打滾都不怕妨礙別人或被別人異樣看待，有多數人是會在這樣的包廂裡選擇小睡幾小時的。

　　但在這個包廂裡，只有他一個人，而且全身發麻冷得要死，清醒之後也花了十幾分鐘才能動起身子。看了看時間，已經凌晨三點了……而這家店他從沒來過，不只對店生疏，用了手機裡的地圖查看所在地，也對這個地址生疏，不過位址就在跨年晚會會場的附近，這讓他稍稍鬆了口氣－－還好不是什麼不在地球的地方。

　　離開包廂，他先走向櫃檯去詢問，他怎會來到這種地方的？店員也只回答：「有位藍頭髮的先生帶你過來，說你太累需要睡一下，讓你在裡頭待著就好，錢他已經結清了，包廂的時間到早上七點喔。」

　　「那……王先生人呢？」

　　「大概兩點多時走的吧？」因為這樣的店是會員制，店員很清楚于熙口中的王先生就是那位藍頭髮的青年。

　　「這樣啊……」

　　于熙先是沒有察覺到身體有什麼異狀，也就判斷王子燕沒對他做過任何事，應該就真的只是昏倒了被他送到這裡來休息吧？但自己最近做過什麼會過度疲勞的事嗎？他想不到。既然為什麼昏倒、為什麼被送到這裡來也沒點頭緒，于熙便很自然地考慮起，要待在這裡把時數用完嗎？

　　雖然爸爸希望他不要回家，元旦當天也是國定假日，但，對出門在外這件事有點不安，想想要突然昏倒還是在自家好吧……

　　『還是叫計程車回家好了。』這麼判斷了，于熙檢視一下手邊的東西都沒落下，便在向店員打了聲招呼後，離開這間店了。

　　店的位置較為巷裡，而且在跨年倒數過後，路上的年輕人散去不少，顯得靜謐許多，連雪落的聲音，都要清晰地聽見了。

　　從麻醉效果中醒來後，他有些容易呆滯，思考能力像隨氣溫凝結固化，不知不覺地踏在商區旁人行道上，亮晃晃的街燈映清了他的影子，略略回神，卻被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小于，你不是說跟爸媽去跨年了，一個人在這裡遊盪什麼？」

　　舉目看去，雖然宇文鷹臉上依舊微笑依舊，但于熙並沒錯失在微笑之前的那一分愕然，為什麼偏偏要注意到呢？又為什麼？會感受到謊言被戳破之際的疼痛呢？明明只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藉口罷了啊。

　　『鷹學長和朋友們……還沒散場啊？』

　　于熙看到了那些圍繞在宇文鷹身旁的人，卻意識不了他們在說些什麼話？很開心的樣子……

　　「我……」于熙並不擅長說謊，此時更是：「我剛剛才和他們分開而已……和王先生……」

　　「王先生？誰是王先生？」宇文鷹並沒朝他走來，只是維持一臉和氣地反問，卻幾分咄咄逼人。

　　「萬聖晚會那天認識的標本店長……學長你也見過的。」

　　「為什麼是他？」

　　「因為……」思緒凝固了般地，無法正常運作，而吐露了：「爸媽說要有獨處的時間……剛好遇到王先生，我就……」

　　嘆笑一聲，宇文鷹低語：「對小于來說，今晚和誰在一起都行，就是不想和我在一起啊……」

　　他的口吻很溫柔，但……

　　壓迫感，

　　綑上了身，無法動彈。

　　「有空再聊吧，我們要先去續攤了。」

　　「學弟再見嘍！」

　　愛慕著學長的那女孩，緊跟在他的身後，近得好像……已經牽上手了呀？

　　于熙沉默了。

　　『我一直……都有個預感。

　　學長你，遲早都會厭煩我的……

　　跟那些人一樣。』

　　細細的雪花，彷彿女神的羽衣，輕輕自天上飄下，撫上了肩頭，拂過了臉頰……

　　如果那是神的恩典，

　　能否遮掩去這一身的醜陋與不堪？

　　有道裂痕，正在慢慢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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