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黑夜
亞秋睜開眼睛。
他預期映入眼廉的會是那抹不成一變的景色：因為籠罩在陰影之下、顯得色澤黝黑的營帳骨架，以及聳立在它後頭，在陽光照射下微微透著金黃色光芒的帳頂布料。
但是，不──亞秋最先看見的是一片藍天，接著才發現自己竟然是站著的，像是惡夢般如影隨形的頭痛與發抖症狀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周圍的景色……亞秋眨眨眼睛，發覺他的跟前聳立著一座至少有三個人高、由粗如大腿的金屬骨架，及大小不一的金屬板拼接而成的畸形遺海。
「什麼？」亞秋喃喃道，抬頭仰望著這座宛如瀕死野獸般扭曲變形的遺跡。
它的形狀左寬右窄，原先理應包裹在層層金屬外殼之下、如今卻大面積曝露在空氣中的結構柱們似乎遭受過撞擊，無一不凹陷、破損，破壞程度還由左至右逐漸遞增，導致右側的骨構因為嚴重的歪曲而深埋在沙層中；而這座遺海表面僅餘的金屬鈑金多半在時間與風沙的摧殘下捲曲、剝落，在兩側的牆面上留下巨大孔洞；唯有天花板處尚且保有一整面完整的外皮，此時此刻在陽光的斜射下往廢墟內部投射出範圍寬且廣的大片陰影。
看在亞秋眼裡，它就像是一隻困在時間洪流中的巨獸，在與世的折磨中骨肉分離。
風吹過的呼呼聲就是它苟延殘喘的吐息，空氣中滾動的沙塵就是它還有生命的證明──縱使奄奄一息，它仍舊只能在時間的枷鎖下痛苦的彎扭殘破不堪的身體；而且彷彿廣大的黑影還不足以表述它的悲傷，那些散落在它內外的機械碎塊更是將穿透過天花板少數孔洞灑下的光線切割成破碎的形狀，使它無聲的哀號更加響亮。
「我們又見面了，年輕人。」
亞秋全身一震，倏地迴過身，正好親眼目睹那個奇裝異服的男人憑空凝聚成形。只不過和上次不同，這一次他的身影不再是半透明的，而是真真切切的實體。男子的雙手交握在身後，筆挺的站姿看起來宛如歌謠中描述得繪聲繪影的古代貴族。
「是你。」亞秋說，心中隱隱升起一股怒氣。「這裡是哪裡？你又想做什麼？」
「你待會就會知道了。」他說，接著朝亞秋肩後努了努下巴。亞秋還想開口追問，卻被男子揮揮手打斷，「噓，快看。」
亞秋不情願的轉過身去，隨即發現遺海的左側多出了兩道身影。因為他們被籠罩在遺海內部的陰影之下，所以亞秋一開始沒能認出來；然而，就在他們經過一道光束的瞬刻，亞秋馬上就看出來了──那正是紫蘇和他自己。
應該說，那是他們年紀較長的版本。這個較年長的紫蘇將一頭優雅的長髮剪成了長度及肩的短髮，且髮絲中已經掺上一抹灰白；亞秋自己的造型沒什麼變，不過目測上去看起來大約三十初歲，這很可能代表他的實際年齡至少超過四十歲。所以說，這場夢境、亦或者說是幻覺，約莫是發生在距離現實十年之後的事。
「你為什麼要讓我看這個？」亞秋問，但是雙眼無論如何都無法從未來的兩人身上移開。
「就和我剛剛說的一樣，你待會就會知道了。」男子重複道，來到亞秋身邊站定。
亞秋吞了口唾沫，靜靜觀察起眼前上演的戲碼。
亞秋很快就發現，歲月的磨練讓他們的行動方式變得更加契合、老練，不論是對於手勢的配合，還是目標的鎖定，他們就像是彼此靈魂的一部份，只消接收到部份訊息便能對接下來的動作做出反應；他們穿戴的探索裝備也在時間的流逝下產生了變化：他們還是維持著攜帶長刀和手電筒的習慣，不過顯然長年的遺海旅行還是有一點益處的，因為十年後後的兩人已經各自為自己換得了皮手套和皮靴。
只不過，出於某種原因，這位未來的亞秋身上還掛著一把全然不搭嘎的六弦琴。亞秋忍不住困惑的皺眉，猜測起究竟是在怎樣的時節，他才會堅持非得把樂器帶進遺海不可……
『你今年打算寫什麼樣的主題？』未來的紫蘇問，一邊將一塊橫躺在路面上的金屬殘塊移開。
是聖恩祭。亞秋意識到，隨即對自己沒立刻猜到這個答案感到不可思議。看來，即便過了那麼多年，他對於聖恩祭的執著還是沒變；這倒是和亞秋所了解的自己如出一轍。
『去年是一首慢歌，所以今年應該要寫一首快歌。』未來的亞秋說，撿起一個落在角落的物體看了看，然後隨手丟開。『妳有什麼建議嗎？』
紫蘇聳聳肩，穿過雜物之間清出來的縫隙繼續前進。『我不知道。都已經這麼多年了，你早該知道我一點也不想插足你和聖恩祭之間錯縱複雜的感情關係。』
亞秋笑了，拾起六弦琴的琴頸彈了一小段既悲傷又滑稽的旋律。紫蘇翻翻白眼，轉身替亞秋拉開一根變形的電纜，讓他得以側身通過。
『今年還有整整七天可以創作，我保證我絕對不會再跟去年一樣了。』亞秋說，跨了幾個大步跟上紫蘇，好和她並肩而行。紫蘇側過頭對他挑眉，眉眼之間帶著一絲難以查覺的戲謔。『那前年跟大前年呢？還有大大前年跟大大大前年？』
亞秋舔舔雙唇，藏在短髮間的耳朵開始發紅。『呃，妳當然知道──』
『──我當然知道你一到年底就會搖身一變，變成一個超級大混帳。對，我當然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紫蘇嘆息著說，語氣戲劇化得可疑。未來的亞秋雙肩顫抖了幾下，別開頭藏住一個浮上嘴邊的笑容。
『你有看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嗎？』紫蘇問，亞秋隨即搖搖頭。
『這裡真的就是一片廢墟，我們完全是在浪費時間。』亞秋說，他的眼睛閃動了一下，接著二度抓住六弦琴的琴頸，按了一個和弦彈奏出一段歡快的旋律。『喔，親愛的聖恩祭！』
『亞秋，你在幹嘛？』紫蘇問，聲音中帶著笑意。
『我在打發時間。』亞秋說，向前小跑幾步超過紫蘇，一邊彈琴一邊踏起舞步來。『喔，親愛的聖恩祭，我年年盼著你的到來，我左思右想、望眼欲穿，像是新郎盼著新娘、樹葉盼著露水、黑夜盼著陽光，寒冬盼著夏天……』
紫蘇有些忍俊不住的瞥了他一眼。『新郎盼著新娘？你是認真的嗎？』
『對。如果妳不給建議，我今年就這樣唱。』亞秋轉過頭對紫蘇揚起下巴，隨即唱道：『喔，我親愛的聖恩祭──』
紫蘇再次翻翻白眼。『亞秋，別鬧了，我們還在遺海裡，你這樣很危險。』
亞秋搖搖頭，踩著舞步轉了一個圈。『喔，我親愛的聖恩祭──』
『亞秋，等等──』
真實的亞秋，或說那個和男子站在一旁觀看整個情景的亞秋，不用等紫蘇出聲警告就已經看見了。未來的亞秋在跳舞時漏看了一根高度約及腳踝，從角落殘骸中凸出來的電纜，而它又剛好位在這個舞步的循環範圍之內；果不其然，紫蘇還來不及上前拉住他，未來的亞秋便直接用右腳的後腳跟撞了上去。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kRDCW7mh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