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亞秋還小,個頭勉強只到達那個女人的大腿。印象中,那好像是亞秋首次知道裂谷和營火晚會的存在;在此之前,他所有的聖恩祭都是在他和女歌者共同寄宿的部族中度過的。2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cGHn0ssdK
營火晚會舉行的當天晚上,亞秋被要求獨自待在他們兩人共用的狹小帳蓬裡。他還記得當時的對話:
「為什麼我不能去?」亞秋問。
女歌者從鏡子中瞥了他一眼。她正坐在銅鏡前方梳妝打扮,那晚她特意選用了從不輕易拿出來用的紅色口紅,足足顯示了這場活動的重要性。「這是給已畢業的歌族人參與的活動。你還不夠格。」
亞秋眨眨眼睛,強壓下那股突如其來的委屈。「可是──」
「沒有可是。」女歌者冷冰冰的說。「去拿你的六弦琴。我要你在我回來之前把我昨天教的那一段練好。」
亞秋閉上嘴巴。雖然他還小,卻已經認得出哪些仗在開打之前就註定是場敗仗。於是,他照女歌者說的那樣把擺在床頭的六弦琴拿過來,並在女歌者嚴厲的目光之下開始練習。既然亞秋的注意力轉到了練琴上,女歌者也就沒有必要再對他多留心。她於是重新轉向銅鏡繼續打理自己,直至化好妝、換完表演服,都沒有再對亞秋說過半個字。
女歌者離開以後,亞秋又專注的練了幾分鐘的琴,以防她突然折返回來拿漏拿的物品。五分鐘過去了,亞秋停止演奏,坐到女歌者化妝用的矮凳上豎耳聆聽了一會,確定沒有任何人靠近這頂帳蓬,這才放心的將六弦琴靠放到凳子邊,跑到帳蓬的門口,透過布簾與帳蓬間的小縫往外望出去。
外頭的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在天空最靠近地平線的地方仍舊可以看見一抹淡淡的粉色;在那道狹長光線的照耀下,那座設立在遙遠空地上的柴堆看起來就像一個有著奇怪孔洞的畸形剪影,而在它周圍群聚的人們則被光線與陰影的把戲奪去了面孔,只剩下難以辨別身份樣貌的漆黑影子。
望著那些不時移動、變幻樣貌的黑影,亞秋心中升起了一股怪異的距離感。他原本以為,只要能夠聽見人們的談笑聲,那股感受就會消失;但是當那股拂過沙丘的微風終於將柴堆邊的人聲帶進他的耳裡,亞秋卻只覺得柴堆那邊的世界似乎突然變得更加遙遠而陌生。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天空慢慢從沾染著晚霞的水藍轉變為近乎於黑色的深藍。柴堆變成了營火,群聚的人們開始找位置坐下,過沒多久,隨風而來的就不只是歡快的交談聲,其中還夾雜著烤肉的香氣,讓亞秋聞得口水直流。
在那晚大部份的時間裡,亞秋就這樣蹲坐在帳蓬的門簾邊,一邊吞著口水,一邊瞪著一雙大眼嘗試看清表演的細節。在表演期間,歌者們嘹亮的歌聲和琴音會取代風裡的談話聲,但是其中夾雜的烤肉香在好長一段時間裡從未間斷過,令亞秋餓得胃縮成一團。
由於距離實在太過遙遠,亞秋其實不知道女歌者的表演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他猜想,大概是他太過沉迷於那場發生在火堆邊的演出,所以才會沒注意到接近帳蓬的腳步聲;因此,當帳蓬布上忽然出現一道黑影時,亞秋嚇了一大跳,所幸,營帳中的油燈在不久之前就已經燃燒殆盡,此時除了聲音以外沒有任何東西會曝露他的行蹤。亞秋連忙手腳並用的從門簾邊退開,縮到帳蓬中堆放行囊的角落,途中還不忘帶上那把靠在凳子邊的六弦琴。
「妳今晚的表演可說是可圈可點。」一道聲音從帳外傳來。直到這時,亞秋這才發現,來者和帳蓬之間的距離比他預期得遠上許多,帳蓬布上的黑影也沒有清晰的輪廓,充其量只能說是一抹模糊的人形影子。這個人聽起來像是一個中年男性,他有著一道渾厚低沉的好聽嗓音。「妳有一張善於說故事的嘴。」
「這是我作為歌族人的天賦。」一名女歌者──不,是那個照顧亞秋的女歌者說,聽起來洋洋自得。這是亞秋第一次聽見她用別的語氣說話。而且,雖然她說得輕鬆,亞秋心中很清楚她其實花了大把的時間為這一次的聖恩祭表演做準備;她雖然作曲方式嚴謹,但她從來不是多產的類型,更何況感恩也不是她的強項。
帳蓬布上的黑影晃動了一下,幾秒鐘後變成了兩個人。男人低聲笑了笑,縱使亞秋在那個歲數根本不該聽懂男人的語氣,他還是聽出了那股故作輕鬆的緊張:「妳想要帶我去哪裡?」
帳蓬上的影子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亞秋在行囊之間縮得更緊了。「怎麼,你不想知道這張嘴還擅長做其他什麼事嗎?」
「妳是說在妳帶著那個東西的情況下嗎?」
兩道影子都停了下來。女歌者遲疑了一下。「什麼東西?」
「那個男孩。」男子說,現在他們靠得夠近,亞秋開始可以分辨出一點動作──那抹較高大身影的頭部動了動,亞秋過了一會才意識到他在朝著這頂帳蓬點頭。「我猜妳大概認為把他藏在帳蓬裡就不會有人發現,對某些人來說,或許吧。但是所有有長眼睛的人都看見了。」男子輕笑一聲,「一個歌族女子,獨自帶著一名即將成為她技藝傳承人的男孩。聽起來就像個理想的作曲素材,是吧?」
「你是在嘲笑我嗎?」女歌族問,語氣變得冰冷起來。
男人的影子搖搖頭。「不。」他說。「不,我只是想給妳一個善意的提醒。如果那個男孩的資質真的差到你非得要像這樣藏著他才敢在這個場合上尋覓旅伴,那妳不如不要回來了。」男子自顧自的點點頭。然後,他的身影慢慢後退,說:「晚安,歌族女士。」接著他便轉身走出了光照範圍,帳蓬布上的影子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亞秋緊抱著自己的膝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他很確定,如果女歌者現在就進帳蓬,那麼他一定免不了一頓毒打。一時之間,亞秋只能縮在帳蓬中的角落瑟瑟發抖,目光則緊緊黏在剩下的那抹黑影上,彷彿只要他一直盯著它,那麼女歌者就永遠不會走進來一樣。
亞秋不確定自己等了多久,但是在一段宛如永恆般漫長的等待以後,女歌者最後選擇了走開。亞秋不由得鬆了口氣,趕緊從行囊之間爬出來,抱著那把六弦琴在黑暗中練習起來。他深吸口氣,用那小而稚嫩的手指按上指板,接著,亞秋的世界忽地搖晃起來──
「……秋,亞秋!」2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3mpzjjWP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