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從身後的木門傳出,看來屋內的人總算準備好出發了。
一個長相精緻得和人偶一樣的女孩坐在門前的樓梯上,沒有對聲音表現出任何反應,還是一臉放空,看不出她的雙眼焦點放了在哪兒。
女孩的名字是艾緹,是一個被全村人,包括她的家人視作異類的孩子。不但長得和父母完全不一樣,還總是一幅面無表情的模樣,讓人看不透她在想些什麼東西。
最重要的是,她是一個啞巴。
天生的、從誕生時就無法哭嚎的啞巴。
這種妖怪般的孩子通常是會被扔到河裡淹死,或者被火燒死的,再不然至少會送到鄰近的教堂,總之不可能會留在村裡。然而她的父親卻力排眾議要將她撫養長大,即使妻子和大女兒因此不喜也依然堅持。
女兒因為母親不肯哺乳而快餓死,他就找來一隻母山羊喂飽她;女兒被村裡的孩子欺負,他就帶她一起去打獵,教她怎樣不被他人傷害;女兒是啞巴不能表達自己的想法,他就教她拿起樹枝在地上畫畫,讓她能和大多不識字的村民交流。
雖然最後一項因為除了他沒有人肯跟她談天而沒有什麼發揮作用的機會,他教會艾緹的東西全都很有用,讓她的生活容易了不少。
如果她上一世也遇到這樣的人的話,她的結局是不是也會有所不同呢?
但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對她帶着善意的人,卻在幾個月前過世了。
在這個發展落後的村子,死神要用疾病帶走一個人,實在是一個過於簡單的任務。
而就在距離他屍體下葬的幾個月後,他的妻子取得了讓一家人都住進豪華宅邸裡的資格。
此刻停在他們家門前的馬車屬於亨利.桑德羅——距離村子最近的小鎮中的富商。
這架做工精細的馬車讓前陣子議論女人在丈夫去世後,帶着兩個還只有幾歲的女兒,生活會多麼艱苦的村民都住了口。畢竟當新找的男人即使是一架馬車,造價都已經堪比他們整條村子一年的收入時,這個叫愛德溫娜的女人未來還有什麼好擔心害怕的?
也不知道拜倫的鬼魂會不會在她的夢裡出現,質問她是什麼時候和這個男人建立起關係的。
應該不會吧,畢竟他那麼溫柔,又那麼愛她。除了執意要養大艾緹以外,他是一點委屈也沒有讓她受過的。從她看起來比同齡的婦女還要年輕許多的樣貌和那雙一看就沒有做過任何家事的手便知道了。
木門打開,首先出門的是被一眾女性用不甘和鄙視目光盯着的女人。她微微捲曲的頭髮是和門前的女孩一樣的黑。其實女人的髮色要淺一點,只是如果不放在一起比較的話,肉眼幾乎無法看出差別。她畫着濃妝,讓人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右顴骨上的痣使她的容貌更添幾分侵略性。
跟在她身後的是遺傳了父親一頭紅髮和琥珀色雙瞳的女兒,伊蒂絲。她五官的輪廓和母親的十分像,只是更柔和一點,卻被眼神中的囂張破壞了溫和的感覺。比起艾緹,受盡母親寵愛的她有着張揚的自信,眼睛也有神多了,不像妹妹那麼空洞。
母女倆一出門便朝馬車走去,完全沒有向旁邊的女孩看一眼。被無視的女孩也習以為常地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灰,默默跟在姐姐身後,關上車門。
愛德溫娜輕敲車廂向車夫示意,握住伊蒂絲的手叮囑︰「伊蒂絲,記住媽媽的話了嗎?見到叔叔時要表現乖巧,這樣叔叔才會喜歡你……」她說了許久等會見面時的注意事項,伊蒂絲也認真聽着,時不時點頭回應。
「最重要的是——」愛德溫娜向對面的艾緹冷冷地掃了一眼︰「要笑着和人打招呼,不要板着臉,不然別人還以為你有什麼不滿呢!」
明白她暗示的伊蒂絲也笑着回答︰「我知道的,媽媽。我會表現好得讓叔叔不會因為一個啞巴而嫌棄我們,說不定還會順便喜歡她哦!」
「你只讓叔叔喜歡你就好,不用為無謂的人白費力氣。」
「知道啦!」
三人的氛圍就像她們所穿的衣服一樣︰穿着精緻淺綠公主裙的女孩和穿着紅色修身長裙的女人樂也融融地交談,穿着簡陋深灰色裙子的女孩則靜靜坐在她們對面聽着對自己的嘲諷。
她維持着上車後便沒變過的姿勢看窗外快速變化的景色,沒有把這些話放在心上。畢竟自出生起,這樣的話她每天都必定聽不下十次,早就習慣了。
或者可以說,出生前的時間,她也是在這些冷言冷語中度日的。
母女對話間,馬車穿過城牆。
突然昏暗的環境讓她猝不及防地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黑髮黑眼睛,和她久遠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連長大後會被人誹議完美得像是整過容的五官,現在也已經漸見雛型。
只能說,容貌也是讓她兩世都備受歧視的原因吧。生她出來的女人因為她的長相而被人在背後罵是蕩婦,從而討厭她,視她如無物。
而她那善妒的姐姐,見到她漸漸長開的樣貌後,也加入了母親的行列。
唯一會關愛她的父親,會帶她一起打獵的父親,會和她談天的父親,已經永不能相見。
也不知道前往小鎮後展開的新生活會向好還是壞的方向發展。只希望這一次,她不用在刑場上,被眾人圍觀着迎來生命終結就好了。
馬車行駛了近一個小時,終於踏進了桑德羅家的庭園,不久後就在大宅的門前停下。
愛德溫娜把剛才用來檢查髮型和妝容的鏡子放回手提包中,打開車門。
除了前來迎接新主人的僕人以外,馬車前還站着一個男人,金色的長髮整齊梳向腦後再用髮帶束起,海藍的眼睛含情脈脈地看向扶着馬車門框的愛德溫娜。他伸出手,握住了愛德溫娜的手讓她能借着力下車。
在他的手心中,愛德溫娜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於陽光下閃爍。
愛德溫娜轉過身,俯身整理隨後被男人抱下車的女兒們的衣服。礙於是在眾人眼目之下,她還是幫着艾緹扯了扯坐皺了的裙子,只是背對着眾人的臉上卻是厭惡的表情。
在她忙着安頓女兒時,男人笑瞇瞇地向身後招招手叫站在階梯頂層的女孩下來。
無疑,這個男人就是亨利,她們未來的家庭成員。至於那個女孩……
接近白色的淡金長髮在額頭兩側仔細綁出辮子向後束起,剩餘的頭髮沒有做多餘功夫。隨女孩動作擺動的髮絲和簡單的編髮結合,襯得她氣質如照在湖面上的月光般純潔而高貴。
那雙比她父親淺的天藍色眼睛打量着三個陌生人,或許是艾緹面無表情的樣子實在太奇怪了,女孩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比在其他人身上的要久。
而艾緹在被觀察的同時,眼睛也不受控地釘在她身上,移不開了。
說來也奇怪,明明今天才第一次見面,艾緹卻在她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彷彿終於找到同伴的安心感。
好像在這個女孩身上,她看見了一個也有着淡金色頭髮的女人。
她不記得女人的長相,對女人的印象就只有一個在畫架上畫畫的背影。
可是她在什麼時候見過這個女人呢?她實在想不起來,和女人相處的時光在她的記憶中就像是夢境一樣模糊,她甚至懷疑那只是她的幻覺而已。
然而就是因為這種微弱得如同沒有的感覺,她的目光無法在女孩的身上離開,一直看着她邁着優雅的步伐走下梯級,看着她做出一個完美得無可挑剔屈膝禮︰「早安,愛德溫娜女士、伊蒂絲姐姐、艾緹姐姐,我是芙拉雅,非常高興今天能與你們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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