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片雲彩,陽光毫不吝惜地發放着它的光芒。既讓花園的一切都彷彿散發着光暈,也照進了精心計算後安裝的窗戶,令人們在看到花園最美麗的景色同時,房間也有極好的照明。
這是一間設計精妙,卻明顯半荒廢了許久的畫室。雖然地板和傢俱上都沒有積灰,可是畫架旁久未被擺弄的顏料和畫布都在無聲述說着自己在這裡被主人忽視了多久。
——也可能是在嘆息着主人已經無法再使用它們了。
終於,畫室迎來了僕人以外的客人。
「這裡是媽媽的畫室,自從她……離開以後,就只有僕人會進來了。」
淡金髮的女孩拽着比她高的女孩,向對方展示畫室的樣貌。
她們已經看過一樓的客廳、飯廳、舞廳、遊戲室和廚房,也看過二樓的音樂室、幾間睡房和書房,位於書房旁的畫室是她們的最後一站。
不同於參觀前面房間時提不起勁的模樣,艾緹在看見畫室的一瞬間眼睛亮得彷彿有星星在其中閃耀。
「看來姐姐很喜歡這裡呢。」反應冷淡的參觀者終於打起精神來,嚮導自然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只粗略說一下房間的功用後就向下一個房間進發。她帶着艾緹走到一面牆前,那裡掛滿了用暗紅色防塵布蓋着的畫。
隨着僕人們在她的指揮下掀開布料,久久不見天日的畫作終於又呼吸到新鮮的空氣,能向眾人展示它們美麗。
畫作的主人顯然偏好充滿自然氣息的地方,作品的主角大多是植物和戶外景色,少數的人像畫,主角則都是此刻站在艾緹身邊的女孩。
在山上追着蝴蝶的女孩、在庭園中開茶會的女孩、在書房裡專心閱讀的女孩……
所有人只要看一眼這些為女孩畫的畫像,都能肯定地說這位母親是多麼的深愛着自己的女兒。可是,除了畫家本人以外,有一名家庭成員卻沒有在這些畫裡面出現過。
艾緹一幅幅畫細細看過去,還是找不到那個人的蹤影。
身旁的芙拉雅猜到了她的企圖,晃了晃她們相握着的手,示意艾緹把耳朵靠過來。
她輕聲細語︰「姐姐是在找爸爸嗎?我指給姐姐看好不好?」
艾緹在她的帶領下走到房間的角落,那裡掛着一幅和其他畫作風格迥異的畫。它的色調不再讓人想到陽光的溫暖,只剩下冬夜的孤獨和刺骨寒風。
這是一幅從牢房中向外看的畫,牢房位於沒有陽光、濕冷的地下,昏暗的房間中只靠鐵欄外牆上的一把火把照明。即便如此,還是能輕易看出牢房環境有多麼惡劣︰佈滿了青苔的石牆,牆根處的老鼠洞裡有一雙眼睛在閃着幽光,牢房的角落裡甚至有一隻垂在自己蛛網下的蜘蛛。
而在鐵欄外的是一隻全身漆黑的人形怪物,它的手裡捧着什麼。艾緹仔細辨認着那幾團色塊,好像是一個掌心大的、背上有一對透明蝴蝶翅膀的人類?
或者說是一隻童話中會出現的,一隻典型的妖精。
妖精有一頭和芙拉雅一樣的淡金長髮。可惜它雙目緊閉,看不出它的眼睛是什麼顏色。
這真的是桑德羅夫人為丈夫畫的畫?對丈夫的恨的是要深到什麼程度,才會讓這位女士放棄一貫的作畫風格,把眼中的世界描繪成如此冰冷的模樣?她又為什麼要給那隻被亨利握在手中、奄奄一息的妖精和女兒一樣的髮色呢?
會不會只是芙拉雅誤會了,桑德羅夫人畫的根本不是亨利?這也說不通,一個小孩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指着怪物說這是母親筆下的父親。只可能是有人這麼和她說了,而那個人的身份……
從芙拉雅避開所有僕人的樣子來看,會把怪物就是亨利這件事告訴她的,只可能是畫出這幅畫的桑德羅夫人本人了。
父母的不和被母親親手揭穿,還是小孩子的芙拉雅該有多難受?說是世界崩塌也不為過吧?
艾緹並非冷酷無情的人,只是比平常人要情緒起伏更少,也不懂得怎樣表達,但是該有的同情和憐惜之心也是有的。
比如說現在,在推測出芙拉雅經歷過什麼後,她學着母親安慰姐姐時的模樣在小女孩的頭上摸了摸,但是冷漠的表情讓本應溫柔的動作變得奇怪。或許是因為看不到她的表情,把頭上的手掌抓住的女孩沒有對此表現出異樣,也沒有像之前發現艾緹表情僵硬的人那般露出嫌棄的樣子。她只是轉頭向艾緹笑笑,指向畫的下方︰「姐姐,看。」
艾緹順着她的手指看去,那裡畫着一隻靠坐在牢房牆邊的人偶,完全籠罩在怪物的影子下,腿上還放着一把黃銅鑰匙。不知道是因為所處的位置沒有光,還是本來如此,人偶穿着的裙子是完全的黑,一如它的頭髮和雙眼。雖然畫家只用了指甲大小的空間描繪出人偶的五官,艾緹卻覺得它有種詭異的熟悉感。
就好像,它是她每天從水面、從鏡子上會見到的映像一樣。
突然,她的手一鬆。是芙拉雅放開了她,走到畫的前面。她踮起腳,費力地把手貼近了畫上人偶的位置。
艾緹剛想阻止芙拉雅可能會破壞畫作的行為,那隻還有點肉乎乎的手已經用力往畫上一擦。奇蹟般的,畫作並沒有因粗暴對待而受損。
至少沒有細看之下是看不到的。
人偶依然完好無缺地坐在黑暗中,只是腿上的鑰匙沒有了蹤影。芙拉雅回到艾緹的身邊,慢慢打開握着的右手。
攤開的掌心上有一塊被蹭了下來的顏料,正是那把生鏽殘舊的鑰匙。芙拉雅拍拍手,顏料塊變成了地上的一堆灰塵。只有離她最近的艾緹能聽清她輕聲說出的話︰「鑰匙已經被用掉了。」
為什麼芙拉雅要破壞自己母親的作品?她說的鑰匙又是什麼意思?
好像自從遇見新的家人以來,艾緹心中就被許多疑問佔滿。短短三、四小時的時間裡,已經出現了比她前幾年的人生裡累積起來還要多的問題了。
在旁待命的女僕發現了主人的行為,替無法發問的艾緹說出了其中一個疑惑︰「小姐,您怎麼把夫人的畫……」
「媽媽說過這裡的畫我喜歡怎麼樣都行,不是嗎?」在艾緹面前一直表現乖巧的女孩露出了任性的一面,高傲,不把旁人放在眼裡。不得不說,比起她之前的表現,這樣的她更符合富商千金的身份。
「是的,可是……」
「現在不需要你們,全部給我出去。」
還想說什麼的女僕在芙拉雅皺起眉後住了口,默默躬身︰「……是的,小姐。」
一眾僕人離開後,芙拉雅又回到之前的狀態,對着艾緹笑得純真,吐出的話卻沉重得不像是五歲孩子會說的︰「媽媽告訴我,不可以相信爸爸。不然的話,他就會像利用媽媽一樣利用我。」
她提起艾緹的手放在自己腦袋上,蹭了蹭,繼續說︰「姐姐的家人對姐姐也不好吧?那她們也是姐姐不能信任的人,對不對?」
該說不愧是富人家的孩子嗎?觀察力這麼強,剛見面就看穿了她們家的關係。畢竟當愛德溫娜和伊蒂絲想要偽裝的時候,連成年人都能被她們騙過去。
就像她們的鄰居,到現在還相信他的狗是死在艾緹腳下,而伊蒂絲只是一個無法阻止邪惡妹妹的可憐女孩。
真相明明是那隻狗弄得伊蒂絲的裙子上都是黑色的足印,她一氣之下就把狗踢死了。卻在鄰居聽到哀鳴趕來時擠出眼淚,拉着從頭到尾只是坐在一旁的艾緹質問她為什麼要殺死這隻不過是想和人玩耍的小狗。
艾緹還記得那隻小狗的眼睛,黑黑亮亮的,就像兩顆葡萄。動物是不會用鄙夷目光看着她的,所以她很喜歡看牠們跑來跑去,時不時還會走來蹭蹭她的樣子。可是自從這件事發生後,所有的村民都把自己的寵物和她這個「兇手」離得遠遠的,深怕他們的寶貝受傷害。
她有多久沒有看到一雙不會像看垃圾一樣看着她的眼睛了呢?久違的,芙拉雅看着她的目光讓她想起了以前還能感到陪伴的時光。不論是父親還是動物的眼睛,她都有許久沒有看到了。愛德溫娜認為丈夫的疾病是她帶來的,自從他臥病在床後就不允許她靠近。家附近的動物也因為有伊蒂絲這個會突然用牠們發泄怒火的人而不敢過來。
而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女孩抓着她的手腕,她手下是女孩如絲綢般觸感的頭髮。這樣的親近,是她從未想像過自己會擁有的。
「姐姐只可以相信芙拉雅,因為姐姐是芙拉雅的姐姐,要記住哦!」
女孩純真的話中帶着濃濃的佔有欲,像是不許別人觸碰心愛玩具的孩子。長久沒與人交流的艾緹卻對此一無所覺,對她的囑咐言聽計從。
但是,即使她能發現女孩對自己無來由般的病態感情,她也不會反抗的。
說到底,她是一個渴望關注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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