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趙樂韻這次不請自來,及後卻獲得鄧家棟的默許,她便依照家棟母親的指示坐了下來。
家棟母親端詳著樂韻:「呦!真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啊!」
樂韻頓時羞紅了臉,帶點害羞地說:「婆婆誇獎啦!」
家棟母親說:「真是『女大十八變』!時間過得真快。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你時,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牽著你爸爸的手來探訪護幼園,然後又蹦蹦跳跳的拉著家棟,要他陪你玩。真没想到,你們竟然結成了夫妻。我看,真是天意呀!」
家棟插口道:「媽…那時樂韻年紀還小,不可能會記得當年的事情了!」樂韻只是微微點頭,默不作聲。
家棟母親說:「你爸還好嗎?」
樂韻說:「他老人家還好!」
家棟母親嘆一口氣,說:「只可惜我身子一直不爭氣。不然,我會親自探訪你爸去,好好答謝他當年的恩情。」
樂韻說:「謝謝婆婆的好意,我會把你的心意傳達給他的。」
家棟母親說:「我聽家棟說,你現在在洋行幫忙,你適應嗎?」
家棟又一次急著回答:「她聰明伶俐,什麼都一學就會,洋行的同事們都很喜歡她啊!」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V27t70sPU
此刻,樂韻發現平日沉默寡言,得體有禮的家棟,今天卻是一反常態,頻頻打斷她與婆婆之間的對話。樂韻心想:「難道他因為我不請自來而表達不滿?還是他怕我會說錯話?」
家棟母親問道:「那麼你現在還有在報館工作嗎?」
她被如此一問,不禁驚訝,心中暗忖:「婆婆也知道我報館工作?她知道我和家棟之間的事嗎?應該不會吧。剛才看她的語氣,只是把我看成是她的兒媳婦罷了。」
趙樂韻偷偷地瞥了鄧家棟一眼,只見他不發一語的望著樂韻,然後回應她:「是的,我還在報館做翻譯的工作。」
家棟母親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道:「小小的年紀已經這樣刻苦耐勞,你要替我好好的照顧家棟。」
家棟說:「對呀!她很厲害,做事又一絲不苟,你也不用太為她擔心了。」
家棟母親沉靜片刻,便對身旁的家棟說:「家棟,媽覺得有點冷,你能替我到房間拿我平日用的粉紅色毛毯給我嗎?」
只見家棟眉頭一皺,然後說:「要不我們回房間休息,好嗎?」
家棟母親說:「媽都已經一個星期獨自留在房間了。難得今日陽光燦爛,金光明媚的,更何況現在又有你在我身邊,我真想留在這裏多享受一下啊!棟兒,就替我去拿吧。」
家棟聽後,看看樂韻,遲疑半晌,說:「樂韻,你能替我到媽的房間去拿嗎?我要在這裏看守著母親,媽的房間在大樓地下13號。」
家棟母親未待樂韻回應,溫和地反駁家棟道,說:「她又怎知道我的毛毯放在那裏呢?你去啊!」
家棟看見自己的母親如此堅持,他再不情願也要前去,說:「樂韻,你留下來照顧我媽!我很快回來。」
二人目送鄧家棟離開,家棟母親隨即跟樂韻說:「話說回來,樂韻,你一方面要在洋行幫忙,另一方面又要到報館工作,不會太辛苦嗎?」
樂韻猜不透她此話的用意,為免說錯話,只好小心翼翼地答:「這没問題,我還能應付得來。」
家棟母親也察覺她有點局促不安,於是語氣來得更柔和,問道:「你喜歡洋行,還是報社的工作呢?」
她被如此一問,當刻張口結舌,她實在摸不著頭腦,為何家棟母親會關注此事,暗忖:「難道婆婆不喜歡我在外面同時為兩家工作?她要我辭退其中一份嗎?還是她想我安份地留在家中當個相夫教子的好妻子?我該當如何回答?鄧家棟你還不快回來救我!」最後她還是輕輕吐出一句:「都可以啊!」
家棟母親卻露出慈祥的笑容,說:「其實你對我不用那麼拘謹,婆婆又不會吃人的。」
樂韻看著她那會心而發的笑容,突然感到大太太與二太太的為人是截然不同,一個極為兇惡,一個卻極為和善,難怪老爺會愛上她。樂韻帶點靦腆說:「知道。」
家棟母親語重心長地說:「棟兒自小就很乖巧,也很懂事,也許是他一出生就在你爸開的護幼院長大的緣故吧,他栽培出十分獨立的個性。他有別於其他富家子弟,他很堅強,很內斂。」她說了一番,忽然感觸起來,說:「唉!他就是太孝順,無論他受了什麼委屈,都不會告訴我,怕讓我擔心。但世上有哪個父母不想自己的子女能夠平平安安,事事順利。我老了,又長住在療養院,不能時刻在他的身邊照料,為他分憂。婆婆現在只想多點了解家棟的近況。樂韻,你能告訴我嗎?」
樂韻誠懇地答話:「他人很好,碼頭有大姐季月悉心打理,而洋行的生意亦蒸蒸日上。四妹秀娟也疼愛子康,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婆婆,家棟一切安好,你不需要為他憂心。」
家棟母親說:「說真的,子康真的很討人喜歡,雙手肉嘟嘟的,雙眼又是水汪汪的,我也有一段時間没見他了。」
樂韻說:「今早我看過子康,他已經學會做出古靈精怪的表情,十分逗人喜愛。如果婆婆想見他,何不跟家棟說說?」
家棟母親苦笑道:「我怎會不知道兒子的心意?子康還小,始終需要秀娟的照顧。而且,家棟就是不喜歡其他人來找我,怕他們說錯什麼,害我擔心。上一次秀娟到來,家棟就好像剛才那樣,總是在插嘴打叉的,後來又趕著把秀娟和子康送走,我可能有一段長時間不能見到子康了。」家棟母親握著樂韻的手,說:「所以,今天還是我第一次能夠跟我的兒媳婦這樣說話…其實你今天特意來到療養院,是不是洋行出了什麼大事呢?」
樂韻不慌不忙地說:「洋行没有出什麼事,只是有一份很重要的文件要家棟親自簽署,所以我才特意把文件帶來這裏。」
家棟母親說:「這次婆婆強行要你留下來陪陪我,會不會耽誤了你洋行的工作?」
樂韻樂意地說:「不會啊!只要傍晚前把文件帶回洋行,明天一早交到碼頭便可。」
家棟母親舒了一口氣,心滿意足地說:「那我真可以放心了!你知道嗎?世昌來療養院探我,他對你都是讚不絕口的。」
趙樂韻猜想不到老爺竟然在他人面前肯定自己,她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難為情地說:「老爺誇獎了,我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
家棟母親說:「世昌說因為有你的幫忙,洋行多了一筆出口法國的單子,生意也辦得愈來愈好。樂韻,你要替婆婆好好的支持家棟,洋行是他的心血啊!」
樂韻說:「放心,婆婆,我著實喜歡洋行的工作。」
家棟母親突然打斷了她的話,急道:「家棟回來了,我們待會再聊。」
樂韻回首一看,只見家棟手上拿著一張灰色的毛毯。他把毛毯輕輕地披在母親的肩上,蓋在他那西裝外套之上,溫柔地說:「媽,這樣有好點嗎?」
家棟母親回以親切的笑容,輕道出謝謝一句。然後閉起雙眼,感受當下的溫度。倏然,她說:「不行啊!這張毛毯始終是太厚了,再蓋下去可會熱壞的。」
家棟問:「要不我先把我的外套拿走?」
家棟母親說:「不,你的西裝很柔滑,又有你的氣息,我很喜歡。只是這毛毯太厚了,你找不到那條粉紅色的毛毯嗎?」
家棟搖頭回應:「媽,我擔心你著涼,要不我們此刻先回房間,我去找個醫生替你檢查一下?」
但是家棟母親依舊堅持,說:「你能否再替我找找那粉紅色的毛毯?難得今天天氣怡人,我真不希望這麼早就要回病房去。」
家棟再次露出不情願的神情,可是母親仍然苦苦求,說:「求求你,我的好孩子!」
家棟也無法拒絕,說:「好吧,我很快便回來。」然後轉身離開。
樂韻和家棟母親再次目送家棟的背影離開,家棟母親再次啟言:「我不是『王婆婆賣瓜』,我只會實話實說,我的棟兒真是個老實聽話的人。」
樂韻亦關心家棟母親說:「婆婆,其實家棟說得也不無道理,如果你真的感到不適,我們應該先回房間,找醫生檢查一下吧。我和他都不想你出個什麼事。」
家棟母親說:「剛才我不是說『我們待會再說』嗎?」
樂韻依舊語重心長地說:「我答應你,我會再來探你的,陪你傾訴,但你也要好好保重身體。」
家棟母親偷笑了一笑,說:「我真的没事!」看到兒媳一副不解又擔心的樣子,她突然從腰間取出一張粉紅的毛毯。
樂韻驚訝不已,問:「那婆婆你為什麼…」
家棟母親急道:「因為我還想跟我的好兒媳傾談。」
樂韻回以受寵若驚的微笑。
家棟母親以淘氣的語調說:「先把毛毯收好,免得讓家棟回來時看見。」
她把家棟的西裝緩緩地拉至下腹,小心翼翼地把毛毯收藏在腰背後。
此時,一個銀色的懷錶從西裝外套「噹」的一聲跌落在地上,滾落在樂韻的腳邊。
樂韻瞬間便能認出這一個懷錶正是鄧家棟當日在酒館緊拿不放,握在手心嚎哭啼泣的重要東西。她自然地彎腰撿起它,用自己手袖擦拭乾淨,並仔細地檢它有没有摔壞。
只聽得家棟母親急忙慌亂地喊著:「別!別打開!」
樂韻被她這一句突如其來的話嚇得愣住了,便愴惶地望向家棟母親。
家棟母親亦自覺剛才語氣失禮,便試圖用微笑掩飾臉上尷尬的表情,嘗試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氣氛,說:「這是家棟最愛的懷錶,我剛才怕它摔壞,讓我看看。」
樂韻仍然耿耿於懷,反覆思量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誤,她解釋說:「我也只是怕他的懷錶會給弄髒,所以才擦拭它。」但樂韻的內心仍舊不停響起家棟母親剛才的一句話「別打開!」樂韻暗忖:「難道婆婆真的不想我打開它?為什麼呢?」樂韻苦苦思索,終於想起懷錶翻蓋的一張相片――李秀娟的照片。不!自從樂韻看過文紫璇的照片,今日的她已經分不清懷錶裡的人到底是誰?到底是秀娟,還是紫璇。樂韻猜度:「婆婆大概是不想我看到家棟懷錶中的相片,她可能擔心我會因裏面的相片而爭風呷醋,也有可能怕我看到那「紫璇」的照片,把鄧家封塵已久的秘密揭開。」
樂韻頓然想起自己要到來此地的原因。她當初要來此處,不就是想找個機會找家棟問有關紫璇的事情嗎?況且家棟母親肯定知道家棟懷錶中的相片到底是何人,她也知道家棟掩藏的秘密。
家棟母親說:「樂韻,剛才情急,所以一時重了語氣,對不起,希望你諒解。我怕我把懷錶摔壞了,我想看看那懷錶。」她攤開手等待著樂韻,樂韻知道婆婆的目光從未移開那個懷錶。這令樂韻更加相信家棟母親真的知道有關紫璇和懷錶的秘密。
樂韻想起當日鄧家棟哭得撕心裂肺的情景,此刻真想毫不猶豫地打開懷錶的翻蓋,仔細看清翻蓋上的相片,把心中疑團弄個清楚明白。不過,她並不想與家棟母親起衝突,忤逆她的話。即使答案近在咫尺,卻偏偏没有商量的餘地,只能乖乖的繳械投降。
樂韻萬般不捨地把懷錶遞向家棟母親,並用盡最後的力氣試圖想出不損與婆婆之間的和氣,又可解答內心的疑團的方法。最後,樂韻放手一搏道:「婆婆,我也知道這懷錶對家棟十分重要。我看它没有壞,別擔心。其實,懷錶翻蓋的相片我也看過的,我也明白你的顧慮,放心,没事的,你把這還給他吧!」然後她利落地把懷錶遞給家棟母親。
家棟母親接過樂韻手中的懷錶,疑惑地望向樂韻,便沉靜片刻,她打開翻蓋,看了翻蓋一眼,喃喃地說:「依然没有變。」
家棟母親遲疑半晌,說:「你可知道相中人是誰?」
樂韻點頭回應。
家棟母親一副明知故問的樣子,問:「那你說說看。」
樂韻吐出一個名字:「是紫璇。」
家棟母親先是一陣錯愕,然後如釋重負地說:「原來你已經知道了。」繼而問道:「是家棟告訴你嗎?」
從此開始,答案已經清楚地揭露在樂韻面前。原來由始至終,家棟內心最在乎的只有紫璇,並非是秀娟。她對於家棟母親的提問,没有思考,只是漫不經心的搖頭回應。
家棟母親追問:「那有關紫璇的事,你還知道多少?」
心亂如麻的樂韻坦率地答:「不多。」忽然,她內心泛起了衝動,想進一步求証小芳的話,說:「也不算少,我聽說紫璇是在碼頭大火中喪生的,而且她死前曾經…」
本來她想追問紫璇之事是否真如小芳所提及的事情――染上了毒癮,但後來樂韻想到婆婆連她只是一個假兒媳都不知道,所以猜想婆婆也不一定知道紫璇死前的一些細節。要是她壓根底不知道紫璇曾有抽大煙的習慣,她這樣一說,豈不是向一位慈祥的老人家投下具殺傷力的炸彈嗎?有見及此,樂韻便硬生生地收回話,僅說:「没有了,也許只是以訛傳訛吧!」
家棟母親說:「不要緊,你直說,紫璇曾經怎樣?」
樂韻搖手道:「没事了!」
家棟母親問:「你在意紫璇的事嗎?」
樂韻帶著堅執不從,輕聲道:「不說了。」
家棟母親說:「世昌曾跟我說,你聰明能幹,常常給家棟幫忙,他很喜歡你!依我看來,世昌看人的眼光真的不錯,我也好喜歡你,家棟能娶你作為他的妻子,真是他的福氣。我真不希望你和家棟鬧出任何誤會。」
樂韻說:「老爺和婆婆誇讚了。」
家棟母親說:「家棟對感情太認真了,太執著了,但又不懂得何時要放手,你可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樂韻搖首道:「我不知道,但玉程說家棟每年的這一天都會來療養院陪你的。」
家棟母親說:「其實,今天是我第一次見紫璇的日子。就在八年前的今天,家棟剛剛成功追求紫璇,他第一時間就把紫璇帶過來,讓我看看他的意中人。」家棟母親望向遠方,說:「自從紫璇死後,家棟每年的這天都會來探我。他口裏雖說怕我回首往事會感到憂鬱,但一直被往事纏繞的正是他自己。」
樂韻上前安慰說:「婆婆,你不必擔心,家棟很堅強的。」
家棟母親說:「我這兒子我是最了解的,他外表雖然很堅強,但是他的內心比任何人都脆弱。紫璇死後……」忽然,家棟母親眼中泛紅,語帶哽咽地道:「家棟……他一度嘗試了結自己的性命,幸好被家中傭人及時發現,送院救治。後來,他被世昌痛罵一頓後,他跑來療養院跟我道歉。他抱歉害我擔心了,他抱歉丟下我一個人,他醒覺會没有人來照顧我,我成為他生存下來的理由。」
樂韻坐近家棟母親身邊,輕拍家棟母親的手以示安慰。
家棟母親繼續說:「我剛才打開懷錶。我真希望內裏的照片不再是紫璇…..可是他還是未能放下。我身子愈來愈差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就怕我走了後,家棟會做傻事。」
樂韻說:「婆婆,你別胡思亂想,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家棟母親答道:「你真的不錯!我看到家棟愛上你的地方。我多希望他能夠因你而放下過去,我多希望你能取代我成為他活下去的理由。家棟是好孩子,我不希望你們會因為一些誤會而錯失了彼此的幸福。」
樂韻說:「婆婆,你不要哭了,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的支持家棟的。」
家棟母親突然壓止自己的喘氣哭泣聲,用手帕擦去臉上的淚痕,說:「家棟回來了,我不能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然後把懷錶放回西裝的口袋內。
樂韻回首,看見家棟拿著一條白色的披肩到來。他溫柔地披在母親身上,然後說:「媽,我還是找不到你要的粉紅毛毯,我只好向護士處借了這條……」
家棟打住了,他察覺到母親的臉上好像有淚痕,便問:「媽,是否發生了什麼事?」然後,雙目投落在樂韻身上,問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家棟母親平淡地說:「没有呀!我只是很感觸,上天給了一個孝順我的兒子。」
家棟似乎不太相信,說:「樂韻……」
家棟母親急道:「我都說没事了,就不要思來想去,快坐下來聊天,剛才聊到你兒時的可愛,便一時感觸時光飛逝啊!」
這個理由似乎暫且說服了家棟,他點點頭,說:「好吧!倘若你真有不適,就一定要告訴我!」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h0ETFHm6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