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定2023年12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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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倫敦蘇活區(Soho),亞瑟原想帶兩個年輕人去看戲,又暗笑這種嗜好似乎顯得太「中產老白男[1]」。幾經思量,刪去幾處帶有王室頭銜的老派選項,忍痛割捨不乏實驗性質演出的自治領劇院(Dominion Theatre)等地後,他買了周五夜單口喜劇的票,計畫結束還能去附近的爵士酒吧喝點小酒。
「說來慚愧,我雖然行經那條街多次,但從未親身踏入那裡,難能保證晚上的觀賞體驗是否能如預期的好。」
對於亞瑟彌補性質的補述,兩位俄羅斯青年紛紛表示不介意,阿納托利甚至隨和地說「下一回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亨利八世》[2]或《理查三世》[3]之類的」,讓伊利安不可置信地看了他好幾眼,得來摯友一句「噢,難道你更喜歡《皆大歡喜》[4]?真浪漫」的嘲諷。
開演前,他們訂了萊斯特廣場(Leicester Square)附近的港式茶餐廳。就算平日的離峰時段也有稀稀落落的排隊人潮,讓阿納托利不以為然地評價,跟連鎖飯店主打的「英式早餐」比起來,他的確寧可在這裡排上兩個小時的隊、也不願把該死的罐裝焗豆塞進嘴裡。
隨亞裔服務生穿越半個餐廳後,他們總算在半開放式的卡座落座,點了壺鐵觀音後,伊利安學著阿納托利的動作,小心翼翼地用桌上另一盅熱水燙過碗筷──雖然伊利安完全不明白這個舉動的作用,但這方面的事,他對後者有種近乎盲信的依賴,也幸而這位多年好友鮮少讓他失望──就聽亞瑟似乎將整本菜單上有照片的品項都點個遍,連侍應生也忍不住友善建議這對三個人「稍微多了點」,這才略感遺憾地停手。
「謝啦,金主爸爸。」阿納托利對這插曲不以為意,以他獨有的方式致謝,言詞一貫不假修飾,讓伊利安嘴角抽了抽。
「我的榮幸。」亞瑟明白不過,社交手腕靈活的青年若有意冒犯人,比這高招的方法多的是,因此這話無非是為讓他寬心。他微笑接受了這份善意,從容起身給咕噥著「膀胱要炸了」的阿納托利讓道。
縱使熟識多年,伊利安仍時而為好友來去如風的性格捏一把冷汗,這會兒總算稍能得到一點喘息空間。在餐廳的人聲中,捕捉到了微弱的背景音樂聲,是混合甜心《秘密情歌》[5]的不插電版本。
這發現讓他不禁凝神傾聽,儘管在滿目東洋裝潢中聆聽西洋流行歌無法擺脫本質性的荒誕,但或許,打從他們選擇在這被異域人士籠統以為是大英帝國全貌的城市、踏入與此文化全無關聯的東方餐廳時,就已是一種情境式反諷。
是對抗。他能輕易想見阿納托利這麼說。
注意到他周身氣氛的改變,亞瑟沒有貿然打破這片安寧,體貼地以紙巾擦拭未乾的餐具,直到伊利安發話,才將目光轉向他。
「我喜歡這首歌……非常喜歡。」伊利安反覆斟酌用詞,想將話說得明確且達意一些:「但裡頭有句歌詞,我直到今天都還不知道該怎麼解讀。」
亞瑟沒有說話,以眼神鼓勵他說下去。
「『每當我見到你時,感覺自己又死去了一點點。(Every time I see you I die a little more.)』」
「那你是怎麼想的呢?」此時的反詰問句有點狡猾,但亞瑟不是有意迴避回應,只是他更想知道,來自北國憂鬱又纖細的思緒、會領他見到怎樣的景色。
「我有兩個猜想。」將慣用手前三指圈成圓,伊利安見亞瑟眼帶笑意,他合理懷疑對方對這種日常的文化差異特別感興趣,停頓後接著說:「人的壽命有限,所以每次我見到你的時候,其實與生命終點的距離又更近了一點,這是第一個。第二個是……第二個就比較多愁善感了,因為這首歌說的是一段無法公諸於世的關係,所以我的解讀是,每每當我見到你時,我都為此感到更絕望了一點、我的心又死去了一點。」
沉吟片刻,亞瑟復而接過話題:「你真是務實與理想主義的矛盾綜合體,親愛的。」
不是壞的那種意思。他解釋。
「如果你想知道,我也有另一層釋義,缺乏美感,單純來自商業作品薰陶的煽情。」亞瑟定定看向青年,好似那話有更深層的意涵,「每次見到你時,我身上的一部份就更屬於你了。我想,那也是一種『死去』吧。」
伊利安明眼可見地紅了脖子,目光閃爍,終是敗下陣來,喃喃自語似的低聲說「行了,再說下去我也要去廁所避難了」,讓他笑了出聲。
「我想,我們都必須承認,無論是不是熟悉的語言,都可能被非母語者錯譯──也或許不是錯譯,而是在翻譯裡遺失原意(lost in translation)。」點到為止,沒笑得太過分,亞瑟轉而提起另一個話題,「我記得,俄文是一個充滿同文異義詞的語言,與英文從上下文能推測一二的語感不同,它異於歐陸的政治形態、文化背景,常常讓我這樣學藝不精的人,落入中介語[6]的陷阱。」
「我懂你的意思,我曾在英文書上讀過一句話,是一名病患詢問醫生『我對這世界是否還有依戀』,起初我以為,那是為了強調病人抑鬱傾向的文學性敘述,」伊利安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好笑,彎起如淺灘的藍眼睛,「直到後來才發現,我根本理解錯了,因為病人說的是:『我問醫生,我還有多少時間能活。(I asked the doctor if I was long for this world.)』」
「而在某些語言或語境中,也扣合了那個文化的人文精神。雖然未曾深入研究,但我聽說葡萄牙語的『我想你』,逐字翻譯其實是『我感覺你的不在(Eu sinto sua falta)』,有趣的是,這抽象概念反倒是符合物理現實的:因為你不在,所以我想你。」亞瑟點頭補充,視線隨思考而動,「也有一些有趣的詞,你似乎無法在其他語言中找到一個對應的詞彙,像是近年風靡全球的丹麥生活風格『hygge』、源於佛教的『禪』、充分展現泰國民情讓人感覺舒適距離的『周道(เกรงใจ)』……等等,同理,我相信無論是歷史或民族,也在俄語中留下了豐碩瑰麗的一面。」
「希望是吧。」伊利安訥訥地說,「雖然我們(俄羅斯人)自詡文化脫歐超亞,但有些時候,那種好像只能在其他語言找到『這就是在說我』的感覺,讓我有點寂寞。我的意思是,我很幸運,有能力、有機會、有……錢學習其他語言,所以能找到更符合所思所想、更貼合內心感受的字眼或描述,不過有些人終其一生都沒辦法吧?說不定他們連母語能學的都很有限。」
亞瑟意會到,青年說的不是人在少數時候靈光一閃的自憐,而是一種更具普世性的、來自全人類靈魂深處的孤獨,或說,痛感。
「孤獨(solitary)在拉丁語系中,是一個我覺得很特別的詞。」沒有無謂地給予寬慰,亞瑟說:「它的字根是Sol,在古羅馬是太陽、太陽神的意思,那為什麼它會變成『孤獨』呢?在這個強調團體合作的時代,好像是一件壞事?單單是我的推測,或許是因為太陽只有一個──不管是基於古人或現代人的世界觀或命名法則,太陽都是太陽系裡唯一的恆星,也是唯一照耀地球的那個──而人也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個體,就算我們孤身一人,那些在人生中閃耀的、溫暖的、核心的、重要的也存於我們自身。所以孤獨未必是件壞事,只是我們能否看見深埋人性裡的光輝。」
當然,烈日之下必有陰影,人可能不需要好的壞的通盤接受(take the bad with the good),但我們無法只得到我們想要的,似乎也是一種必然。他說,生命總是希望我們從中得到更多。
見伊利安陷入思考,亞瑟看著那張相較自己年輕許多的面頰,想起了什麼:「誠然精通語言能降低許多溝通門檻,但以另一個角度看來,當我們將什麼視為理所當然時,常會不自覺簡化,或輕忽那些話語應當傳達的重量、情緒、情感,與愛意。很久之前,我讀過一篇文章,筆者與非英語母語的朋友提及過世的家人時,朋友對『我很遺憾』、『節哀順變』之類的片語一無所知,最後說『有一股來自心臟的濃烈悲傷籠罩著我』。我覺得那種誠懇,是再精確、再細膩、再正確的字詞都力有未逮的。」
青年感嘆地「哇」了一聲,抬眼看他,「很感人。」
「原諒我回到『死亡(die)』的話題,那也是個令人玩味的字。當人說『我在為你而死(I’m dying for you)』、『你讓我生不如死』時,可能他的意思是『我無比的渴求你』、『我對你有強烈的渴望』,或直白地說,『我愛死你了』。」
「但最後也最重要的,」對雙頰逐漸泛紅的伴侶眨眨眼,英倫男子面不改色地玩弄著擅長的雙關語,「親愛的,任何時候,我都很樂意為你死在床上[7]。」
午茶時間的廳堂依舊人聲嘈雜,掩去了伊利安幾乎不可聞的「我會記著」。
彷彿旅途中失而復返的行李,恰巧回到位置的阿納托利坐下前先抱怨了一通廁所前的大排長龍──是也不用連這種地方都復刻亞洲印象啦,而且沒分男女廁是什麼政治正確的解方?他翻白眼──一眼瞥見好友紅透的耳根,旋即挑眉道:「你們在講黃色笑話嗎?倒轉一下,我也要聽。」
「誰管你。」伊利安果斷拒絕,與亞瑟不約而同端起了茶水。四目交接之際,雙雙揚起嘴角。
這是他們最不會錯辨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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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1] 老白男(Old White Men)來自嬰兒潮一代,普遍有著相當的社經地位,彬彬有禮、博聞強識,但因陳舊的觀念與行為表現,以在種族、金融或政府事務上的偏見而聞名。
[2] 《Henry VIII 亨利八世》是英國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創作的一部歷史劇,故事基於英格蘭亨利八世國王的人生。
[3] 《Richard III理查三世》是英國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的作品,逼真地描述了理查三世短暫的執政時期,該劇本被認為創作於大約1591年。
[4]《As You Like It 皆大歡喜》是英國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於1599年創作的喜劇,被認定為莎翁的四大喜劇之一。
[5] 混合甜心(Little Mix)《Get Weird 怪怪惹人愛》〈Secret Love Song 秘密情歌〉,二零一六年。此曲有兩個版本,原始版本為與A咖傑森(Jason Derulo)的合唱曲,其後又發布了僅女聲版本的Pt II,被視為LBGT歌曲之一。
[6] 中介語(интеръязык)又稱過渡語,指尚未學習到純熟程度、常帶些不道地錯誤的非母語者過渡性的語言。
[7] Die也有性高潮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