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也有什麼特別之處吧,尋常人類接受這麼多妖血,一定早就承受不了侵蝕,五臟六腑破裂而死。」緩下情緒好一陣子,盤腿坐下的阿青,吸了吸鼻子,對著面前靠著礁石而坐的澤生說道,「你只有髮色改變,算是影響很少了。」
「也許在過程裡,他用了些其他的方法,將傷害降到最低呢?」澤生問道。
「小傢伙,你以為給妖血是像擰衣汲水那樣的事嗎?大人在過程裡是得一邊顧著你的狀況,一邊在失血,沒弄好你們兩個都會死的。」阿青偏頭想了想,又道,「不對,說不定大人就是這麼厲害呢!」
澤生忽略阿青沉浸在崇拜的想像裡,接著問道:「所以確實有這種短暫地……產生連結的可能?」他想起先前偶爾能感受到那些情緒的時刻。
「如果大人真的給了你這麼大量的妖血,暫且不論這件事是怎麼完成的,那麼你所見到的那一幕,是透過大人雙眼的機會就很高。」阿青嚴肅說道,「因為你們透過血產生了連結,而這甚至是進到體內、活生生的、還流動著的血。」
「那反過來說,由他人施加於妖怪身上,也會有同樣的效果嗎?」
「就像我剛才說的,血對妖怪而言,是很強大的媒介,也可能成為最深的束縛,只是因為妖怪通常需要人血的情況比較少,所以若是有這類情形,會是詛咒居多。如果力量上旗鼓相當,或對方更強,自然便有機會如此……。」阿青臉色十分沉重,「那個時候,大人應該遭遇了強大的血咒影響跟控制,我們……我們甚至因為原始的恐懼,沒有辦法靠近那附近。」
「所以雖然你說不是,但其實你也沒有親眼見到那個當下嗎?」澤生刻意問道,雖然他告訴阿青自己見到了父親死去那晚的一幕,卻沒有告訴他那一幕的具體內容是什麼樣子。
「就算我沒看見,那也絕不是大人!他那麼重視那個人類,絕不可能是他!既然你也走過祭品儀式,難道還不明白那些混蛋是什麼德性嗎?」阿青激動地說著,然後又頓了頓,想到那所謂的「那個人類」,便是眼前之人的父親,又稍稍冷靜下來。
「無論如何,謝謝你們把我爸爸找回來。」澤生沒有反駁,只是看向海的遠方,「這片海這麼廣大,一定是件很辛苦的事。」
「……你知道嗎?要找回你父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並不是完整地落入海中。我們是靠著上面殘留著的、大人的元神碎片,才盡量找回了所有的部分。即使是碎片,那也是和性命一樣重要的東西,沒有哪個妖怪會這樣輕易給出去的。」阿青抿了抿嘴,又道:「你父親真的是大人十分珍視的人類,請你相信他絕不會做那樣的事。」
澤生覺得自己的胸口被重重擊了一下。縱使他人多有迴避,他依然曾聽到過那些耳語,說父親的屍首被殘忍地撕裂。記憶的碎片與再次迎來的事實在他腦中痛苦地碰撞著,拉扯他被迫共見的畫面越發清晰。
「他失去理智的可能呢?」澤生的眼裡有掩不住的痛苦,「若是當時有你所說的血咒。」
即使答案對他而言已經再明顯不過。
「大人必定是在最後一刻奮力切斷了意識,讓自己不要再被控制……,否則即使是抵抗血咒,他也不可能昏迷這麼久時日。」
「那阿青哥……知道我爸爸現在在哪裡嗎?」澤生沉默良久,只能從口中擠出這句話。
「抱歉,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但也許是在那山裡吧。」阿青頓了頓,又接著說道,「大人那時候好不容易才從昏迷數日中醒來,我也不知道大人用了什麼方法,把你父親的身體修補回去。」
「大人的雙眼那時也被那些混帳弄瞎了,他帶著你父親的屍體一邊咳血,一邊往山裡去,我們無法離開海太遠,但我想……或許便是去找你說的山神了。」
「大人一心想要找那些人報仇,連自己都想搭上!說來慚愧,可我們即使全都能為他粉身碎骨,在這種時候留下,卻只會成為他的罣礙,讓他還要顧慮我們。」
阿青語帶哽咽,他知道對澤生說這樣的話也很過分,可是他真的想不出其他辦法,可以有一點點的希望,讓他們的大人不要走向毀滅。
「可是你不同……,你不救他,就真的沒有人能救他了……」
「我又何嘗不是一無所有?」澤生歛眸,看著自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手腕,苦澀說道,「所有人都這樣。我留下了、我倖存了,然後呢?這一切到底算什麼……」
他閉上雙眼,沉默片刻後疲倦地睜開,淺淺說道:「阿青哥,我不知道自己現在還能做些什麼。」
「只要你——」
「我需要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他打斷了阿青的話,只道,「在那之前,阿青哥,先跟我說說關於元神的事好嗎?那顆光球,便是他的心臟,他就是受制於此,才無法離開,對吧?」
「這……」阿青忽然有些懊悔自己方才話說得太快,他們固然想拯救白蛇,可對一個人類說太多妖心的事,他也不知道到底恰不恰當。
澤生嘆了口氣:「……事到如今,若你仍有顧忌,那便算了吧。」
那些青年不願意主動告訴他的事,他只得從其他地方問出來。
「等、等等!我這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阿青被這麼一嚇,連忙阻止打算離開的澤生。
「我想想該怎麼說……」他清清嗓子,答道:「你剛才說的大致上正確,不過更認真一些解釋,那不單單只是妖心,以大人的程度,應該算是成熟的元神了。」
「兩者有什麼不同嗎?」
「妖心是妖力的來源,但這樣不過是空有蠻力、只明白殺戮與生存的低階妖怪。」阿青說,「若妖心裡有靈識、智慧與記憶,會稱其為元神,某種程度上算是天賦的一種,可也能透過後天修煉提升。越是高等的妖,元神越成熟完整,力量當然也能再往上突破。」
「雖程度遠不及大人,可我的也是元神,才能像現在這樣跟你對話。」他舉起手在胸前比劃,「元神離體自然會使妖怪元氣大傷,但只要元神仍在,無論妖身受到如何損害,都能維持一息尚存。即使修復傷體的速度會非常慢、恢復程度有限,但在生命受危及時,至少有個機會存活下來。」
——或是無法死去。澤生想著。
「簡而言之,若想控制妖怪,把持元神大概是最直接且有效的方法。」
「……可以這麼說。」
「元神要毀壞到什麼程度才會死亡呢?」
阿青看了他一眼:「小傢伙……,你說這話有點可怕。」
「我總要知道最糟的情況吧。」他苦笑。
「……像我這種的,光是被砍成兩半就死定了。」阿青說,「可大人的元神是反覆離體的,過程中不可能都沒有損壞,而且先前我聽昌老說……,大人甚至把一些力量挪用在那座山裡,還有你父親身上……也曾經有過一點大人的元神碎片,或許厲害的大妖能將元神暫時切分出一些,但這些對我們這種小妖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頓了頓,「所以大人的極限在哪,我不曉得——但你總不能用這種未知的可能去賭啊。」
澤生沉默著。
村子有針對妖怪做的結界,因此白蛇或許無法直接取回元神。但如果他那時看到的,只是多年來再平常不過的「挖礦」方式,便表示這所謂的元神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蛇妖體內,再反覆從心口被剜出,並同時被殘忍地撕下蛇皮。
他想起那時在岩洞裡見到的白海蛇,無論他如何問牠所謂的真相,那薄繭般灰暗衰敗的雙眼只是有著沉默。
就像是……放棄去抵抗。
「還有……,」阿青看著他,像是欲言又止,可最後仍是將話說出口,「如果你能夠原諒他,他也許就能……」
「……原諒嗎?」澤生淒然一笑,「但我即使是他的孩子,卻也不是他呢。」
他理性上知道,那不是他的錯,可理性之外呢?難道不是因為他的存在,才讓爸爸以那樣的方式死去嗎?
他應該要原諒嗎?他應該要恨嗎?
但他產生的並不僅止於這些,而那或許是在這一步步去發掘真相之時,讓自己更加反覆掙扎著為對方辯駁、分明不該如此的情緒。
他分不清在這些之中,自己還要怎麼看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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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道壇在村口處已定,祝道長笑彎著眼,依然是那副從容的身姿,在壇前站定位置。
清水、硃砂、匕首、為數眾多的黃符、一碗米、三顆生雞蛋以及七片榕樹葉,王勇看著與當初似曾相識的道壇,不知怎地,那多出的壇前鐵架,都讓他覺得這看來更像是祭臺。
「符都已經發給所有村民了。」葉義倫從不遠處回來,邊撢著身上雨水,邊向方清遠說道。
「都叮嚀他們了吧?」方清遠確認道。
「是,已經告訴他們把符貼上,閉緊門窗,就與當初一樣。」
「祝道長還真是厲害,這莫名的大雨真的停了,天空變得好乾淨啊。」劉永福看著美麗的天空感嘆。
晚霞暮色已臨,如火燒雲層般艷麗。
道士將七片榕樹葉排成一列,在每片樹葉上又放了七粒米,再用匕首沾了硃砂,在每片樹葉的米堆上點上一點,最後捻起一張黃符,口中默唸詞句。隨著語畢,他將黃符向空中一拋,那些樹葉與米粒紛紛像是被什麼牽引,與黃符共同被迅速吸引、落進壇前的鐵架中,沒有火種的鐵架裡轉瞬竄出數人高的火焰。
大地劇烈地晃動一陣,他緩緩睜開總是細瞇的雙眼,那原是雙邪魅而帶著執念的眼。
他聲音輕柔溫和,眼下火紋若有似無地映著光。
「啟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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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嚓——」
那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仍聽得清晰的骨頭斷裂聲,讓藺攸初始是錯愕的,可牠很快恢復理智,拉著澤生繼續往另外一個方向跑著。
雨後破土而出的屍首左右搖晃,方入土為安的身軀多數尚未被啃食,只還沾黏著乾涸的血塊。牠們巍顫顫地起身,但有些已經只餘斷肢,於是剩下的軀體便被扭成不自然的角度,以利能在地面維持平衡。
奔逃的路途中,牠是先揹著澤生跑的,可早先所中的陷阱大大剝奪牠逃跑的能力,澤生下了牠的背,竟能與牠的速度相去不遠。
牠拖著血流如注的蹄子,邊逃邊擋,那已經不是原本的牠們了。
途中的林木、花草或藤蔓都試圖做為抵禦的幫手,但接著自牠們屍體中竄出的莫名火焰,讓林道僅存的花草樹木都焚燒起來,而那些來不及躲開的動物在觸碰到火苗之後,也紛紛成為受到控制的屍首,甚至有的跑向了其他的地方,讓火焰很快便染滿了整座山。
——他們得盡快到達有水的地方。
抄著最短路徑,牠帶著澤生與沿途倖存的動物們繞回那條小溪,路上傳來草木哀戚的低聲呢喃,藺攸只能盡力呼喚著山泉的回應,原本若有似無的石子縫隙間開始漸漸漫出細流,眼看就要累積成一道小溪,遠處被火燒斷了根部的巨木突然卻倒了下來,硬生生截斷了水流。
偏偏雨在方才停了,讓那莫名的火焰無從被撲滅,只能想辦法仰賴山泉。
受傷的雄鹿再次運起妖力及呼喚,可牠沿途失血太多,使不上太多氣力。
另一棵被燒斷的巨木倒下,牠奮力起身一撞,讓澤生和一頭小鹿免於被砸到的危險,但原先就已經受傷的蹄子也直接被壓在了巨木下。
「山神大人!」澤生在地上狼狽地滾了兩圈,肩上有些疼痛,但他還是連忙爬起來,回頭去看藺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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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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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被壓著的雄鹿奄奄一息,搖了搖頭,旁邊一群動物跑了過來,悲傷而慌亂地低鳴,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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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場景似曾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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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試圖冷靜下來。
他不想再成為手足無措的那個、總是只能被保護著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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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聽我說……,你們兩個從左邊,你們三個從右邊,數到三一起搬開木頭,不要急,慢慢的,知道嗎!」澤生迅速看了現下能幫忙的動物,立即下了判斷,「現在山神大人剛被壓住,但幸好沒有被樹枝插進身體,緩慢移開這根巨木應該還行,再晚一點便不能貿然移動了。」
那些動物竟像是聽懂他的話那樣,有的紛紛分次以身體撲上,把根部的火苗撲熄。其他則依照所言跑到巨木兩端,以頭或身軀抵住巨木。
「一、二、三!推——」「一、二、三!推——」
動物們齊心合力,把巨木推開,澤生跑去拾起滾落一旁、做為通行令的竹杖,再回到藺攸身邊。
「山神大人,您還好嗎?」澤生邊問,邊撕下衣裳下擺,在雄鹿受傷的蹄子上包裹,避免更多的血液漫出,「能聽得見我說話嗎?」
「……可以。」雄鹿忍著痛開口回應,牠見澤生握著的竹枝輕微顫動著,心念一動,說道,「你……你現在試著把注意力集中在竹枝上,想像遠處……那座山泉回應你的呼喚,湧至……這竹枝的位置來。」
「什、什麼?但是——」
「不必管我,做就是了!」
「我、我知道了!」
澤生閉目凝神,呼吸吐納,想像著不遠處的山泉不斷湧出。
清涼的泉水自石縫間漫出、溢至半途被巨木擋住了去路。
四周焚燒起的火焰傳來炙熱溫度,若山泉不夠,哪怕是有水也會變得滾燙,正好把他們都給煮熟了。
「不行……,得再多一點……,力道得將木頭衝開!」澤生專心一志,灌注了全身的意念,竹枝顫動著,如在回應。
「再多一點……」
不遠處又傳來林木被燒壞根部、倒塌的聲音,燒灼的熱度如貼在皮膚上,包裹覆蓋、無從逃脫。
「再多一點……」
熱浪滾滾,汗從身上的每個毛孔滲出,他感覺腦袋兩側突突地跳動著,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像要令人窒息。
「再多一點!」
「嘩啦——」
山泉竄出爆發的力道,一股腦將巨木衝開,泉水湧入小溪,迅速淹成了河流。
澤生後退幾步,將竹枝抵地,看著逐漸增多的水勢,微微喘著氣。
他做到了,哪怕只是一瞬。
「做得很好。」被小心移動到一旁的雄鹿對澤生點點頭,受傷的蹄子仍有些輕微發顫。
「山神大人!」澤生連忙跑到藺攸身邊,嘗試著冷靜思索。
他翻著身上的布包,裡頭除了原先的東西,還多了幾支細小的竹管。
「那個……,我在自己身上試過好幾回了,這份量應該沒有問題。您現在這個傷口太深,讓我試試——」
「我現在算是有些體會到,那傢伙所說的話了。」雄鹿幾不可聞地笑了。牠搖搖頭,讓澤生再靠近自己一點,並將自己的額頭抵上澤生的。
「也許太過自以為是的是我……,說不定你真能帶來奇蹟。」
柔和的淺綠色光芒包覆澤生,待光芒散去,澤生睜開眼,感覺到自己眼前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又有些說不出來的怪異。
接著他恍然大悟,是自己的身高略略增高了一些,讓視野有些微妙的不同。
「這是……」澤生走到河流邊,看著自己在漫山遍野的火光中,倒映出陌生的樣子。
「我的能力尚無法如你所求,將你幻化他人的模樣,只能借你我的樣子。」雄鹿淺淺說道,「那陣法針對他而來,即使是當初我也沒有試著走到那裡過,那個人……你務必萬事小心。」
「那山神大人你們……」
「我不過是被攔阻著去助他,你既已將山泉喚出,接下來的事我還能處理。」雄鹿勉力站起,用力一振身子,被河流衝開的巨木裂成三段,落在河流裡濺起的水花異常高而多,撲熄了部分燒灼中的火焰,「那東西你留著用吧。那個人若真抓住他,恐怕我們才真的全無生機。」
「謝謝您!」澤生道了謝,抓緊竹枝與布包,便趴到其中一節巨木上。
許多大片的樹葉包裹他保護著,他隨著湍急的水流而下,往山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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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雄鹿轉頭挺起身子,示意其他動植物聽牠號令,「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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