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盯著方清遠片刻,接著忽然笑出聲來:「——哈哈哈!村長你可真是,看你緊張的,我看他不是斷了條右手嗎?」他雖盡力維持笑得優雅,卻止不住似地笑出淚來。
「原、原來是這樣……,道長大人您別嚇我,還以為他真出了什麼事呢。」方清遠緩了口氣,對這人的惡趣味簡直不敢恭維。
「不過……若是他是個死人的話,也的確是不方便做這件事啦。」那男人擦擦眼角笑出的淚水,輕鬆地揮揮手,「我看這點小事還是勞煩村長你就好了,我不那麼拘泥於外表的,隨便找一套乾淨的便可以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得方清遠幾乎要跌坐在地,他是想盡量維持冷靜,試圖找尋對自己有利的退路,可是面對步步逼近的人,他腦袋裡竟全只剩下這人是瘋子的絕望想法。
「添、添順他……,道長大人,您怎麼能把他……。」
他的傘落在地上,可手卻連舉起來指著對方怒罵的力氣也沒有。
「喔?這是要怪我囉?」狐狸眼的男人輕笑,把玩著手中的傘柄道,「你們都能捏造我的信箋,處理你一個手下又怎麼了?也不是罰你呀。」
方清遠感到自己脖子上的蛇越纏越緊。
他甚至無法思考,那男人究竟是如何知曉——不,這現在也不重要了。
「不……這、這件事的確是我們不對。」那股龐然的壓迫感從上壓下,逼得他低頭說道,「但、但希望道長大人能諒解,是那妖怪有想要竄逃之心,我們才……出此下策。」
「是嗎?我看不太出來呢。」那男人瞧了瞧池水裡的光芒,被逗樂似地說著,「反正你衣服也都已經濕了,還是村長你替我下去瞧瞧?看那東西還想不想逃?」
「不、不想逃。」方清遠聽見自己壓抑著的顫抖話音裡,吐出清晰的字句,「後頭它必定也是安分聽話,不會再生事端的。」
「那好吧,我看我們還是都先去換身衣服再來談正事。」他擔心地說著,「我是無所謂,可畢竟你身為一村之長,總不能老是這麼不體面的出現,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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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各位最近過得都好吧?」換了一身衣袍的道士端坐在客席,雙腿優雅交疊,「這四周房屋和廳堂,都較我先前來時寬敞許多,看來是有好好修葺過呢。」
「……托您的福,這村裡能過得比較不辛苦些。」方清遠答道。
「村長真是謙虛,這哪裡只是不辛苦的程度?想必諸位都非常努力。」他笑了笑,「祝某不過是將上天給予的契機,轉化為現世的語言罷了。若無眾人親力親為,又怎能有所收穫呢?」
縱使外頭下著滂沱大雨,可隨之而來、感到好奇的村人們也已在簷下聚集不少。
「啊,對了,先前我沒說過吧?我姓祝,祝融的祝。」他抬手舉起茶盞,淺啜一口,眼下的火紋若有似無地映著暗光,「也可以說是……祝福的祝。」
天上閃過一道刺人的亮光,登時劈下一道轟然巨雷,雷聲大得讓眾人都下意識望向外頭,幾個少女們將手握在一起,有的婦人懷中嬰孩則啼哭起來,哄了好一陣子才安撫下來。
「不,若非祝道長替我們村裡建了結界、又延請山神及地脈的力量,我們怎麼有辦法抵禦……那妖怪呢?」方清遠說著。
「也難為你們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在那附近採取礦石了。」他收斂神情,刻意停頓了一會兒,意味深長地說道,「其實此次祝某算得此處大劫,也與那妖怪有關,先前設下的『結界』似乎有所鬆動,恐怕還是來親自看看較好。」
面面相覷的「英雄們」心照不宣,畢竟外頭圍觀過來的村民們可不曉得,那所謂的「結界」裡頭裝著一顆大妖元神,只當是依道士所言,用以防止妖怪入侵所另建的風水鎮煞池。
方清遠面色凝重,想了想之後,便先讓劉永福、張仁善等人先把外頭聚集的村民們散了。
「各位鄉親,現在風雨大,你們待在外面危險,都先回去家裡吧。」葉義倫誠懇地勸道,「不用擔心,有道長大人在,我們會與祝道長商量好對策,一定盡力保護眾人安全。」
村人們想起天搖地動的數年前,也是因為聽了道長的交代,才得以平安度過,又見了這些值得依靠的英雄們都在,心裡也就寬慰踏實起來,紛紛點頭,相互扶持著先回家等待。
「真是太感謝有你們和道長大人的存在了,否則不曉得我們還要面對多少犧牲……。」一名老婦握著兒子的手,向他們彎身道謝。
「德嬸,你別擔心,我們都在的。」葉義倫上前去,輕輕拍了拍老婦的手,「聽說天祐又病了,這麼冷的天,您還是快回去看看孫子,這裡交給我們。」
老婦低頭啜泣:「好……,唉,這也多虧了澤生……,那孩子這一生也是可憐……。」
「正因如此,我們活下來的人才更要努力堅強,才不愧對他們的付出,不是嗎?」他朝一旁的男子點點頭,母子倆也就隨著多數人潮走了。
待眾人大多散去,英雄們又聚集回來,感到奇怪的葉義倫這才開口問道:「對了,添順呢?怎麼沒看到他人啊?」若是他在,那些安慰村民的工作該會以他為主。
方清遠看了正笑抿著茶水的祝道長,才想著要解釋,後者便開了口:「我請他幫忙去『探點路』,時間有些急迫,便先出發了。」
方清遠腦中容不下「酆都之路」以外的回應,他又望了對方一眼,對方笑吟吟的眉眼無聲回應著他答案。
「道長大人啊,我們這回又得……遇上什麼『劫難』是嗎?」劉永福問道,臉上倒是無所擔憂,反而有些期待似的。
「這嘛,確實如此。」祝道長勾勾嘴角,「非常危險,恐怕得賠上許多條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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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救救大人……我拜託你救救大人,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死的!」阿青臉上滿是淚痕,幾乎是哀求似地哭著。
「阿青哥,你先起來,這樣的事,就算你不拜託我,我也是會做的。」澤生彎著身子,要將跪在地上的阿青扶起。
對方不曉得是從哪裡學來人類哀求下跪的方式,可牠眼裡的悲傷與絕望,就像是憋屈到最後一刻,終究潰堤的模樣。
澤生看了有些不忍,可另一方面這也證實了他的猜想——雖然他認為這並不困難,但面對這樣的發展,他若想做些什麼,得需要更多細節。
這得將時間再往前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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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下午,澤生抱著剩下的一些山楂餅,來到他學習游水的海岸邊。
「阿青哥、阿青哥,你在嗎?」
他試探性地問了幾聲,海面卻毫無波瀾,沒有誰回應他的呼喚。
先前學習游水時,總是阿青在岩洞外一段距離等他,或是由青年和他一同前往岸邊,阿青也總是等在那裡,澤生從未見過阿青「出現」的模樣。
他當然沒有天真到認為阿青是人類,縱使他是那副人高馬大的樣子。
「不在嗎?難道是我誤會了嗎?」澤生低頭看向懷中的糖餅,有些可惜地說著,「好吧,本來想著大人給了我一些山楂餅,要分給阿青哥吃一些的……」
「嘩啦——嘩啦——」
忽然某處產生水面拍擊的激動聲響,澤生就這麼看著水面上那道突兀又莫名的浪花從不遠處出現,快速移動到某個大礁石後頭,接著又是一陣不同的水花聲響後,一個膚色黝黑的高大男子渾身濕漉地從礁石後出現,正是阿青。
「阿、阿青哥,你在啊。」澤生有些愣住地看著那個還有些喘,但隨即邁開大步朝自己而來的身影,稍稍後退了半步。
「對……,我、我剛剛在那邊游泳。」
阿青普通時候會紮著個小馬尾,如今卻是沒有束髮的,那長度的頭髮泡著水又散著,若非現在是白日,看來真有幾分水鬼的模樣。
澤生見他對著自己說話,可視線分明沒從懷裡的山楂餅移開,只是笑了笑將東西遞出,說道:「來,酸酸甜甜的,很好吃,阿青哥也試試。」
「這、這些都給我嗎?」阿青的眼神傳達出不可置信的樣子,卻又馬上陷入了苦惱,這些東西他沒辦法帶回去珍藏,會被其他傢伙全部分光的,但吃掉又好可惜啊……。
「嗯,其實是山神大人給的啦,山神大人托大人給了我一點見面禮,大人帶來之後,我們一起吃了一些,不過我也想留點給很照顧我、教了我游泳的阿青哥,於是就帶來了。」澤生說。
「謝謝你啊,小傢伙,想不到你還挺有心的!」阿青搓搓鼻子,雖然不是那一位親自給的,但這曾經過那一位的手,他們一起吃過相同的東西,而且自己還有這麼多……,足夠珍貴了!
他們找了塊較大而附近乾燥的礁石,靠著石頭坐下,在陰影處邊吃邊聊。
「我想我也許……以後沒什麼機會見到大人跟阿青哥了,所以,這離別的禮物,也算借花獻佛吧。」澤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著。
「什麼意思?你也要走?」
「不是我要走,是……大人會趕我走的吧。」澤生苦笑,刻意沒去反問那個不經意說出的「也」字:「雖然我不曉得會是什麼時候,可他打算要做危險的事,不願意讓我一起去。」
「大人做事,總有他自己的打算的。」阿青將半片山楂餅小心地放入口中,珍惜地品嚐它的滋味。
酸酸甜甜,真好啊,化身為人,有細膩的五感就是有這好處。只是這山楂餅怎麼像雪那樣,在口裡融得這麼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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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片刻,澤生開口說道:「其實……我都想起來了。」
一小口山楂餅差點哽在阿青喉頭,他捶捶胸口,硬是吞了下去。
——大人交代過,不要多嘴的。
「想……想起來什麼?」
「全部。」他低頭說著,避免神情洩露了他的違心之論,「不……,想想事到如今,我也不曉得還尊稱他『大人』有沒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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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大人的山楂餅或許帶有山林間的力量,哪怕那不是讓他能突破結界的強大力量,但至少讓他得以維持清醒,有機會探尋原該屬於他的記憶。他一次次嘗試,總算找到被移動、隱藏起來的那個結界入口,那些總是被掩蓋的畫面,即使他想不起全部,但大概也足以拼湊原委。
半夢半醒間,那個溫和的聲音。
在他落入深沉的夢之前,關於「危險」、「謹慎」、「毒性」等等的零碎低語,他渾身痠痛,也疲倦得無法動彈。
他感覺自己的頸側被什麼稍微掠過,接著是一聲嘆息。他的頭部與脖頸被調整了角度,下頷被輕輕壓著。
在那個觸感柔軟的東西覆上嘴唇前,他似乎聽到一聲道歉。
體內傳來躁動,全身的不適似乎變得更加具體,從各方傳來的壓迫彷彿被吸引、匯集至胸口,帶有鐵鏽味與刺痛感的流體湧過喉頭。
這持續了一些時間,等到這些不適都被全部都接收過去後,那個柔軟的觸感便離開,他朦朦朧朧聽到一些咳聲,參雜著爸爸慌亂的應答聲。
在澤生混亂的腦袋尚未真正意識到那是什麼之前,那觸感又輕輕碰了上來,可這次不同,有股舒緩的感受緩緩溢進他的口中,很奇妙地有股酥麻的感覺,蔓延至四肢百骸,緩解了原先的憋悶與疼痛。
那股細流帶有極為清淺的腥甜,還有輕微的嚙咬感,不疼,反而有些搔癢。
他感到放鬆,很快就真正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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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最後,那把對著爸爸用力揮下的斧頭,大量血液飛濺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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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跌跪在岩洞的水池旁,左手壓著太陽穴,渾身冷汗。
最後,最後那是……
他感到一陣噁心與從背脊竄上的發麻,終究忍下沒有暈眩過去。
他微微喘著氣,看向池裡自己淺薄的倒影,花了點時間消化好不容易尋回的破碎片段。他一直以為自己只失去過一段記憶。
不,不太對勁,雖然僅只一幕,可那種違和的感受,與那時剛在這岩洞見到蛇妖相似……,這似乎不是他自己的記憶。
還不夠。
他必須知道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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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澤生低頭說著,避免神情洩露了他的違心之論,「不……,想想事到如今,我也不曉得還尊稱他『大人』有沒有道理。」
他得賭一賭。
他頓了頓,深呼吸一口氣,又道:「他雖然救過我,但他也……殘忍地殺死了我爸爸。」
「大人才沒有殺死你父親!」
阿青「霍——」地一聲站起來,糖餅灑了一地。
「他現在做的這些,都是他想要贖罪的證明。」澤生抬頭,平靜地望向緊握拳頭的阿青,「但無論他怎麼做,逝去的人依然不會回來,做這些又有什麼用?只是想讓自己心裡好過而已。」
「不准你這樣說大人!」
阿青一手抓起澤生的衣領,另一手的拳頭揮了過去,澤生下意識閉起眼,他感覺到一陣風的速度,卻沒有等到預期的疼痛。
他睜開眼,看見阿青顫抖的拳頭停在空中,神情交錯著憤怒與不甘:「誰都無所謂,但怎麼能連你都這樣誤會大人……,怎麼能……」
「看來你知道事實啊。」澤生有些抱歉地苦笑,「請告訴我,好嗎?」
聽見這話,阿青生氣的表情先是有些愣住,接著下巴開始有點顫抖,他低下頭,鬆開澤生的衣領,整個人忽然跪了下去。
他先是低聲咽嗚,最後泣訴似地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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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救救大人……我拜託你救救大人,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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