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來還真神奇。」聽著友人的解釋,他打趣笑道:「不過在下以人形泡水泡了這麼久,這還是頭一回,早知道你這裡這麼方便,我就早點來了。」
「早點來你可遇不見他們父子倆,嗯……,說不定對他們而言不是壞事。」藺攸認真地思索著這個可能,畢竟看看這一個兩個,就連那道士跟海邊那群雜魚們也是,為了他命也不要,就像是都栽他手裡似的。
而如今他這生事的罪魁禍首成了這個樣子……,山神也不得不有些感嘆自然天道的法則,該有他還的。
「嗯,這個在下不否認。」他苦笑以對。
「收起你那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我說過我厭倦你的苦肉計。」山神邊翻著山林裡的精靈依序遞上的、大大小小片的葉子或花朵,頭也沒抬,就曉得他現在是什麼表情。
「總之,不是我把澤生當容器用,可這件事我也覺得挺微妙。」藺攸時而低聲交代幾句,時而則閉目感應一番,手裡接著化出幾個深淺不一的綠色光點,讓來稟報訊息的動物們帶走。
「尋常人類應該無法短時間接受這麼大量的元神,即使是碎成那個樣子。若我沒記錯,江坤海當初也不過得你的碎片不到三成。」藺攸動動肩頸,似乎有些因繁雜事務而疲憊的樣子,「但你的元神似乎在澤生那裡意外地能慢慢修復,我方才探過,雖然碎片沒能融合回來,不過本身的狀態倒是不錯。」
那些如同刮蝕或裂開的痕跡,就像被細心地修補過一樣。
幾隻動物見到藺攸疲倦的模樣,或飛或跑的,分別叼來了許多果子與花朵、鄰近的枝葉如方才那樣盛了清涼的水、樹木也試著輕輕釋放一些舒緩精神的木質芳香,山神莞爾一笑,這山裡就彷彿又多了幾分生機。
「你該不是讓澤生把那些碎片當藥粉和著水吞了吧?」他打趣笑道,「好吧,比起變賣換作錢財,留在身體裡治病似乎更有價值一點。」
「你讓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身上帶著一大筆錢,沒想過後果嗎?」雄鹿維持著冷峻的神色,恰如其分地給了個冷笑。
藺攸是直到澤生離開多日才發覺元神多數已從那傢伙體內消失,他看了看那傢伙的狀態便心下瞭然,因而沒有再去追蹤。
「是,還是山神大人考慮得多。」他看似漫不經心地答著,卻又帶著欣慰,「都做了藥師呢,山林的力量看來也運用自如,跟大家也相處得不錯的樣子,真努力的孩子啊。」
澤生告訴他們,他經過幾年在外的生活,現在在幾個山頭外的村鎮藥舖工作,情況比較穩定下來了。
他用手搧了搧風,澤生下山之後他可叫不動那些花草樹木,總覺得有些悶熱的他只得脫了上衣,打著赤膊盤腿坐在山泉旁,姑且分著水氣權作消暑,也活動活動筋骨、看看身體的狀態。
「那孩子是否有奇遇我不曉得,但如果他的體質真如此特殊,他或許也難以真有什麼安身立命的生活。」藺攸淡漠地說道。
「可以的,他這樣走過了這麼長久的時日呀,看來也很適應現在的生活。」他乾笑兩聲,「就現實層面來說,在下如今也沒有什麼力量能保護他,說來我的元神比我本身還有用呢。」
藺攸頭上的鹿角稍稍變了顏色,但他仍維持著平和的語氣:「他現在或許因此暫時接納不了其他外來侵犯的力量,但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我那時候是不是說過你會喜歡這個孩子的?你看看自己這麼擔心,不要緊張嘛,山神大人。」他歛眸笑道,「不必擔心百妖器皿的問題,在下也沒打算把元神取回來呀。」
「他離開的時候就知道你沒有死。你覺得他在這時間點回來只是巧合嗎?」藺攸曉得他這副模樣,儼然也不是打算待在澤生身邊的意思,幾經猶豫,還是多嘴了兩句。
「元神在他體內,有點感應也是在所難免。」他還在低頭看水面上的倒影,聽了友人的話只是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在下原本可是沒打算見面的呢,畢竟一個遺棄自己好幾年,半路突然出現要你養的重病的爹?這角色在下可不擅長。」
那些反覆造成疼痛而留下的傷疤怵目驚心,這些都成疤了自然不礙事,不過按理說他都能自主復元——前提是他有讓完整的元神在自己體內待上足夠的時間。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就憑你這責任感,也做不成人家的父執輩。」藺攸批完手上最後一份山林訊息,總算瞥了他一眼,「別說得自己多脆弱不堪來逃避,你現下充其量不過是與凡人無異而已,一般人類都能在這世道活上數十年,你姑且還是個元神離體死不成的傢伙。」
「唔……該說是攸你這屍體防腐技術做得不錯呢?還是……」他看著倒影裡自己坦露的上半身,半是調笑半是喃喃自語地評價著。「這傷口過了十年還沒好,攸啊,你現在可是貨真價實的山神了,別說是人類,連妖怪的小傷應該都是可以治得了的,區區除個疤算不上難事吧?」
「作夢,我一刻都不想再碰著你的身體。」藺攸不是沒聽出那傢伙顧左右而言他的說詞,然而他仍是不忘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眼神,「用山泉替你維持著當時的狀況已經很仁至義盡了,誰曉得你什麼時候醒?」
是啊,誰曉得自己什麼時候醒?
「哎喲,怎麼這樣,摸多了搞不好延年益壽呢。」他搖頭故作可惜的模樣說道,指尖正好劃過胸口那道「最新」的疤,「你從以前就不懂得把握機會,那時候我都『投懷送抱』了,都不曉得以前多少男女老少饞在下這副身子,上等的養分呢?看看澤生聰明多了。」
「那道傷是我劃的,為的是看你死透了沒。」藺攸實在不想再應付他的滿口渾話,冷冷地答道,「與他無關。」
他的指尖略略頓了頓,接著又沉默了許久。
每一道疤他都記得是怎麼傷的、何時傷的,若澤生不是像那些人,或是阿海那樣剖開他的胸口、取出他與心無異的元神。那他……
哈,怎麼可能。
他不著痕跡地淺抿薄唇。
山神的目光意味深長:「我是看在澤生的份上才沒把你一腳踢下山的。」
他眨眨黯淡的金眸,對答如流:「好友宅心仁厚,神職當之無愧呀。」
是他讓澤生沒有依靠、辛苦地過了這麼多日子,他某種程度上何嘗不是讓這孩子再次遭受到被拋棄的感覺?
他自己都被捨棄過這麼多次,明知那是多麼難受的事,卻只學會了逃避,沒能把這份心思好好回應在最後這些從未放棄過他的人身上。
莫說是有怨,就是真要讓黃藤在他身上捅幾個窟窿,他也是不會有半點反抗的。
光是在這個時候還回來看他,就是那孩子極盡溫柔之處了。
如果一開始就未曾相遇,也許就沒有分別時的痛苦了。
他哪有什麼資格……要澤生重新接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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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泉如一面淺薄的鏡,水面上的他看來確實與十年前的模樣並無不同,唯一可說是差異的地方,便是頭上生了兩根短短的突起,邊緣有著不規則的破裂痕跡。
「總覺得看起來像角,又好像不像……」他略略歪頭,頭上的突起也跟著偏向一邊,他又輕輕晃了晃頭,差點重心不穩摔進泉裡,幸虧他及時穩住,而那對突起也依然妥妥地黏在他的腦袋上。
「大蠢蛇先生,事到如今你還真的認為自己是條蛇?」藺攸問道。
「為何不是?我現過原身這麼多次,哪次不是懾人大蛇?」他依然望著泉中的自己,低低笑道,「縱使以前我那些兄弟姊妹成天想殺我,也是因為我的外表,而不是種族。」
他俏皮地吐吐舌頭,像是要驗證自己真是條蛇:「想想也是,掠食的時候人家都是一群黑色海蛇潛伏深處,就我一條白的老是暴露牠們位置,沒吃飽誰不生氣?」
瞎了嗎?那對角雖然殘破,也分明能理解這到底代表他身體起了什麼變化,藺攸就靜靜看著他狡辯,也不出聲制止。
「還是說……,」他看了看山神,又回頭望向自己的倒影,雙手抱胸,做出了個真心疑惑的表情,「難不成在下還有頭鹿的身分嗎?原來我們還有這層親戚的情誼啊!難怪山神大人總對我特別照顧。」他恍然大悟地自問自答。
「……」誰要跟你有親緣關係?
藺攸終究是沒忍住,煩躁地一把颳起山風,將他整個人掀翻、掃進泉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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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嘴上是說著過幾日再來看,畢竟他走得太急,落下一些事務請他人協助,回頭總該補上。但他只在藥舖裡多留了一點時間,以連自己都訝異的效率處理完,實則沒三天下午就又上了山。
他不太確定實際上用得著什麼,便把一些尋常的補藥都帶著,若真需要什麼稀有的,他再「親自處理」便是——他依然謹記藺攸當時的教導,在人前盡量不展露自身的力量。
「咳咳——」或許是步伐走得有些急,他又咳了幾聲。
他決定要提早隱匿蹤跡,因此讓兩座山外的大地就開始協助他的旅途,藉著開啟一些常人不易行走的蹊徑,以及爬藤、林木的幫助,大幅縮短了越過山頭的時間。
來到山腳下,他刻意停步、深呼吸了幾口氣,並維持著禮貌,讓那些迎接他的精靈們都各自散去、不必接待他。山林入口仍漂浮著少許霧氣,可他看得清某條路線的引導。
走到此處,澤生卻似笑非笑地想著,自己本不該再來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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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踏著去見那個人的道路,越是靠近,越是意識到胸口的那股躁動。
「咳咳——」他又咳了兩聲,於是他嘆口氣,找了路邊的一顆石頭坐下,取出水來喝了幾口。
他用甘草、麥門冬、茯苓、陳皮、桔梗等材料簡單調了點止咳的藥方,這在他的咳症初期是有發揮一些作用的,但隨著時間過去——在他越來越有預感那人要醒來之後,這帖藥的效用可說是潰堤式地崩落了。
「咳咳——」
雖說他沒做大夫,可藥草碰得得久了,無論是過去在外的經驗,抑或是近幾年在藥舖的學習,一些尋常的藥方他是早已熟稔於心的,若是尋常風寒,他還算有把握能自己治。
只不過這症狀他實在不明白是什麼,十年前離開之後,他是偶爾有些胸悶的毛病,但並不頻發、也不咳的。
這情況是直到一個月前忽然開始嚴重起來的,他有時覺得胸口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接著便會感覺到有什麼從四肢百骸的經絡匯集到心口,不出半刻鐘,便又會將不適的感覺舒緩。
但那感受像極了小時候……那人的血在他體內治療著的過程。
這期間他還是抽空給幾個藥舖認識的大夫看過,卻都說找不出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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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月他有做了什麼跟平常不一樣的事嗎?
真要說的話,就是他做夢的次數變多了,而那些夢,充滿著死亡與那個人的身影。
他當然可以一笑置之,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關於那個人的夢,可最近的夢與過去的都不同,這股比過往還要強烈的感受和直覺——無論是感性或理性都是,他根本欺騙不了自己。
這十年來他再怎麼想方設法地克制、排解、遠離、分散注意力,把自己過得如何忙碌充實、把那份期待壓到心底的最角落、試圖捨棄,看來都是徒勞無功。
他已過了能用撒嬌任性掩蓋一切的年紀,只能言不由衷。
令人洩氣而無力,可它就是存在。他終究忽視不了。
他並非夢見那人的死亡,而是他自己。
他滿身的鮮花,被那人抱在懷裡。
他身上沒有任何一個傷口,只是不斷地、止不住地輕輕咳嗽著,他咳出的每一口血,都化成了各色的花朵,灑滿了自己的身軀,最終在那人懷裡,自己嚥下最後一口氣。
就像是當初一樣,不過是角色對調、再多了些色彩點綴。
生老病死他或許見得沒有那人多,這幾年時間卻也已算看得不少,因此澤生察覺到自己久咳不癒的時間及程度不太正常的時候,並不害怕自身的死亡,只是他不曉得這是否代表一種預言。
莊周夢蝶,虛虛實實,他也分不清是什麼讓自己嚮往。
他想起那人曾說過的、那座開滿花朵的村落。
夢裡的他覺得很安心、很平靜,但那人的表情卻充滿難過與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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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他沒後悔做過那樣的事,只是沒想到那樣做,元神會近乎悉數進到他自己體內,可要說是因為元神引發他的不適,不如說這幾年以來他感受到更多的,反而是因此被治療、救治了許多回才對。
乾淨的水源、飲食與居住環境方能使人常保健康,但這並不是長期旅居在外日日能得的東西,而這次的咳症……算是個例外吧。
是他自己決定要離開的,他不能再待在那裡。不論是因為那人總推著要他去多見見外面的世界,抑或是他自己在察覺到心裡有些什麼在萌生的時候。
好啊,他是去看過了一些地方、遇見了一些人事物,可那又如何?
由於藺攸多少是教到他能運用自身力量到某個程度,因此旅途也算不上顛沛流離,他該隨著見多識廣變得成熟、變得更能應付自如,他連白髮消失殆盡時都忍得了沒有回來。他總是會放下的。
可是現在這算什麼?他這一回神已經在這裡的行為又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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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刻意拖慢的腳步仍讓自己在天黑前上了山,夕陽西斜、晚霞日暮,即將入夜的山向來不是人們刻意會去打擾的地方。
但這裡是他熟悉的地方。這座山裡的一切,都曾是他再熟悉不過之處。
澤生原以為那人會在山泉邊遊蕩,又或是在哪棵樹上發呆,他會看上去有些病弱,但依然從容自在、仍舊掩不住他在自己眼裡那樣神采飛揚、顧盼生姿,也許悠然地調笑著「我們澤生來了」之類。
哪怕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多少次過得煎熬,對那人而言,十年或許不足一瞬。
他說不清這些複雜的心緒如今累積成什麼,是怨嗎?他想幼稚地往那人身上撒氣,說「都是你讓我獨自一人無依無靠」嗎?是不甘嗎?他體內的元神像溫柔的鬼魅那樣糾纏不休,卻是他自己招來的。
大不了還他便是。還他一顆心便是。
像他們總是對他做的那樣,一刀割開自己的胸口,捧出一顆跳動的心。
他能夠面對的吧。如今的他已能表現得成熟穩重,像前幾日那樣,也至少不會在那人面前如此輕易便驚慌得手足無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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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澤生在走過去時的腳步很和緩、很輕。
他遠遠地便看見那人雙手抱胸、倚靠著一棵樹木,在山泉邊沉沉睡去,一本書的頁緣微微彎曲翹起,安然地被擱在一旁,而他身上卻連件薄被也沒有。
月亮悄悄升起,柔和的光線落在泉水四周與他身上,像連他垂下的長睫裡都要點綴著星辰,他看起來是那麼寧靜、美好,似一幅璀璨內歛的畫。
澤生想要伸出手去觸碰,卻又忽然感到害怕,怕這像一碰就碎的夢。
他見過那人更狼狽的樣子,滿身血污、在自己懷裡但求俐落一死的樣子,他那時可成全了他的。
「唔、已經這麼晚了嗎?」在澤生幾乎要碰到他的臉頰前,他才像大夢初醒那樣,揉揉眼睛探望四周,「攸真過分,都這時間了也不叫我、哎呀!」
他頭上樹木結成的小果實不偏不倚地落下了兩、三顆。
「啊,澤生,你來了啊。」他轉頭看見離自己好像有些過近的孩子,只是柔和地笑了笑。「吃過飯了嗎?走吧,我們去找山神大人吃飯,你在的話攸一定會做一些好料的。」
「……還沒吃過。」及時縮回手的澤生冷靜自持地簡短答了一句,另一方面卻不得不洩氣地承認,自己糾結那些想法及煩惱的情緒,竟然只在對方短短幾句輕鬆的話裡就煙消雲散。
是活生生的他、是會與自己對話的他、是稍微伸長了手就能觸碰到的他,不是那樣遙不可及的、不是沉眠水中,甚至連在夢裡無論喜怒哀樂都未曾開口回應過的他。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7AtgOL1Fj
這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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