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生與青年並肩坐著,他等了好一陣子,都沒有感覺到肩頭上的重量,一度懷疑對方沒有真的入眠,轉頭去看才發現對方雙手抱胸、頭略略低下,背倚靠著岩壁,呼吸勻稱但胸口起伏不大,睡得宛如精緻的雕像。
他擔心青年會忽然失去重心歪斜,一時半刻沒敢離開,但始終期待落空。
「你真奇怪。」他在心裡想著,同時練習使用「你」的說法。
「我也……似乎變得有點奇怪。」
這是件很奇特的事,明明就只是改變了溝通上的稱謂,但行為好像也不自覺受到影響,好像成為了某種對等關係,進而引導出自己……比較能夠說出想要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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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看著落入的月色,雨停後的微風帶了點海水的沁涼,拂過臉上很舒服,也讓青年的幾縷髮絲輕輕飄動。
又是一個日夜,時間過得真快。澤生若有所思,低頭反覆抓握自己的手,像在重複確認與他人接觸的奇異感受。
在通道裡跌倒被扶了一把,還有擦臉的時候,他都有觸碰到青年的手,雖然只是短暫的片刻,但對方手心傳來的溫度低得驚人。雖說若是體虛之人,確實會有四肢冰冷的情況,可做了這麼多不合常理的事,再怎麼樣他也不會認為對方是人類。
他又彎彎繞繞地兜了圈子,沒有正面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只是這不過是讓澤生更在意,他是為何待在此地,又為何會變成這副模樣呢?他沒有做完的事是什麼?某件又是身為神要做的事嗎?是否完成了,他便也像先前那樣,不再停駐此處呢?
不,說到底,這與自己的關聯又是什麼?
岩洞在進入夜晚後,縱然有上方的天然光源,到底無法將整個空間映照清楚。原來以往村裡人過多的火把不單單只是象徵,更有這層用途。
那些陰影處的死角在白天看並無感覺,但到了夜晚如果沒有燈火,勢必能激起埋在人心裡的原始恐懼。
可是對方在岩洞裡恰到好處地點上光源,那不是燦爛如白晝的色彩,而是細緻但明確的微光,像夜空裡流淌的星河。
為什麼他能想到這些呢?又……為什麼要做這些呢?
因為他是神嗎?即使不是那一位。因此無論是什麼樣的人向他伸出手,他皆會如此包容、守護渺小的每個人,就像一直以來他所做那樣。
澤生察覺自己意識到這點後,內心明顯的失落感。
澤生不是一個像爸爸那樣、如朝陽般的人,他寧靜如月、沉默似夜,更多時候他遠離人群,像受傷的獸蜷縮在陰暗中。當他在沒有記憶便失去母親時,他告訴自己要珍惜父親、珍惜被保護著的自己;當他也失去父親時,他告訴自己要堅強活下去,並想想那些曾經關心過他的人,哪怕內心的空洞與荒蕪讓他不知所措。
他認為自己或許更像是情感缺乏的怪物吧,但同時他也太脆弱,無法只為了自己而活。如果他希望自己不要像蔓延的爬藤依附著誰而存,那麼他就需要一點渴望,而且必須反覆提醒,不要輕易捨棄。
只不過,有些事物如同流水裡的危險漩渦,乍看平靜無波,等意識到自己已一腳踏入、被捲進而沉淪,才知深陷其中而難以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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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依著洞裡微光望向大蛇逃走的通道口,銀白色的封印依然烙在上頭,流動柔和而似水紋的波光,那封印不是以咒語或文字組成,只是許多細細的絲線,看來一碰就斷。
他輕手輕腳打開布包,再次確認裡面只有那個塞著紅布的白瓷小瓶,又在心裡從一數到了一百,青年還是沒有重心不穩,他才緩緩移動身子從矮石上離開。
他回頭看了看對方,特別放輕了踏在岩地的步伐,像貓那樣無聲無息。
大蛇的血也是紅色的,他那時看過,渾身的血沫染遍水窟,像淒麗綻放的雪梅,盛開生命最後一抹艷色。
可打鬥後的地上並沒有太多血的痕跡,青年沿途滴滴答答帶回來的那些,他說太過怵目驚心,早就在澤生沐浴時被他順手清掉,像要證明他所謂的「清理乾淨」確實就是一塵不染。雖然這看來有些欲蓋彌彰,但這也是澤生現在才察覺到的事。
他現在並不疑惑岩壁上為何沒有白玉石的礦採,反而是對那上頭什麼植物都不長、光凸凸的樣子感到奇怪,即使是陰暗潮濕的地方,也會有能存活的物種才對,至少青年帶他來時的通道上,就還有一點垂藤與花朵出現。如果沒有青年的「整理」與帶來的光源,這裡與其說寸草不生,或許更像一片死寂。
他沿著岩壁又走了一遭,比前一回看得更細,看見那上面有更多外力造成的剝落,以及由於日照分布位置的不同,使岩塊的顏色有所差異之處。
也就是基於這個緣故,他才在非常角落的一個地方,找到一小片咖啡色的蛇皮,沾染了血液後乾涸的部分並沒有變成白玉石,坑坑巴巴的結痂外緣有動物啃咬過的痕跡,而在咖啡色的蛇皮下,壓著兩塊不同顏色的地面界線。
他伸出手,卻又在觸碰到之前停止。
他閉上眼睛聆聽,沉靜的洞窟中彷彿連風聲都停止,他極其細微的腳步聲幾乎已經是這空間最大的回音。可這其中沒有動物的聲音。
兩年間他有無數著輾轉反側的夜晚,海風穿越樹林的沙沙聲,混合著林間原本就有的枝葉摩娑的聲響,取代了他也許從未聽過的、母親吟唱的搖籃曲。
一些小動物的低鳴與移動聲響,在深夜裡都會被無限放大,初始的他有恐懼和不安,而後卻漸漸習慣,甚至有些羨慕起那樣細微的躁動。那些或許是返家、求偶或覓食的聲音,都比起他枯槁的內心來得有生命力。
許多故事裡說,月黑風高的夜晚,吃人的妖怪會在闃靜無聲中出現,妖怪能隱匿自己的蹤跡,才能悄然無息襲擊人類,那麼同樣身為妖怪的大蛇也是嗎?他也在那個被封印的通道口後蠢蠢欲動,等著要攻擊自己和青年?
他自己也不懂,為何對於那條蛇妖似乎特別寬容。不……,說寬容不太正確,更像是某種程度上的……能夠體會到一點屬於那蛇的感受。
那些無以名狀的悲傷與憤怒,不至於影響他的心緒,卻讓他沒有辦法像其他村人那樣只將牠視為一項能被獵捕的動物、視為害人的嗜血妖怪。
他記得王大哥行囊裡揹著的,那顆原本應該屬於蛇妖的心臟,牠是因為這樣受制於人,才沒辦法離開這裡嗎?否則又為什麼在這樣的洞窟裡,反覆承受著剜心撕皮的痛處呢?
他看向紋風不動的結界,終究收回了伸向那塊蛇皮的手。
他能到達的地方或許還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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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走回沐浴的那個小池子,水溫已經降得與周遭空氣無異,透明而冰涼的池水中倒映著自己的身影,雪髮藍瞳,他看著不禁失笑。
這的確與常人很不相同。他因此遭受許多異樣的眼光,有人說那是病,有人說那是詛咒。
他曾經暗暗有過一段不喜歡這雙眼睛的時間,可他又無法真正討厭起來。
爸爸告訴他,那是像媽媽的瞳色,就像海上的寶石閃閃發亮。
他如何能捨棄或怨懟,在這血脈裡遺留給他的東西?在一切都遺落在不遠處的村子之後,身上留下的,也僅有這些與孤零零的自己相伴,從不必擔心會離他而去。
對不起,我沒能成為與之相襯的人。
他伸手輕輕攪動水面,把倒映的身影弄得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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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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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墜入深沉的水面下,四周模糊不清。
牠的元神明明仍在,但怎麼還是這麼痛?
……啊,對了,牠差點就被砍成兩半,大刀落下,牠勘勘避過,利器在身上劃出長而深的傷口,牠才從錯愕中回神,想起自己要逃。
——你不是說,這裡是我第二個家嗎?
——你還說,綁了紅色的錦帶好看,就像人穿新衣服那樣。
「為什麼……」
篝火竄出與血一樣的豔麗,黑煙高聳直入天際,他們唸著古老的咒詞,聽不懂的言語中充滿狂喜與畏懼,分不清究竟是祝禱或是避災,可每個跳舞的人都像有著紅色的眼睛。
牠掙扎著逃跑,卻生生被扯住尾巴,又是一刀落下,接著帶刺的木椎扎在身上,把牠釘在厚實的土地上。牠無法呼救出聲,也無法拋出疑問,只能因為疼痛而渾身顫抖。
在這個沒有水的乾涸陸地上,太過年輕的妖連初生的人類嬰兒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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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那個少年,總是對牠笑的那個少年,左手執著綴滿獸骨裝飾的長杖、右手勾著一條紅色錦帶,穿著巫覡的衣著向牠走來,長長的袍子拖曳在地,也像蛇的長尾。
他將長杖輕輕放在地上,引起周遭其他人的阻止,可他只給了個淡漠的眼神,其他人便紛紛縮手閉口。
「沒看到牠很害怕嗎?早就要你們溫柔一點。」他轉頭望向地上,依然對牠笑,「不要跑了,你看都掉了。」他把牠逃跑過程裡弄掉的錦帶重新繫回牠身上,語帶心疼地說。
牠愣愣地抬頭望著少年,他的眼神仍然帶著笑,卻也充盈鮮豔的火。
「你要乖乖的,不要害怕。只要一下子就好,很快就結束的。」他輕柔撫摸蛇身,又拍拍牠的頭,彷彿自己面對的不是一條可怕的蛇妖,只是一頭溫馴的小綿羊。
少年巫覡的衣著繪滿圖騰,白淨的臉龐上有彎彎的眼睛,脖頸處未甚明顯的喉結輕輕滾動,發出轉變中的、略有沙啞的,牠陌生的聲音。
「你是我最珍貴的小蛇啊,是世上罕有、難得一見的小白蛇啊。我能感覺到你靈魂深處的共鳴,獨特而具有力量。」他低語,像輕聲呢喃的安魂曲,「所以那一位肯定會很喜歡你的,我養了你這麼久,就是等待此刻。」
牠能感覺到木椎上抹著的毒,透由刺下的傷口,一點一滴滲入牠的身體。
「我對你這麼好,你也希望我能過得好,對嗎?」少年又用力將木椎壓下,刺得更深一些,接著才將木椎拔出,汨汨黑血轉而湧泉般冒出。
「為什麼……」牠無法開口問他,滿腹的疑問只能化為淺淺的低鳴。
「你會為我們換得祂的滋潤。」少年托起軟綿綿的蛇身,把牠帶到祭臺上,讓磨得更加尖銳的鐵叉分別刺過牠的頭尾,穩固地把牠架在了篝火之前。
少年回頭去取起落在地上的長杖,四周鼓噪的族人們歡聲雷動起來。
「這片大地太久不受眷顧,如今我們透過貢獻來自海上的寶物,願天神喜悅降福我等,降下甘霖,讓我們能重獲新生。」少年虔誠的祝禱聲如啟發的天音,一眾族人齊聲歡呼,複誦著末段的祈語,在幽深夜空裡反覆迴盪、與紅色的火光一同刻進了白蛇疼痛欲裂的身心。
「降下甘霖,重獲新生!」
「降下甘霖,重獲新生!」
「降下甘霖,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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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臺兩旁立著的族人小心抬起串著白蛇的架子,墨色與赤色的血液混雜,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牠奄奄一息,低鳴喚著少年。
「為什麼……」
可少年只是低頭垂眸,虔誠默唸著聽不清也聽不懂的言語,未曾回望。
牠感覺到一陣劇烈的晃動,接著是椎心刺骨的灼燒,火光也是一條大蛇,這條比自己巨大百倍的蛇嚙咬、啃食牠的身體,包覆吞沒牠最後一點信任。
火焰中竄出一道銀白色的光,祈舞與祝禱的人們看向橘紅色的光亮中,以為自己迎來了傳說中的大地之神,歡欣跪伏在地,少年則維持肅穆而淡漠的神色,持著長杖微微低首,謹慎地訴說謙卑。
可銀光中跌出的只是化做人形的白蛇,變大的身形讓牠得以掙脫祭臺,他踉蹌摀著流滿鮮血的雙眼、頂著被焚燒泰半的身體,用元神支撐住最後一絲理智,奮力往人群之外跑。
——我原本不是想在這個時候變成這個模樣的啊。
——我原本是想讓你看看的啊,你看,我也跟你長得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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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刮蝕他的肌膚猶如再次刀割,胸口像被壓著一塊大石般呼吸鬱滯,奔跑的雙足仍不太適應這個樣子,他狼狽跌撞、視線模糊,完全憑藉著元神的一點清明,指引他探索最近的巨大水源。
發現他逃走的族人驚慌失措,深怕貢獻祭品不成反而更觸怒了神靈,灼熱的火把朝他扔擲,太過年輕的妖邊逃邊躲,卻從未想過反擊。
皮膚被燒落一大片,像野獸的利爪在背上撕裂蔓延,他只想遠離高溫與疼痛,最終憑藉元神的感應,來到充滿潮聲與水氣,卻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之處。
他的感官已趨麻木,最終只是絕望地從懸崖高處一躍而下,強大的衝擊力與水花之後,巨大的漩渦將他拉入海中,再也沒有力氣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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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墜入深沉的水面下,四周模糊不清。
牠的元神明明仍在,但怎麼還是這麼痛?
銀白色的元神表層破裂,緩緩溢出淺金色的光,溫柔地將他包裹起來。慌亂之中他未能見到少年最後一面,他甚至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如此毫無猶豫便犧牲了自己、不知道那雙帶有火光的眼睛裡,是否會有一點點細雨。
淺金色光芒裡的小蛇無聲啜泣,蜷縮自己盤成一顆逐漸黯淡的球,彷若已在篝火裡死去,任憑海水刺激著早就沒有感覺的傷口。
牠恍惚失去意識,因為自主保護機制而陷入沉眠,也許牠會反覆做著充滿疑問的夢,也或許不會。
而仍然繫在牠身上、原本打著漂亮繩結的錦帶,尾端被燒得焦黑,也隨著沉入深海,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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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也有著柔和的月色。
後來澤生自己也等到累了,就到青年身邊並肩坐著,也學起對方雙手環胸打起瞌睡,而直到天亮時的日光透過水窟上方洞口照射進來,他才朦朦朧朧發現自己的姿勢變成躺著。
日光的位置宛如經過精密計算,就灑在他腳邊不遠,既能微妙地感受到光線,陰影又恰巧都落在了自己這一側。
他身下墊著乾淨衣物做簡易床鋪,頭部的衣物則墊得較高當枕頭,身上蓋著淡金色的薄霧做被子,而青年依然維持著如雕像般的動作,就在他旁邊歇著。
澤生忽然有點希望時間能停止在此刻,他說不出為什麼,但自己似乎喜歡這樣的時光,這種似曾相識的時光。
於是他又閉上眼睡了一會兒,直到下次真正清醒,自己微微睜開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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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啦?」青年和煦的聲音像清晨的暖陽,「我想躺著應該能減緩你腰痠背痛的可能,挪動的時候還怕擾你清夢,沒想到你倒是睡得挺好。」
他打趣地說著:「不是所有人都有像我這樣的打盹工夫啊。」
「想要再……睡一下。」澤生揉揉眼睛,往岩壁那面側了身子,輕輕彎起雙腳,發出軟糯的聲音,試著拙劣地假裝賴床。
「唔……好吧,你說了算。」青年有些無奈地笑道,仍是不忘提醒,「不過希望你記得一下,我們還在有大蛇妖的岩洞裡喔。」
「我不害怕。」澤生藉由側身避免表情洩露了什麼,「至少現在……我不是一個人。」他發現對方確實對自己非常包容,不由得再次小小任性一回。
人果然是很得寸進尺的生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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