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生發現那個淺色海螺時,離海浪已剩幾步之遙。
「每天都前進一些,最後會到達這裡啊。」
他細細摩娑、體驗著貝殼在手上濕潤而紋路凹凸的觸感,他聽爸爸講過海的事,但其實他並未真正觸碰到海。
看見海螺時,他便想起爸爸說那能聽見遠方的聲音,他舉起海螺放在耳邊,卻只得到不明所以、微弱的嗡嗡回音,與想像中不同。遠方的聲音太遙遠也太模糊,他什麼都聽不清楚。
從這裡看不見來時的村子,海岸像天然屏障,隔絕了大部分的人跡。天空中偶爾有海鳥飛過,只是牠們未曾在此處停留。
澤生深呼吸了一口氣。從走出岩洞,到經過沙地、礫石,穩定的潮聲平靜不了他胸口感覺到的激動,他的心跳得很快,那是探索嶄新未知時的好奇與雀躍,在不知不覺中已漸漸消弭原始恐懼及不安的模樣。
廣袤的海際線無邊無際,蔚藍的水色一如他眼瞳中澄澈,他有股想要赤腳踩進水裡的衝動,但脫下鞋襪後卻遲遲沒有動作,眼睫垂下。
他前進了一步,但眼看下一波浪花再度捲上,卻又退了兩步。
獨自體驗這份新奇的感受固然快樂,但為何自己跨不出前進的步伐呢?
要是這一切有人可以分享就好了……。
他有些訝異於自己腦中產生的想法,原來直到現在,自己還沒有習慣該一個人面對所有變化嗎?
不,他很清楚才對,他身旁再也沒有人了,遼闊天地顯得隻身一人的他無窮渺小。從那日之後,他所過的每一天,都在告訴他這件事,當時的他沒有嚎啕大哭、顧影自憐,只是默默流著淚。而在復歸平靜後,也似乎再激不起什麼強烈的情緒起伏。
他說不出是因為太過悲傷或思念,他真的明白這些感覺嗎?
原以為早已沉澱,甚至已經無所謂到讓他下定決心成為祭品的心緒,卻選在這種時候像意料之外的浪潮,拍了他一臉冷水。
還是正因為理解了這一點,才忽然卻步了呢?
可是……他胸口的心跳如此真切,讓自己想要伸手去探、去摸索的事物,原來不是沒有,只是他還欠缺什麼?勇氣嗎?抑或……,他還想等著誰呢?可是早就誰也沒有了才對啊?這股悄然滋生的些許期待感,與落寞交錯反覆著,是從未有過的感受,讓他十分困惑。
然後他聽見了,在雖美但杳無人跡的海岸,一切聲音都會變得清晰。那個嗓音略有清冷,卻帶著漫不經心又不失親近的話語,他認得這個聲音。
他回頭循聲,雪白的身影便在自己身後不遠,一如初見般緩步而來。
明明只說過一次話、明明說不上熟識,連名字也不曉得的這個人,卻有著令他莫名感到安心的感覺與聲音。
澤生沒有奔向對方,也沒有逃離,只是愣愣等在原地,像被強光倏地照到的小動物。
海水輕輕滑過他的腳後跟、腳踝、腳背,最後是腳尖,將他裸露的光滑雙足包覆起來,傳遞著沁涼心脾的溫度與略為酥麻的、沙子的搔癢感。
他忽然發現,原來有時候他不一定要強迫自己一直往前進。
「哎呀,這種事怎麼能不等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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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下著久違的雨,綿綿細雨如溫柔地替大地療傷,洗去所有塵埃與痛苦。時間彷彿算得正好,他們剛踏進岩洞不過半刻,雨水便輕輕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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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您的傷……都好了嗎?」澤生看著青年帶來的米粥,小心翼翼問道。
「真抱歉,上次那樣嚇到你了吧?」青年苦笑,示意澤生趁熱吃,「不過你看我都還能到附近轉轉,替你找些吃的,應該沒什麼大礙了。」
他邊說邊理了理自己的衣著,又從懷裡取出髮帶將雪髮束起,輕笑道:「你看,這樣有精神多了吧?」
「是,那真是太好了。」澤生觀察了對方,不僅衣裳上一點血跡也沒有,體力與臉色看來也比前次好上許多,「不過……您這樣太辛苦了,我在這裡其實不太容易餓,您給的海藻很好吃,這樣就夠了。」
「你認真的嗎?要一直吃這個?」青年故作蹙眉思考,「不行,怎能總讓你吃這種東西,我想想什麼比較適合……。」
「真的沒關係啦,我覺得海藻也滿好吃的啊。」澤生連忙說道。
話是這麼說,但那碗米粥早就見底了。
「上次因為有點太趕,才沒來得及問你喜歡吃什麼。」青年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略有尷尬地說,「你若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就告訴我,能力所及我會給你帶來,不用擔心,這點事我還是能做到的。」
「謝……謝謝您。」
「這些日子還好玩嗎?下次我帶點工具給你吧?聽說人類孩子都喜歡在海邊堆沙玩的?」青年思索般問著,「不過真可惜,我還以為你會飛奔過來,有個感人的重逢呢。」
「這樣……太失禮了。」澤生用力搖搖頭,靦腆說著,「看到您安然無恙、出現在這裡就很好了。」
「……?」青年在白紗下的左眉挑了起來,這孩子怎麼回事?從剛才開始說話就忽然拘謹起來……,也罷,想來是不信任或畏懼吧?挺正常的反應,他暗自想著。不過他決定將此事暫且按下,畢竟後面的事拖太久可不行。
「對了,你上次說想去看那條吃人大蛇吧?現在還想去嗎?」青年把雙手抱在胸前,像問出門郊遊似地說。
「可以嗎?」澤生感到驚喜,卻又悄悄看了青年的神色,發現對方並無不悅,才接著開口,「我是還有些好奇沒錯……,其實我有很多想問的,但是腦袋裡亂成一團,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不都說眼見為憑嗎?親自看看就曉得了。」青年淺笑,「反正現在外面下雨呢,我就帶你走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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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行在複雜的岩洞路線上,這是澤生先前沒有走過的路,四周有些微濕氣,但相較於來時路的沉重與壓迫,這條路並不會使人不舒服。
「您怎麼會知道這條路的呢?」澤生跟在青年後面,覺得很不可思議。
岩洞從內部看來很高,壁上攀附一些藤蔓類植物,卻開著純白無瑕的花朵,有涓涓細流蜿蜒而過,匯入一旁的山凹溝壑中,如同刻意為他們開闢一條好走的地勢。整體路途不算崎嶇,反倒像是別有洞天。
「這個嘛,我在這裡待的時間,也許比你想像得久喔。」青年優雅地擺著手,如露珠凝於葉緣那樣,幾個金色光點從他的指尖泛出,輕飄飄脫離,再如同靈動飛舞的蝴蝶,綴在洞中發亮,「岩洞裡本來就錯綜複雜的,我也是迷路過好幾回,才發現這條走起來比較舒坦的路線。」
「您為什麼會待在這裡呢?」澤生只覺得產生了更多疑問,「是因為您先前說的……要做的事還沒完成嗎?」
「是啊,這實在不太容易,原本都想放棄了呢。」青年輕鬆地回答道,「不過時機將至,或許真的能水到渠成呢。」
「那是什麼事呢?」他加緊腳步想上前詢問,卻沒注意凸起的岩塊,整個人往前大絆一步,未及反應,瞬間呼吸一滯,幸而青年眼明手快轉身接了一把,沒讓他頭上磕碰個腫包。
「唔……晚點看完那條大蛇後,你若是尚有興趣,便告訴你吧。」他故作神祕笑道。
澤生沒發現青年之所以能及時接住他,是因為對方配合著自己的腳程,沒有和他拉開太大距離的緣故。他愣愣地抬起手,做了上次就有點想做的事:在青年的眼前揮了揮手。
「還好嗎?應該沒受傷吧?」青年把澤生扶起,溫和問著。
「沒有……。」澤生不相信般又晃了晃在青年眼前的手,他先前就對這件事感到疑惑,那人沒有輔助,要如何準確踏穩每一步、避開障礙物呢?況且從剛才他的反應之速,也全然不似雙目失明之人。
「噗哧——」青年有些無奈地笑出聲來,「我看得到啦。」
「什麼?」澤生怔了一瞬。
「雖然只是約略的輪廓,但也足夠了。」青年簡單補充,算是解釋,「能站穩吧?那我要放手囉?」他又恢復那種饒富趣味的笑容,像帶著剛學會走路的嬰孩那般緩緩鬆開手。
「啊,我能自己走的,謝謝您。」澤生像總算回過神來。
「那就好,接下來你可要跟好了,路會變得更狹窄一些的。」青年不疾不徐地重新啟程,並比先前更不時留意澤生的狀況。
岩洞裡畢竟不是日照充足之處,而外頭的雨更使光線昏暗幾分,澤生走在後面之所以能看清楚路,都是因為那人在前頭四處點上了微光,而因著方才的突發狀況,青年於是在沿途的地面上再多加了幾個金點。
他原以為青年路上會再說些什麼,然而就像是配合著自己的沉默,那人只在恰當的時機停下來等候自己跟上,偶有高低差異的位置,便會伸出手來讓自己抓著,對方始終帶著微笑,卻沒有再開口。
由於太過符合他所知道的、那一位的形象,他一直下意識覺得就是如此,但他又真正問過嗎?那時含糊帶過的答案他並未追問,如果不是的話,他是什麼存在呢?又為什麼幫自己呢?澤生無法停止思考這些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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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就在這裡吧。」青年的聲音暫時中斷了澤生的思緒,原來他們已經到了那時的岩洞深處,只是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另一處角落。
岩縫約能允許一人側身勉強通過,視線則能從中清楚看見岩洞的大部分樣貌,但身體能被前方的岩石隱蔽遮掩,可算是一處絕佳的位置。
「你看,牠好得很呢。」青年說。
澤生順著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條不滿十公尺的白海蛇確實窩在一個角落裡,白皙純淨,色澤曖曖含光,也一如澤生對那玉石的認知。
「嗯……」澤生低聲應和著。他瞇起眼想看得再清楚些,卻力有未逮。
那蛇將自己扁長的身體盤成一大圈,遠看大約會像個蒲團,牠偶爾輕輕挪動身軀,有別於澤生那時聽見的、拖曳摩擦碎石的聲響,這細微的刮蝕聲幾乎被雨聲蓋過。
牠是隻正在復元的獸,新生的蛇皮已經長全,卻寧靜地宛如正在死去。
——不對勁,就是有某種不協調感,但具體而言是什麼,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那個,我……能再近一點嗎?」澤生停頓許久,帶著某種複雜的心情,小聲提出願望。
「唔?這個……」像是沒料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似的,青年看來有些猶豫。
若是過往,澤生見他人臉上劃過任何一點面有難色便會妥協。
但也許是某種直覺、某種細微的改變,甚或某種嘗試的渴望在心裡生了根,使他不想在這裡打退堂鼓。
「我只會乖乖靠近一點看而已,什麼都不會碰的。」像翻閱書本時見到了某株遍尋不著的草藥,特徵、效用都躍然紙上,只待掀開下頁便能得知名字與形貌,澤生露出央求的樣子,試著展現他這個年紀該有的一點天真與小小任性。
「……好吧,你說了算。」青年恢復溫文爾雅又帶點無可奈何的笑容,想了想還是沒有拒絕,「不過最多只能到那邊喔。」他比劃了某個不越過中央水窟的保護範圍,淺金色的光絲流動,猶如綴著點點星河的隱形界線於焉成形,而白海蛇正蜷縮在遙遙對望的角落。
「謝謝您!」澤生逐開笑顏。
雨仍在下,穿過雨幕的視線佔了約莫三分之一,呼吸間帶有微涼的、雨的氣息,像是在朦朧霧意中引人前去。
澤生感到似曾相識,頭隱隱作疼起來,但是什麼模糊了視線呢?他的記憶深處一片空白,像行至半途忽然出現空谷深壑,這種異樣的截斷感,雖然過去自己並非沒有意識到,不過也許是在這樣特別的環境下,越想深究,感受就越莫名強烈。
「留心腳下,這裡有段落差。」青年叮嚀著,抬手輕揮,面前的岩石無聲再開了些縫,他側了身子從中穿出,像是再三確認界線範圍似的,然後才向澤生伸出手來,牽著他真正——或說再次,踏入岩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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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讓岩縫的通道維持開啟,待澤生完全走出來便鬆開他的手,澤生亦步亦趨向著白海蛇的方向去,幾乎完全就是個被小動物吸引過去的孩子,讓他有些忍俊不禁。
澤生很快到達淺金色結界的邊緣,他彎身蹲下,將手掌貼在如牆垣般的結界上,目不轉睛盯著白海蛇,那較之一般蛇類龐大許多的身軀,近看確實有些懾人,但澤生卻很快就不感到害怕。
他看著那蛇良久,不過牠並未因這行為而有任何變化,恍如對方不存在,維持毫無生氣——至少在澤生看來毫無生氣的盤曲樣貌。
他曾近距離看過,甚至打磨過幾塊小的白玉石,卻從未聯想到蛇蛻,便是因上頭紋理看不出有類似的脈絡,厚度也不如一般皮革之薄,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想像兩者是相同的東西。
「……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他輕聲開口,但蛇對他的問題置若罔顧。
「你聽得見嗎?」
蛇將頭更偏向了一旁的水源,甚至連吐蛇信的嘶嘶聲也沒給他。
「請問……您的這個結界,也會阻隔聲音嗎?」澤生回頭,青年並未跟在自己身後,只是尋了某塊大岩,倚其而坐。
「不會。」看似假寐的青年倒是帶笑地回了話,「但牠是無法穿過這結界傷你的,這我還算有把握。」
青年看來有些疲倦,虛掩著面容打了個哈欠:「你想跟牠說話?」
「嗯,我想問牠一些事情。」
在知道了白玉石的「真相」後,澤生不免思考關於這隻妖怪隱藏的其它可能性,無論如何,自己的父親確實殞命於此,那麼除了不可能再告訴他更多的村長一行人之外,便只剩這白海蛇知道發生什麼吧?
他起身向左方的水窟方向又走了幾步,換個角度再次面對龐然巨蛇。
他剛開始畢竟沒有全然都是抱著挖掘真相的心而來,只是像死過了一次、又得知那樣的事,而或許知曉一切的當事者如今更近在咫尺,像是冥冥之中要步步引導他重新認知父親的死。澤生不清楚這是否會成為另外一件打擊他的、將他推落另個深淵的事,但他想,自己是該一試。
「這樣啊。」青年不置可否,倒是沒有阻止,「但……我想牠應該不會回答你的。」
澤生望進白海蛇宛如蒙上一層薄繭般、灰暗衰敗的雙眼,有別於潔白的蛇身,隱隱泛著微光的鱗片襯得牠的眼睛死寂黯淡、失去神采。
他這才想起,自己那時曾經有恨。
他恍然大悟,轉瞬即逝的恨意太過強烈,他還太年輕、太不懂這不舒服的感受是什麼,他自己也被嚇到了,這樣難以忽視的感受。
同時隨即有更多屬於失去的情緒,孤獨、徬徨、難過、寂寞、恐懼、害怕,終至無所依靠,一雙雙眼睛盤桓在他四周,給予憐憫、迴避、愧疚或冷漠,而在被更多更多的東西壓垮之前,這個奪去他唯一親人的恨意,宛如自我保護似地,被壓在心底,卻是未死寂的芽,於兩年間點滴被灌溉,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萌發成同歸於盡的果實——即便這參雜更多無力與放棄,且看來也如此不自量力。
「能不能告訴我,那天我爸爸,還有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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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鏡中倒影般,白海蛇的眼裡溢著怨懟與絕望之後,不復掙扎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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