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是殘忍暴虐的妖怪,更害你失去家人……。而只要元神還在你體內,遇上妖怪襲擊那樣的事便不會停止發生,這次是虹虹,下次也許就不是這麼好運。」面對澤生的目光,他嘆了口氣,「我身邊動不動就是這些事,如今我幾乎什麼力量也沒有,我不想……讓你遇到危險,或是覺得……失望。」
澤生看著他,沉默了片刻,接著坐到床沿。
「你不知道吧?我花了很多心思在草藥上,最一開始只是希望可以離你近一點。而後來我發現自己能做得更多,連術法也做得到的時候,真的很高興。」澤生望向他殘破的那對龍角,又道,「得知你失去力量,我其實生不出失望的感覺,只覺得這樣或許也不錯,這樣你就不會總習慣往危險裡跳、會克制一點,可以換我護你、能更依賴我一點……,我這樣想,真的很趁人之危對吧?」
「那、那個……」好像是有一點……
他只愣愣地眨了眨金眸聽著,這發展好像跟他想的有點不一樣……
「我其實在外頭學明白不少東西……」澤生頓了頓,歛眸苦笑,「當然,你沒打算告訴我……跟父親的事,我也明白。」
因此澤生不是不能理解他那時的痛苦,若非知道他還活著,自己或許會失去更多勇氣。
當初澤生是從蛇掠食的方式推斷父親的死因,方清遠臨死前的說詞也證明了那些,這一切並不困難,遑論當初是白蛇帶著父親屍骨上山求助藺攸的,造成那些傷口的原因是什麼,他自己不可能不明白。
「但無論是情感,或是性命,那都不是你的錯。」正如同當初白蛇開導他,關於外表與害死母親的感受時,所告訴他的那樣,他覺得或許白蛇也需要一個人來告訴他,這從不是他的過錯。
「……所以你真不怕我?」白蛇感嘆了會兒沒能維持著威嚇的形象,指了指頭上的殘角,「我現在沒有力量,不代表以後不會恢復喔?在這過程裡,會有很多人想來找麻煩的。」
也許包括那個人。藺攸那時的話他仍然放在心上,他確實也不覺得那個人會這麼容易便能擺脫……,被動的等待讓他總有不安,但既然無從尋起,他也沒打算這麼戰戰兢兢的過日子,不過……
「你既然不想我把你當孩子,我便直截了當地說了,你會拖著我的腳步的。」他為難地嘆了口氣,金眸顯得慵懶,漾著漫不經心的琥珀色,「我希望你安然一世沒錯,所以你就乖乖地待在這裡,就別跟著——」
「說謊,你又說謊。」
他的目光順勢撞進澤生幽藍又讓他有些……陌生的眼神裡。
「我會護你。」澤生認真的神情倒不似玩笑,「這些日子以來,有時我不滋事,也會有人尋釁,多少也讓我有練習的機會。」
「你都遇過那些事,怎麼還不懂得趨吉避凶?這可不是逞口舌之快,說著『我可以』的那種兒戲。」他試圖面不改色,言不由衷地說著違心之論,如過往那樣。
「那你就訓練我,直到我能站在你身前。我現在能跟你一起面對困難跟危險。」澤生將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扣住,歛眸答道,「你難道覺得,我能帶著你的元神活到現在,真全憑運氣?」
怎麼回事?這反應跟他想像中不太一樣?
依澤生以前的個性,如果他說這會造成自己的負擔,按理澤生應該是會覺得受傷,但同時也會接受那番話才對……,到時他再安撫著說以後自己會找機會來看他便是,應該是這樣的……
「放手。」他感覺澤生的手加重了力道,讓自己無法輕易甩開……,澤生的力氣竟比他想像中還大。
「恢復力量也好、功力更進一步也罷,你就當作利用我,有何不可?」
「哈。」他輕笑了一聲。
也是,經過這麼多年,性格有點變化也不意外,看來得換個方式說啊。
於是他隨即側身一轉,瞬間現出原貌,金眸如掠食者般銳利,同時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銳利尖牙,居高臨下地盯著對方。
「看來確實是我過去對你太溫和,才讓你產生了錯覺。」
即便他有控制狀態,並非是原身大小,可那程度依然足以將澤生籠罩在巨大的蛇身陰影下:「你就不擔心,最後得以自己為代價?」
被反制在下的澤生臉上卻無絲毫懼色,只是淡然回望。
「如此,我亦心甘情願。」
「……」
「我也早說能將元神還你,是你不願。」澤生張開雙臂,讓自己胸口毫無防備,「但沒關係,現在也不晚。」
見對方遲遲沒有動作,澤生便取了袖裡的竹杖,反手一轉,竹杖縮小了尺寸,末端被削得與利刃無異。
他扯開自己衣襟,未有分毫遲疑,便將尖端往左胸用力一劃,鮮血頓時從劃開的那道口子湧出——
一瞬白光晃過,利器脫手。
「你發什麼瘋?我說了不必!」白蛇化為人形,隨即伸手按在澤生的傷口上,想如過往那樣轉移至自身權充治療,只是如今他元神薄弱,蹙著眉頭試了一陣子卻皆是徒勞,頂多算是壓著傷處止血罷了。
「你分明早就知道的吧?卻還是要這樣折磨我。」澤生不閃不避,眼神卻是苦澀,「你既然看過我的病,怎會不知……相思成疾,最是難受?」
「……閉嘴,滿口渾話,這便是你在外頭學到的?」他咬牙撇頭,「還不快處理一下?我現在可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治你。」
「這還是你頭一次對我發脾氣。」澤生看著他,卻是笑了,「但我怎麼覺得……很開心呢?」
「隨便你要開這個心還是那個心。」他鬆開按在澤生傷處的手,拉上對方衣襟,讓從兩旁而來的爬藤接手包裹患處,「總之……放開我。」
他因方才情急之下的嘗試而嘴角溢出一絲殷紅,原打算隨意以指腹抹去唇角血跡,手才略略抬起才察覺,自己掌心染滿了澤生傷口的血。
他手臂抵抗著澤生胸口想要起身,可後者顯然抓到了機會,將雙手環扣在他腰後,扣得不算緊,卻也沒得掙脫。
「不放。」澤生說,「我沒說渾話,那些都是真心的。」
傷未痊癒又離了水的他能沒撐住太久的虛張聲勢,掙扎了一陣子便覺得有點使不上力,只能忿忿不平地放棄。
「不要隨便說能付出代價,你根本不曉得那是什麼。」
「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害怕。」
他垂眸凝望那雙幽藍而執著的眼,萬般思量到最後,仍是在看見澤生那副受傷的神情下化作一聲無奈的輕嘆。
「如果知道再燦爛盛開的花也會凋謝,你還會選擇落下種子嗎?」
真是因為那些糾纏的過去嗎?面對澤生他終究會心軟,那些言不由衷的話仍會敗下陣來。
他不想承認恐懼的其實是自己。
澤生對自己而言是特別的,但大抵也正因如此,他並不認為自己值得被一個這麼好的人悉心保護著。
「自這顆種子落下,生根、發芽,風吹日曬,直至開花結果、枯萎凋零,於我而言,便是特別的、唯一的,只因為是它。」澤生望進他的眼裡,「它已生根縛在我心上,我只願能伴著它花開花落。」
即使最後是復歸塵土、成為新生的養分。
在廣袤的天地中,這不過是個微末如塵的願望;在浩瀚的歲月長河裡,甚至不及一剎那。
澤生的話如墜入澄澈水底的金石,哪怕那珠玉細微渺小,卻仍明亮而熠熠生輝。
「唉,你真是……怎麼就勸不聽呢?」
澤生頓了頓,緩緩說道:「我知道……你總對過去懷著愧疚,對於未來也因擔憂而無法承諾。因此,我只問你現在。」
澤生收緊雙手,將對方拉近。在無數個沉默的夢境裡,自己頭一次在現實中開口,想要真切地觸碰到這個人。
「不要……再推開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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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在那些踽踽獨行的許多歲月中,他也許錯過不只一隻蝴蝶。
逝者已矣、物事人非,花開花落之後,新生盛開的花朵,終究不是最初的那抹驚艷。
他想起那些轉瞬的細微疼痛、他刻意忽略而不願承認的情感。
那些荒蕪,以及荒蕪之後的事。
新生嗎……
累世是因,但何者是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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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淡的清香在兩人唇瓣相觸之際蔓延感官,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抑或是澤生的,但自那柔和的吻與身後的有力臂膀中,他能從回應裡感覺到,那是克制、是殷切、是探問、是呵護、是珍惜。
連他唇邊那一絲幽微的殷紅都被輕輕啄過,彷彿被仔細品嚐著。
「你也跟夢裡的我說過這些話嗎?如果我說要離開呢?」在兩人稍稍分開後,他淡淡一笑,勾人的金眸裡試著轉而帶著某種玩味與不確定性。
「你若不願在此,我明日便去辭了藥舖的工作。」澤生神色認真,倒不似玩笑。
「哎喲,還說成這樣呢,若非有這落花的病症逼你,你又打算如何處理這些心思?」
「我不知道。」澤生垂下眼睫,「夢裡的你總是……不曾開口。」
他無法否認,若沒有花吐症,自己也許真會將這份渴望埋在心底一輩子。
「不過,人生並無如果。」澤生頓了頓,鬆開左手輕撫過那人的臉頰,情不自禁地將手轉而扣到對方後腦,稍稍施了力道帶下,又淺淺吻了他,「你現在就在我眼前,真真切切。」
即使是他夢裡曾心碎過多少回,也是值得的。
「你、你到底從哪裡學來這些……」白蛇本是打算游刃有餘地逗逗澤生,卻沒想到又給堵了一遭,搞得自己也有點害臊起來,哎,他以前那個溫柔可愛的孩子上哪去了?
「不習慣我這樣?」澤生聞言,失落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依依不捨地鬆開雙手,「……好吧,我不會勉強你的。」
不行,現在不行,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得先去冷靜一下。
「我不是那個意思,」白蛇語氣委屈,刻意別過眼神,沒有看向澤生,「總之,你……親、親了可是要負責的。」
澤生望著眼睫輕顫的人,幾乎不能言語。
那個自己記在心上十年的神,雖然偶爾會捉弄他,但始終給他溫和裡帶著悲傷的感覺。他亦見過對方恚怒的、為難的,以及痛苦的神情……
可這副模樣又是怎麼回事?少了向來的從容、多了些慌張,是他沒有見過的樣子,是這人有意識地……引誘嗎?
「……是你說的。」但自己就是沒辦法克制跌進去,掠食者的陷阱也好、誆騙戲弄的把戲也罷,他就是沒辦法。
於是澤生一把將白蛇拉回,淺淺使力翻了個身,護著他的頭將人放倒在床上,再將雙手分別抵在他身側的床沿,讓那人沒有逃脫的空間,俯身吻了下去。
那吻較之方才更纏綿繾綣,又稍帶侵略及佔有,像是要把十年內壓抑的思念與情感全數傾吐出來。
他的手靠著澤生胸口,卻沒有推開,全然接受著澤生這些如江河潰堤、儼然氾濫成災的心緒。縱使他給自己做過心理準備,實際上還是被吻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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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綿長的吻後,澤生總算放開白蛇,微微喘著氣稍稍往後退了些。
那唇……比他想像中要柔軟太多、比想像中要讓人依戀太多。
他想過對方可能厭惡的神情、想過可能拂袖而去的模樣,卻沒想到對方只是某種程度上帶著點訝異地答應了。
這實在太如夢似幻,雖說方才多數是自己先主動,可他著實禁不起那人在這種時候捉弄:「……你、你是認真的嗎?你不是為了給我治病……」
甫坐起身的白蛇忍不住笑了出來,難為情之餘帶著些無奈:「你都親了那麼多回才想確認,還真老實,方才不是挺強勢的嗎?」
「那個、我——」
「疑心病真重。」他只是搖搖頭淺笑,向澤生招了招手,示意後者靠近一些,接著輕輕扯過對方衣領,迎面在澤生唇上輕啄了一口,「這樣可算藥到病除了?」
「不,我……」看著對方有些凌亂的衣領,澤生閉上眼試圖穩住自己的呼吸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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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也許會病得更重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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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說自己現在對你的情感……,可能不如你對我的那樣強烈。」白蛇放開手,略略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歛眸將領口撫平,「可我……並不討厭你的觸碰,也不是……對你毫無感覺。」
「我不曉得你喜歡我什麼,可一段健康的關係應該是平等、能放心做自己的。」對於那些不斷重複的疑惑,他並未感到任何不耐,只是溫和地笑了笑,「你在我面前太小心翼翼、太緊繃了,我說過你能任性一點無妨。」
澤生聞言,將人擁入懷中,將頭靠在他的頸側,感受著他微涼的肌膚、雪白的髮絲搔癢著自己的臉,以及那初時有些僵硬,卻畢竟沒有推開自己的身軀。
「我喜歡你從海岸邊走向我的樣子、你把我給的沙子跟貝殼都好好收著的心思、拉著你的手睡著的每一晚、你從石頭後面嚇我時得逞的笑容、你面對阿青哥他們的熱情時無可奈何又有點困擾的表情……」略有低沉的嗓音在那人耳邊傾訴著,帶著溫柔的笑意。
那些只與他們相處有關的事、與強大與否無關的事。
從那麼早以前便開始的事。
「咳咳、緩一緩,我、我知道了、知道了,這都多久前的事……。」他虛咳一聲,但顯然說者沒有要停下的打算。
「是你說我能任性點的。」澤生微笑蹭著他的頸側,克制著想要輕咬的衝動,深邃的眼底彷彿捲著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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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現在還不行,這真的……會嚇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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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樹下睡著的樣子、你想保護我的每一個時候、你看向我的每一個眼神、你脆弱的每一個模樣、你輕聲喚著我名字的每一個嗓音,還有許許多多。」澤生又吻了他,像是不安地想確認這並非虛幻,「想看見你笑、想看見你的更多面貌、想一起去很多地方、想擁有更多的回憶……」
「往後我們還會有許多時間的。」承接著那些技巧生澀,卻情感充沛而深刻的吻,他似乎仍舊只能用寵溺的表情回望,「去知曉我們尚未了解的彼此。」
做這個決定比想像中還要困難,他認真地思考了好一段時間,該怎麼做,才能夠讓澤生與自己都能坦然以對,而不單單只是處理這一次的事情。
他沒有和盤托出,卻也不是用敷衍的態度看待澤生的情感。
藺攸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可澤生畢竟不是神、妖或靈獸,他自己或許能恣意妄為,可澤生呢?
興許那只是澤生對於自己過於美好的想像,因為未曾擁有過而心生嚮往……
老實說他不是頭一回與人相戀,姑且不論生老病死,人類善變的本質並不少見,他回應對方的同時,也代表著他會開啟一段未知的關係,而這會維持多久?
相信,一個虛無飄渺的字眼,他能夠相信嗎?可眼前的這個人,又何嘗不是在那樣未知的時間裡相信著呢?
「謝謝你……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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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愛與被愛,是他要走的最後一段路。不,也許是他們。
宛如一顆長眠的種子,未能得知外在的季節,只能從周遭的一切去感受,歷經不斷的等待之後破土而出,接著度過由新生而至凋謝的循環。
讓每株花朵燦然盛開的環境不同、時間不同,而他們各自的模樣也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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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色的眼眸流轉,澤生看見那眼裡溫柔的許諾。
他忽然有種感覺,好像他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相遇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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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花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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