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氾濫》 - IF-4：月(3/4)

晚飯後，曉苓拿了一點水果，走到在外頭坐著吹風的澤生旁邊。

「對不起啊，澤生，剛才你一定嚇了一跳吧。」她不好意思地說著。

「謝謝。」澤生接過她遞來的水果，搖搖頭答道，「不過你不必跟我道歉的，我知道失去親人有多難受。」

「我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他總是努力工作，想讓爸媽輕鬆一點，也總是把最好吃、好玩的留給我跟弟弟，對村裡人也都很好。」曉苓看著夜晚的星空說，「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會遇上那樣的事。」

澤生不曉得該說什麼安慰她，只能靜靜聽著。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會想，村裡每年都在辦祈舞，向大地、向河神祈求，但為什麼收成還是不好？最後甚至是水奪走了我哥哥的性命。」她淡淡說著，「如果今年還是這樣，我明年也許就會被當成河神的妻子送進河川，或許也算是跟我哥哥團聚吧。」

「不會的，你別這麼想，事情會好起來的。」澤生對於自己在這種時候什麼也不能做，只能說著這類看似不著邊際的話感到有些無力。

那條河川確實有些怪異，他想著自己若是去一探究竟，到底算不算不自量力？

又或許他只是不想讓那人喜歡的地方，也發生和過去類似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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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了幾日仍未果的這晚，澤生睡得並不好。

他又做了那個夢，夢見許多人在他面前死去、夢見那些他熟悉與不熟悉的人都離自己非常遙遠。

那個人還是在笑，一如往常從容地笑，但當澤生向他跨出一步，鎖鏈般的符文便會困住自己的雙腳，然後他會看見瞇著眼的道士撒開漫天黃符，那人便在烈焰中變回大蛇，豔火如刀刃片片割開他的血肉，最後再將他燒得連灰燼也不剩。

「……」澤生在夜裡醒來，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身體也很疲倦。

他明知這不是事實、也已經習慣偶然出現的這個噩夢，卻仍總是在醒來後感到不安與無力。

無數的挫敗感再次湧上，為什麼他總是阻止不了呢？

為什麼他就是找不到方法呢？

「唉。」他淺淺嘆了口氣，抹了把臉後從床上起身，在掌心化出少量安神的草藥，稍微搓揉出些氣味，放在鼻前嗅了嗅。

反正每次做了這夢，他便無法再入睡，他想著等等自己可以先去燒個水，讓其他人起床後洗梳，自己也喝點暖身子的茶。

他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天尚未明，窗外只有薄薄雲層透出的月光，房裡的空氣依然寒冷。

他坐在窗邊，盯著月色發呆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該拿件衣服披著，但才一起身便頓了頓。

「消失了……」

澤生愕然地看著自己垂落的散髮，在月華下映著如墨的光澤。

連一點點雪白的色澤也沒有了。

他知道的，那人讓父親告訴過自己的，阿青哥也說過的，說這不過是一點改變外貌的後遺症，最多七年，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他終究會迎來這一天。

但在接觸與了解更多妖術之後，他也曉得還有一種可能，便是施術者本身的逝去。

在剛做完惡夢的這個時刻，他實在不想去思考這種可能性。

他原本還有些昏沉的思緒像忽然被一棒敲醒，痛得讓他被迫正眼直面事實。

那像是在幽幽蹊徑中迷茫多時，猝不及防地來到終點。

只是那終焉之地並未有繁花盛開。

「消失了……」

他低著頭，看著手裡的一綹髮絲，幾乎是頹然跌回椅子上，渾然不覺自己的眼淚早已泫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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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典正式開始的這天，澤生也被邀請到一個不錯的觀賞位置。

「怎麼樣，有買到喜歡的東西嗎？」曉苓笑著問他。

澤生搖搖頭，苦笑答道：「哈哈，結果好像已經賣掉了，都怪我猶豫太久啦。」

……大概真是沒有緣分吧。

一旁的曉紀則拉著澤生衣襬，開心地問：「澤生哥哥、澤生哥哥，我姊姊這樣穿很漂亮對吧？」

「阿紀你不要亂問東問西的啦！」曉苓害羞地擺擺手。

曉苓換上平日不會穿的祈舞服飾，淡淡上了點妝，臉頰泛著淺淺的紅暈。

即使跳舞的少女們不只一個，但澤生沿路走來，也能觀察到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誰身上。

「很好看。」他誠心說著，點點頭微笑，「舞雪一定會很圓滿的。」

祭典開始，少女們便以認真而虔誠的神情翩然起舞，她們在手腕、腳踝點綴著的金鈴恰如其分地搭配音律，襯托著她們的優雅身姿；雙耳垂掛的白玉耳飾則雕琢細緻，隨著她們每一個轉身、回眸與一顰一笑閃耀，美得不可方物。

澤生靜靜地欣賞，想著若是神見了這舞蹈，必會滿心歡喜地賜予豐饒吧？

他決定看完這場舞，自己便要離開了。

他花了好幾天時間接受與那人斷了連結的事，在曉苓一家人面前打起精神，也幫著做些祈舞的準備。這幾年他已經越來越熟悉如何強顏歡笑、如何在更多的陌生人面前細細掩去不安與徬徨，他能夠走得很遠很遠，即使他只有自己一個人。只要再走下去，應該會有解決方法的吧？

可是他也知道，這不過是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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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突然一道黑影衝到祭臺之上，便抓了其中兩個少女，人群馬上騷動起來，有慌亂推擠的，也有嚇到愣在原地、來不及反應的。

「啊——妖怪！救命、救——」

其中一個嬌小的少女驚慌與尖叫出聲，可還沒呼救完，就被張開血盆大口的妖怪吞了下去。

「啊啊啊——妖怪吃人啦！」「救命啊！」

被慌亂的人群推倒在地上的澤生回過神來，面對這突然其來的變化，他先想辦法邊起身邊退到一旁，確認曉紀已經被他父母一起帶到安全的地方後，轉頭看回祭臺的位置。

那是一隻深綠色的癩蛤蟆，見人群往後退出一個更大的空間，牠便又增大了身形，足足有一層房舍的高度，牠有著凹凸不平的背脊與皮膚，鼓脹著肚腹，惡狠狠地瞪著村人們，曉苓就被牠挾在懷裡。

澤生當機立斷，連忙撈出隨身的短竹枝，右手輕輕一甩，竹枝便增了長度。那是以前做為通行令的那支竹杖，他將竹杖橫空一劃，拔地而起的樹根與枝幹形成屏障，擋下妖怪的去路。

而才剛見到自己同伴被妖怪吞食入腹的曉苓非常害怕，但她仍努力保持鎮定，不透過哭喊刺激妖怪，可惜任憑她怎麼掙扎，都掙脫不了妖怪的束縛。

澤生本想發動攻擊，又有些怕傷到曉苓，而且他仔細一看，妖怪圓潤的肚腹還有躁動的起伏。

——剛才被生吞下去的另個女孩，在妖怪體內還有氣息！

別無他法，澤生當下決定控制附近的植物，意圖先削斷妖怪挾持曉苓的四肢，但癩蛤蟆左閃右躲，卻意外地靈活，澤生努力周旋，好幾次差點讓牠逃出屏障竄入人群。他想救下人質，卻也得顧及一旁其他的村人，於是漸漸陷入了苦戰之中。

突然，妖怪的眼睛變成了鮮紅色，從眼睛與雙頰兩側噴出毒液！

澤生覷準時間讓藤蔓聲東擊西地攻擊，削去妖怪一臂，妖怪因攻擊而歪斜到一旁，曉苓也因此摔在地上，有了逃脫的機會。

但毒液來得又急又猛，澤生是發動了攻擊，但自己卻沒有時間閃避到足夠安全的距離，電光石火間，四周似乎閃了道無聲的雷。

一道強烈的銀色光芒之後，澤生放下遮擋的手，只見妖怪像被一支巨大的銀針釘住喉嚨，就這麼被固定在自己方才建起的植物屏障上。

剛才妖怪噴出的毒液，也如同被什麼擋去，在澤生與眾村民所在的安全範圍更外面的地方，累積成兩彎黑色的弧度。

澤生造出的所有植物屏障都被輕輕卸去，只餘下釘著妖怪的那幾根粗狀的枝幹。

天空降下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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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予你警告，為何執意要犯？」

那個溫潤的嗓音不輕不重，卻讓澤生心頭一震。

那是自己盼了多少日子的聲音。

冬日和煦的陽光灑落在那人身上，與他淡金色的雙眼相襯，形成內斂而柔和的光，晶瑩的霜白紛飛，點綴著他披著的素面雪氅，像是他本該這樣從容地踏雪尋梅而來。

他不疾不徐走近，人群不由自主地分做兩邊讓道，有的甚至垂首微微彎下身子。

他抬眼淡漠地看了那妖怪一眼，手頭上的動作亦是不留情面。

他稍稍動了動手指，幾道銀色的絲線就從癩蛤蟆妖怪的身旁竄出，接著緩緩勒緊了牠的下腹，不一會兒工夫就讓妖怪把那個姑娘吐了出來，躺在地上失去意識，但還有呼吸。

妖怪發出懾人的低吼，但他只是淺淺笑了笑，那聲低吼都尚未結束便被硬生生中斷，接著妖怪又從口中嘔出了一顆圓潤的淺藍色珠子，讓他憑空生出的一道水流接住了。

「那有恃無恐的依憑只會害你，偷走的東西自然也該物歸原主。」他控制著手裡的水流，讓那顆淺藍色的、掌心大小的珠子在水流中滾動，細細將上面沾染的黑氣洗去。

他又輕揮衣袂，巨大的銀針消散，失去大半力量的癩蛤蟆身形縮小、掉在地上奄奄一息，虛弱無力、垂死掙扎著。

他化出另一道水流把小妖撈起，像一雙溫柔的手承載著牠，他緩緩走上前去，稍稍舉起手後卻又放下，想了想後，說道：「罷了，讓你回到河川裡，但莫要再做這類事。」

癩蛤蟆妖怪似是有所感應，身上暴戾的氣息消散無蹤，低下了頭，隨著水流化成數顆淺綠色的光點，往河川的方向飄去。

「是、是河神大人！河神大人啊！」

人群中不曉得誰先喊了一聲，眾人才向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是見到活生生的神蹟，甚至是神祇本尊，紛紛高興地跟著歡呼、叩首跪拜。

「你看下雪了、下雪了呀！」

「感謝河神大人庇佑！」

「太好了，謝謝河神大人！謝謝河神大人啊！」

漫天飛雪之中，所有人的動作彷彿都慢了下來，在一片歡欣鼓舞中，澤生看著眼前景象，不可置信似地緩緩站了起來。

他醒來了、安然無恙，就在那裡。

就這樣近在咫尺。

這是夢嗎？是否尚未真正從夢裡醒來的人，是他自己呢？

他不自覺地向那人走去。

那人靜靜地環視眼下所有人，卻未有相同的欣喜。

「過去幾年吾身陷桎梏，如今已安然歸來。」他轉向眾人，嗓音沉穩，傳達著安撫人心的力量，「爾等且放寬心，來年收成必豐。」

所有人都跪伏在地，盛讚著河神。

此時，許多淺藍色光點在那人周遭浮現，緩緩凝聚出另一個半透明的身影。

那是位清冷的神祇，祂身穿靛青與深藍色的衣袍，淡漠的雙眼下有著如寶石般美麗的鱗片點綴。

那人讓水流將乾淨的珠子送到這位天人面前，歛眸低聲說道：「河神大人，這元神在下可算替您清乾淨了，還望您早日康復，這村落很需要您的守護呢。」

「得您之助甚幸，多謝。」河神微微作揖，琉璃藍的珠子緩緩沒入祂的胸口，讓祂看來恢復了肉眼可見的神采。

「您言重了，也是您不計較在下擅自僭越。」他淺笑回禮，「那再來的事便交還給您處理，在下就先告、噢——」

話未說完，他忽然被一個忽然衝上來的人抱住，力道之大讓他踉蹌退了兩步。

他先是一愣，接著才虛咳了一聲，小聲說道：「……咳、那個，這眾目睽睽之下，你先放一放。」

「……不放，你又想丟下我逃走嗎？」澤生將頭埋在他的肩上，語氣卻像幼小的雛鳥般無助。

是真的，他能觸摸得到，是真切存在的那個人。

是真的……他真的回來了……

這不是夢。

河神淡淡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也完全沒要阻止的意思。

「看來是您在找的人呢。」面若冰霜的神祇淺淺一笑，「那便先讓二位好好敘舊，吾處理完此處之事，稍後便至。」接著，祂便揚手將兩人送離了祭典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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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被送到河底的行宮一隅，澤生依然沒有放開他，只是沉默不語。

「……哎喲，都長這麼大的人了，還喜歡撒嬌啊？」他試圖化解重逢初時的那種尷尬，只好故作輕鬆，自顧自地接話安慰著對方。

「抱歉，我有點迷路了嘛。」他溫聲笑道，憑著肢體接觸，在訝異於澤生身高的同時，也柔和地拍拍他的頭，「不過你做得很好喔，我們澤生已經變得這麼厲害了呢。」

「……你醒來很久了嗎？」安靜了片刻，澤生才悶悶地開口，「你怎麼能自己亂跑？為什麼不等我回去？要是錯過了怎麼辦？」

「你已經等了這麼久嘛。」他溫和答道，「本就該是我來尋你。」

他哪敢在這種時候再告訴澤生，若不是那小妖來弄了這一遭，自己原本是想著就來看一眼，知道他過得好就行了。

畢竟三年的變化確實可以很大，澤生若是已交到了新朋友、甚至有了心儀的對象，打算穩定下來，那自然都是好事，他是真沒打算再來打擾。

他沒有這孩子想像中得好，他也不足以成為誰的歸處。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總躲著我？這幾天以來都是你吧？你就真的……這麼想擺脫我嗎？」澤生鬆開環抱的手，像是想揪住他的衣領，末了卻又只是咬咬牙，洩氣地鬆開，「你連一個落在水裡的玩具，都曉得孩子會掛念而替他拿回來，卻沒有想過……我這些日子以來是什麼心情嗎？」

澤生有些哽咽，畢竟他真的曾以為這一切會沒有終點：「你知道連最後一絲白髮都變回原狀時，我有多麼害怕嗎？」

他看不見澤生的表情，卻能聽清對方輕微顫抖的語氣。

那已經脫去幾分稚氣的嗓音裡，飽含著累積多時的、壓抑與揉合著氣憤及難受的情緒，瀕臨著破碎的極限。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他別過臉去，嘆了口氣。

天地浩渺，離了藺攸那座山後，外界干擾比他想像中更甚。

他實則是靠追著一絲澤生的氣息才尋到此處，拼拼湊湊出他去過的地方，卻沒想到妖血的最後一點薄弱連結會正好在這種時候走到盡頭。

他原也是想著緣分已盡，只是那時他又想起在那虛空中的話語。

執念與緣分，從來都是一線之隔。

他要怎麼不動搖？

直到澤生動了干戈，他才找到較為明確的方向。

他來到此處除了因為有澤生的氣息，亦因他察覺到血咒的痕跡。他想辦法救出力量被奪的河神，卻在化消黑氣時讓他忽然感到猶豫。

他發覺自己變得跟那少年太像，他不是沒有發現，自己有時候有他的影子。

他想起那些血腥與殺戮，這不是他的心性，卻是他的本能。

萬一哪天他又失控了怎麼辦？

「我只是……太擔心讓你失望，我沒有你想像得這麼強大，澤生。」他苦笑著，「可是我總太專注於自身的怯懦，忽略了你的感受，對不起，是我的錯。」

「……我討厭你道歉。」澤生看著那雙失焦的金眸，他突然才想明白，這個人或許是費了比他想像中還要大的力氣才走到這裡。

澤生有些落寞地笑道：「要是我能再有用一點就好了……。若我能獨當一面、不給你添麻煩，你就能依賴我了吧。」

「沒有的事，絕不是因為這樣。」他抬眼望向澤生的方向，即使眼前只是一片虛無。

他分明有感受到澤生在每個微笑應答下的寂寥。

他分明在那個當下，身體反應還是比腦袋快。

他分明曉得，這孩子真的在等他回家。

他該克服的心魔，或許便是在那奇異的空間裡，那位所言的最後一段路。

而這段路，不該是透過拋下澤生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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