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將蛇妖的心臟小心放回池水中,以休養為由,婉拒了村裡人慶賀他們辛苦歸來的宴席。
他坐在池邊,想起澤生湛藍色的眼眸,也似湖中映月。
悔意像海草般糾纏,他竟然送了那麼年輕的孩子去死。
他們的心是否也像那些尖銳的礁石呢?罪惡感點滴如海潮侵蝕,最終只留下坑坑疤疤的岩洞,但最初的地貌太過壯闊,哪怕如今這份破碎不堪入目,也成為令人讚嘆的自然美景。
「沒事吧,我聽婉兒說你不舒服?是不是這次還有哪裡傷到了?」村長迎面走來,和藹地笑了笑。
王勇看著池水,仍是沒用沉默代替回答:「不,沒什麼。」
「是嗎?那就好。你跟婉兒就快結婚了,我不希望我女兒的幸福出什麼亂子。」村長將手負在身後,和王勇看向同一片池子。
「我們……是不是做錯了?」王勇嘗試瞧進池底深處,可再怎麼看也只是見到泛著點點亮光的寧靜水面。
——像投入熠熠星子,更像怕人不知此處便是白玉石的起源。
「呵呵,你向來都做得很好,不至於因為那種孩子就動搖吧?」村長的眼睛都笑彎成了一條線,「這與打獵、漁撈有何不同?殺一條蛇便能維持眾人生計,況且我們還留牠性命呢。」
「……!」王勇這才忽然一驚,他剛才竟然說出口了嗎?
「的確,這麼說也不無道理。」王勇刻意舒了口氣,試著說點什麼來維持自己的立場,卻又不曉得剛才是否有維持住臉上表情。
「人皆有惻隱之心,這次狀況確實特殊了些,不過我們也算是尊重那孩子的選擇,你就不要太在意了。」村長走到王勇身邊拍拍他的背。
「……嗯,我明白。」……澤生的選擇嗎?
「阿勇,你是個有為的年輕人,想法也很能變通,我一直很看重你。這也是我願意讓婉兒嫁給你,還有交付你這個工作的原因,畢竟全村有很多年輕人都熟識水性。」村長一字一句都說得清晰,像要表達充分信任、期待,以及提醒。
「我想你應該沒有忘記,上一個負責這件事的是澤生父親,一個特別有原則的外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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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以為那是池子倒映了天上的月亮,但仔細看才發現,是池子底部有著發出光芒的球體。
「這便是那東西的心臟。」張仁善指著池子搖頭嘆道,「真是可怕,心都離了身體還能存活,當真是妖怪啊。」
初見這些的王勇有些驚訝,村子的結界固若金湯,他身為村裡的青壯份子,雖不懂道長大人那些連結山神靈力與地脈的道法,但對方離開後,擔起村中後續安危的責任自是責無旁貸,畢竟他有想守護的人事物。
他以為自己終於能參與到對抗妖怪的大事,卻是見到這樣的場景。
王勇有些愣住:「所以根本……」
「未曾有神眷顧我們,因此我們自己創造了神。」村長拍拍他的肩膀,意有所指,「畢竟這妖物大概也能算是……某種程度上的財神嘛?哈。」他說著說著不禁失笑,似乎很滿意於自己幽默的聯想。
「一個沒有機會背叛我們的神,這不是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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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另一個清晨醒來,這次青年果然就沒有出現了。
澤生想動動睡了不知多久、覺得有點僵硬的身體,於是慢慢起身。此時一道輕得幾乎沒讓他發現的、宛如淡金色的薄霧落在地上,像絲綢那樣稍微堆疊起來,卻又在沾地不久後,那淡金色的霧便化作光點消散。
自從兩年前的事情過後,澤生有時會做夢,夢見爸爸向自己微笑,說難得不用工作的日子,要帶他去海邊玩,但無論他怎麼伸長了手都碰不到走在前面的背影,他想要跑得快一點腳卻不聽使喚,睜開眼後只能面對一個特別寂靜、空無一人的清晨。
他婉拒了搬去村長家的提議,但表示會正常去村裡的學堂讀書。由於平日生活確實能自理,憑著爸爸留下的積蓄與接回來的零工,婉兒姐姐也只能隔段時間便抽空帶點心去探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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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帶來的點心很好吃,謝謝姐姐。」澤生禮貌地微笑,給她倒了茶水。
「你喜歡這些草藥的書對吧?我今天多帶了幾本給你。」婉兒拿出點心之外的布包,攤開是幾本家裡的書,每次見澤生不是在做打磨白玉石或裝飾的零工,便是在讀書,相較於同齡的孩子,澤生實在太過懂事,懂事得讓人心疼。
「哇,謝謝姐姐,我會儘快看完還你的。」澤生難得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你要不要也多跟村裡的朋友們玩呢?雖然讀書也很好,但活動活動身體也不錯啊。」婉兒溫聲勸著,希望他能不要一直待在這個充滿父子回憶的地方。
「嗯,不過我喜歡看這些書啊,而且……我這個樣子,可能還是不要造成其他人的困擾了。」
朋友啊……
因為被叫著「不幸的孩子」,所以其他孩子經常把玩耍時調皮受的傷怪在自己身上,所以他想學些治療或處理傷口的方法。
雖然並非主因,但或許也算是他對這方面知識感興趣的緣由之一吧。
不過澤生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跟婉兒姐姐說比較好。
「對不起,讓姐姐要多花心思照顧我,都沒有和王大哥約會的時間了。」
「什麼啦……我、我才沒有跟他……」
「嗯?但是王大哥喜歡你吧?」澤生偏頭說著,並沒有察覺到婉兒眼神中的閃爍。
「其實我……」婉兒低眉,不自覺看向靠牆的椅子。澤生將家裡收拾得很整齊,什麼也沒有,但她記得那個位置以前總會隨意放著江坤海的幾件外衣。
「啊,對了。」澤生像想起什麼似地說,「姐姐,你等我一下。」
他起身走去拉開某個櫃子的抽屜,小心翼翼取出一塊布包,打開是一對白玉耳飾。
「這個是我看著人家的成品學的,手工還不是很細緻,但我最近能做到最好的就是這個了。」澤生將它放到婉兒面前,「送給姐姐,希望你不要嫌棄,謝謝你平常這麼照顧我。」
「這個……太貴重了。」婉兒有些愣住,一對細細打磨的耳飾,得讓一個孩子花多少時間、耐著多少性子去做?
「如果跟王大哥出門的時候可以戴就更好了。」他眨眨眼,「王大哥很好,婉兒姐姐你也很好,你們都是好人,我希望你們能幸福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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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澤生面向一望無際的汪洋,白花花的海浪一道道拍上,然後又消失在岸上,留下深色印子,接著漸漸褪去顏色,但又在未完全乾涸前被下一波浪潮蓋上新印子,反覆如是。
在真正來到這個海岸邊前,他聽著村裡人的形容,總認為浪花雖然順著不快不慢的規律,卻是種充滿侵略性的東西,彷彿無數蒼白手指,張牙舞爪攫來,要將人都拖進海裡。那時即使只剩自己一個人,他也不想離開那個家,可如今他卻自己走到這裡、走到這個所有人都說危險的地方。
澤生不確定自己睡了多久,是否已經過了青年所說的、可以重新進入岩洞確認白海蛇狀況的「幾天」?但當他轉往岩洞的方向時,就像個提醒似的,在青年原本坐的矮石上擺著一盤新的海藻與水,他上前喝了一口水,竟然還是溫的。
澤生跑出洞外張望,除去海岸景色外,卻沒有誰在那裡。
那個時候他看見了,雖然只是一瞬,但青年嘴角確實是溢出墨色,那個……會是毒嗎?
澤生的肚子很適切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他走向青年準備的糧食,以此果腹,想了想還是沒有踏進岩洞。
「餓死還是太難受了。」像不知對誰說的,澤生自己講著倒笑出聲來。
於此同時,岩洞深處仍隱隱飄散著血氣,龐然巨蛇盤踞在陰暗角落的身軀動了動,新生的蛇皮還很脆弱,但牠的傷口也確實正在一點一滴癒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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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澤生都能在睡醒後看到糧食、換洗的乾淨衣物,以及身上覆著的淡金色薄霧。
他熟悉這個情形,就像以前外出工作的爸爸和其他人,而那時自己能做的就是安靜乖巧地待著。沒有朋友,他就自己在家看書、做做家務,偶爾這些都做得累了,他就在家附近的樹林入口散散步、看看有什麼花鳥蟲獸。雖然沒有媽媽,但爸爸也很愛他,他得盡量讓爸爸出門在外能放心、不要增添多餘的煩惱。
兩年的時間說短暫很短暫,說漫長也很漫長。封山幾個月後,村民重新開始採礦、村裡人的生活也逐漸恢復。
所有人的時間彷彿都在前進,似乎只有他的停滯不前。
王勇與婉兒在剛開始的日子也會來看他,安慰著後面的生活還是要過下去,澤生雖點頭應著,卻不曉得努力活著究竟是為了誰而做。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總是退讓,也不習慣向別人要求什麼,久而久之已經忘記如何擁有執著或渴望。
或許自己消失就再也沒有麻煩、也許……能和爸爸去到相同的地方。
然而到頭來澤生只是迎來更難堪的真相,最終他沒能見到想見的人,也沒有做成他想做的事,他以為自己下夠了決心,結果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他幾乎要在這種不合時宜的情況下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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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填飽肚子,回頭望向岩洞,再次忍耐想要進入的想法,改往到岩洞外面走走。他原以為要死在這裡,卻又不知為何活了下來,並見到那個雪白青年,他產生了太多疑惑,以至於他沒發現,自己心裡有些幽微的地方似乎也有所變化。
「天還真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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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他只是漫無目的在岩洞外圍遊走,但除了高聳岩壁、碎石與沙地外一無所獲,於是他往更遠一點的、離海更近一點的地方走去,每天都往前一些距離就折返。
澤生想起先前剛走出岩洞、往海的方向去時,才踏沒幾步便不尋常地颳起以清晨而言過冷的海風,他打了個噴嚏,才像回過神來。那時他打了個冷顫,回到岩洞附近避風,想著原來那金色薄霧是被褥的用途,但已經沒了,晚上可能得感冒了,結果每天睡醒都有新的金色薄霧,才覺得必定是青年來過。
他雖然想試著裝睡,抓到青年出現的那個片刻,但眼皮到了某個時間就不聽話地闔上,他一次也沒成功。
後來他每天沿著自己的足跡,撿拾附近的礫石堆疊作記號,也在沙地上取枯枝作畫,他畫了一些想像中的魚蝦、這幾日吃的海藻,以及沿途看見的貝殼。
沙地上勾勒的線條無法帶回岩洞,因此他選了那天所到最遠距離的東西,比如一小捧沙,有淺灰色的,也有深灰色的;比如被海浪打上岸又被曬乾的枯草;比如塊原應完整的碎貝。
他把東西放在矮石上,隔天總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糧食與衣物。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逐漸習慣了這個狀況,金色的光蓋在身上暖暖的,雖不在他面前出現,他卻能感覺對方一直都在。
不論是青年、白海蛇,抑或他自己,也許都需要找個適合的地方休息才能復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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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就行了,大家先歇息一下。」村長看著最後一塊紅綵掛上,滿意地點點頭,又和採礦的那幾個村人們討論著一些婚禮的細節,差不多告一個段落時,王勇也正好帶著幾個年輕人把需要的東西搬了回來。
「你們都辛苦了,來喝些茶水吧。」婉兒讓家僕帶了一些涼茶與點心,招呼眾人到遮陽的亭子下休息。王勇循聲看去,她人如其名,依然是這樣婉約溫柔的親切笑容,讓他看得有些入神。
「小夥子,忙著看你的美嬌娘看傻啦?走啦!」一旁的劉永福用手肘頂了頂王勇胳膊,哈哈笑道。
「劉叔別開我玩笑了。」王勇虛咳一聲,連忙跟上前去。他至今的確仍覺得有些不太真切,像婉兒這麼好的姑娘,真的要成為自己的妻子了。
「阿勇,你搬這些東西會不會累?我拿了藥來給你換。」婉兒笑了笑,指著自己竹籃裡的膏藥與替換的乾淨布塊。
「這個……已經沒事了,多虧小姐的藥。」王勇回答道。
「雖然是最後階段了,但還是謹慎一點,以免傷口感染。」婉兒指著不遠處的位置,「我們到那邊去換吧,這膏藥的味道有點重。」
「好的。」王勇放下手中的東西後,便跟著她過去。
「哎,村長真是好福氣,有個這樣漂亮又聰明的女兒,哪像我家裡那個,別說什麼用藥學問,讓她讀書還識不得幾個大字呢!」
「拜託,你拿你家阿彩跟婉兒小姐比啊?人家婉兒小姐可以說就是天上的仙女,總是和和氣氣,人美心也美,人家平常……」
隨著步伐移動,後頭那些討論聲越來越小,但王勇並不在意,只是默默地看著婉兒走在前頭的樣子,想著這個他從以前就移不開目光的姑娘,確實就是這麼好的。溫柔、善良而美麗,她有著大家閨秀的氣質與學識,卻沒有富家千金的那種蠻橫嬌氣,她讀書、識字,女工也做得好,村裡年輕人應該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
她對村裡的人們都是這麼好,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貧富,一樣地一視同仁,一樣地……沒有特例。
「哈……是嗎?」他暗自苦笑,「特例啊。」
「嗯?阿勇你說了什麼嗎?」婉兒回頭一問,水滴狀的白玉耳飾隨之輕微晃動。
不需一顰一笑,佳人僅是回眸,便能動人心魂。
「不,沒什麼。」王勇搖搖頭,連忙跟著走上前。
他要花好多力氣才能追上她,才能……有待在她身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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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個一起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下後,婉兒便翻著竹籃準備膏藥,而他則將左邊的袖子再捲高些。婉兒小心地將前次包紮的布塊拆下,換上新的膏藥,王勇精實的手臂上傷口已經好了泰半。
「應該沒問題了,雖然結痂的範圍看上去還是有點可怕,但再換兩、三次藥就沒事了。」
「嗯,小姐真的很厲害。」王勇說,「還有……」
——還有,你今天戴的這個耳飾也很好看。可他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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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能……收下這個嗎?」他拿著那副素雅的耳飾,竭力想讓自己的手和聲音不要發抖。
「我知道,我也許永遠也贏不了他在小姐心裡的地位,可是現在這樣……,你能不能……回頭看看我呢?就當是給我一個機會也好。」
婉兒的神情他都看在眼裡,縱使她掛著的那副耳環並不是那個人所贈,但強烈的關聯性依然使自己難以釋懷。
也許那便是嫉妒,王勇說不上來,但又覺得這樣計較的自己十分小家子氣,是男子漢就堂堂正正面對挑戰,雖然對方也許根本無意、也無法再和他較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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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什麼?」婉兒偏頭不解,「你今天是怎麼了,說話總吞吞吐吐的?」
「……不,我只是覺得,這一切都太像夢了。」王勇難為情地說著,他想自己現在一定像個傻子,「小姐這麼好的人,竟然願意嫁給我。」
「什麼呀,你竟然在想這個嗎?」婉兒忍不住掩嘴而笑,「阿勇,你不相信自己,也該相信那些喜歡你的姑娘們啊,對自己有自信點,你很好的。」
「我心裡一直只有小姐一個。」他不假思索反駁,接著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而紅了耳根。
「我知道,我都知道。」婉兒溫柔地笑著,「阿勇,雖說這的確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曉得你對我是真心地好,我也沒有任何不情願。」
王勇不是沒看見她眼裡那絲苦澀,她也是那樣追逐著另一個人的身影,只不過自己能靠著努力與等待堅持不懈,而她再也沒有機會,只能斷了念頭。
他覺得自己有些卑鄙,卻也捨不得放手。他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怕再問下去他就要聽到她道歉、就要看到她心懷愧疚。
她既然收下了那副耳環,也並不排斥自己,那個人更不可能回來,那麼只要他繼續真心地對她好,總有一天她會感動吧?他只能如此說服著自己。
只要她能停下來、回頭看著他就好,接著就靠他來前進、來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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