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還以為我看錯了,畢竟這個人用黑筆寫在一張小小的卡片上看起來有點髒髒的,有些未乾的墨水似乎被指尖劃來劃去而糊了一些,但好在字跡端正,看得不算吃力。
在接過卡片時我想抬頭跟他說什麼,但他不知道是因為尷尬還是在掩飾什麼,確認卡片交到我手裡時便立刻背過身去和其他社員聊天。
「欸?那——」身旁發出的驚呼把我的注意力瞬間拉回。
當我意識到自己還處在人群中心時,立刻把手中的那張卡片收進掌心,讓它不在所有人面前曝露。
「東西有點多啊!有沒有袋子給我裝一下?」
我喜歡與人相處,我喜歡和不同人說話時去觀察他們表情上的細微變化,開心的、尷尬的、不滿的......所以比起窩在家裡,我更喜歡替自己的生活排滿各項活動,但是透過書本吸收新知這點當然是例外,這很重要,所以我會撥出不少待在家讀書的時間,所以韋克才總是覺得比起動我還是更喜歡靜,實則不然,所以我也是第一次這麼想早點回家,我想看看那個人會在卡片上寫什麼。
一些感激和稱讚我當社長不賴的話。
簡言之就是這樣,即使很簡單但我不會去和人分享這些,這就像彼此間的悄悄話,保有一點神秘還是很重要的。
尤其是他,因為我沒想到在那張總是散發著疏離與慵懶的外表下,竟想了這麼多,這麼感謝我彷彿我做過什麼拯救世界的事一樣。
那晚我躺在床上回想起在社團與他有過接觸的任何片段,並在不小心轉動身體時瞥見了牆上的鏡面中倒映出的笑容。
我很少對人的想法如此好奇......。
「咦?呃......。」
在某次陰涼的午後,樂隊成員們在司令台外練習下週運動會的儀式演出,我和同屆的幾個人相約過來說要去看看他們的練習情況,但實際上我只想確認那個人在不在。
從收到卡片後我就沒有機會再來社團了,畢竟三年級的學生需要為進入大學做各種考試準備,黑板上寫著大考的倒數天數讓人煩悶,也只有學校有大活動前一週我們才有一點喘息空間。
在前往司令台的路上,遠遠的我就看見那個長相清秀的身影,正拿著那支......看見他的黑管就很鬱悶,原因是他剛進社團不久就不小心把口水布完全卡死在樂器管內,所以原本屬於他的舊黑管只能丟掉,按照傳統應該是拿其他沒人用的黑管給他,或讓他賠一把新的,但不知為何我竟跟樂隊的負責導師提議:「買把新的吧?」
指導老師似乎也感到不可思議,不確定的「嗯?」了一聲,我才驚覺哪裡不太對,但我腦筋轉得蠻快的,立刻想出一套還行的說詞。
「想大換血,我記得社團還有部分經費吧?放著也是放著,不如趁這個時候買一些新樂器給他們,當然不夠每個人一把,讓他們去商量誰要新的吧!」但是我動用了一點小心機。
在拿到新樂器並檢查完後的第一時間,我盡速指揮他們把各個樂器擺好,並等中午學弟妹們過來時讓他們去挑,但在這之前我就先把其中一個新黑管提著,在他來時直接放到他腿上。
他明顯的愣了一下,原本還因為弄壞樂器而有些悶悶不樂的表情瞬間被驚訝取代,他抬起那雙有神的貓眼,困惑的看著我。
面對他時,我總會忍不住拐彎抹角的說話,大概是因為那雙眼總讓我忌憚,會一不小心就被看穿什麼心思。
「嗯。」我抬了抬下巴,「好好保管,那是你的了。」
「但......。」他顯然還沒回過神來,直到他周遭的人都驚呼著竟然能有新樂器什麼的,才讓他趕緊低頭對我說聲微不可察的謝謝,但是這段時間過後他被學長姐針對得更厲害了,大概是因為他不乖卻又得到我的一點偏袒吧?於是有好一段時間他又偷懶不來時我也不追究,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況重要的活動他也都有好好練曲,甚至肺活量還是黑管組裡的第一名,這讓想針對他的人也總是會吃鱉。
不過本來是一個還不錯的小回憶,卻在某一天他心很大的把那個黑管拱手讓人了!
黑管的座位是整個樂團的前排,而我時常站在最前面面對社員發布一些公告或盯著他們,而那個人的位置從恰好在我正對面,當我有時想休息並抱胸靠在台前時,隱隱約約能聽到他和身旁人的對話。
以往都沒什麼,但在我今天閉眼休憩時,聽到了他朋友在抱怨自己的舊黑管卡榫容易鬆掉,導致要時常調音,結果他竟然很爽快的說:「不然我跟你換吧?」也是在這一瞬間,我猛的睜眼,似乎有把無名火正悄悄燃起,但看他一臉純良似乎只是單純的給朋友一些建議的模樣,只能硬生生把話語吞回肚裡。
「反正樂器上的署名改一下就行了吧?」他講得很輕鬆,但我聽了很心痛!
「更何況要是這把又被我弄壞了怎麼辦?」他又笑得沒心沒肺,於是我忍不住嗤笑道: 「竟還想著有下一次?」
我沒有臭臉,一樣是慣例的調侃,但我從他明顯發愣的表情中看出一絲不解,而我也確實意氣用事了,他不知道他的樂器是我「特意」提出的,大家能拿到新樂器是「順便」,我也只是......在耍任性而已。
短時間內我發現自己的不理智,於是很快我又閉上眼輕笑,至少讓他打消我在生氣的念頭。
「開玩笑的,記得小心一點。」
「好......。」
而他又拿了舊黑管,我也只能默默的調整情緒不讓自己看起來陰晴不定。
思緒回籠,我已經坐在他身邊,並在其他人都各自練曲或玩鬧的時候,趁著各種雜音時問他,「你什麼時候變這麼聽我的話了?」
於是就有了他遲疑的那段。
嘈雜的小號與薩克斯風貫穿空氣與耳膜,但不妨礙我品出這段時間裡飄出的一絲溫馨柔和的味道,尤其在看見他別過臉去努力想著措辭的模樣心情又更好了。
半晌才聽到那有點結巴的聲音。
「沒......我一直都是這樣吧?」
唉......他還想嘴硬?
「不過我倒是有點後悔......。」他重新轉回來看我,垂下的貓眼充滿愧對之情,讓我有些恍神。
「後悔把那支新黑管和朋友換。」
為什麼人不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呢?這樣我就能及時收住因為驚訝、或者欣喜夾雜而出的呆滯,但是幸好,他忽然被人叫走,被叫去再過一次樂隊入場,我才能再裝得毫不在意的樣子站在司令台旁觀察他們、觀察他。
或許是樂隊導師告訴他的吧?畢竟他是教務處的工讀生,那名老師對他的語文造詣和聰穎的天資讚不絕口,所以可能是在某次閒聊時偶然提到的?也難怪他會忽然對我示好,是出於愧疚?出於感激?而主動向我靠近?
呵,人類的情感真是有趣。
但同時讓人頭痛。
我開始期待每一天都偶然會面,有時會在樂隊、有時會在辦公室、有時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這都讓我更加期待在壓力大的高三生活能提取到的一點確幸。
因為我能感覺到,在偶遇彼此時,雙方都有點捨不得時間的流逝,每每在鐘聲鈴響時都能在雙方的眼底看見一閃而過的失落與猶豫,但他都是先理性離開的那個。
這時我就會想,如果我先開口呢?如果我先強勢的拉住他呢?
那是一場陰雨天,朦朧的天色似是在昭示彼此間暗湧的情愫......和現在突然下雨的冬夜一樣,僅有彼此的房間曖昧的濃度有些高,讓人胸口發悶,但很快的我意識到,或許只有我覺得曖昧,所以才會覺得悶。
「唉!怎麼突然下暴雨?」他看著無情連續拍打玻璃的雨珠,轉過來對我苦笑:「要是明天的活動也這麼下,那我們......」他的話戛然而止、他的唇忽然停擺,他屏息凝神的模樣似乎是因為我的靠近奪走了他的空氣,在這狹窄不大的單人房。
「......啊哈哈?怎麼了?」他看起來想逃離,他笑的時候永遠像隻狡黠的貓或狐狸,但我更願意稱他為貓,因為我很喜歡牠們靈動的樣子,有個性、懶散卻聰慧。
我想撫上他的臉龐,但礙於身份我只能將手背在身後,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做出踰矩的行為,這可能會破壞他對我的信任......但怎麼辦呢?我已經在無意識間靠近他了,他能感受到嗎?他對我還有一點非分之想嗎?我總是會過多貪求對方的道德感不那麼重,但顯然地,他沒辦法如我所願。
他很快的從我的胸前和窗台間鑽出,繞到我的身側對我傻笑。
「說起來,我該睡哪裡?那邊的沙發嗎?」
我沒有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而是有些憤懣的叉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身後看。
「我上次說過了吧?買了一張雙人床,就等你來玩。」結果卻一直到交了男友才給我來!
晶亮的眼瞳中有一閃而過的錯愕,似乎還有一絲愧對,他配合的往後看了一眼,很快又轉回來,無奈的聳肩。
「但是......你知道的,即使剛才不歡而散,我還是應該要——」
「都是男的,沒什麼吧?」我狡猾的說。
「......但這僅限於——」
「我不會做什麼,難道你不相信我?」
「不是......」他長歎口氣,「我知道了,那......我先去洗澡可以嗎?」
「當然。」
他釋懷的笑了,但我心底生出了一股負罪感,可同時伴隨著令人上癮的刺激。
在熄燈的空間裡,我望著背對側躺於我身旁勻稱呼吸的男人,我不禁思考,他真的沒有一點偷情的遐想嗎?不論是網路上還是身旁的人,偶爾都能收到背著情人偷腥的負罪與愉悅的消息。
阿姨用雜貨店從前的部份積蓄拿來改裝這個的地方,所以這像木屋小閣樓,在呼吸間能隱約聞到舒心的檜木香。
林天銘面對的地方有一扇長形小方窗,銀白月色像薄紗一樣覆在他身上,看起來柔和微涼,尤其在冬天,更讓人想看一場落雪。
「天銘。」我嘗試輕喚他。
「......嗯?」他發出一聲情緒不明的鼻音。
我改變躺姿,轉而曲起一隻手臂枕在頭下,對著那顆後腦勺道:「確定要就這麼睡著嗎?」
「......」
「一覺醒來、明天一過,我們又不知道何時再見了。」
原本被皚皚月光描摹的人形轉了過來,我清楚的看見那獨有我才能看到的表情——對我的無可奈何,他總是會妥協於我,特別的待遇讓我覺得很滿足。
「那社長想做什麼?」他勾起單邊唇角,習慣性露出狡猾的微笑,「總不會要和我促膝長談一整夜吧?」
我悄悄移動手臂使身體更靠近他一點,他沒有往後挪動迴避,使得我說話的語氣都夾雜幾分笑意。
「那不是我的風格,即使我平常很愛和人交流。」
他低頭輕笑,「說得也是,但你以前曾陪我到凌晨,即使是煩人的打字也沒有趕我去睡覺。」
我沒料到他會突然提起從前剛曖昧時發生的事,那時候我突然變得不像自己,其實我平常也很晚睡,但我從來沒有為了陪一個人用我最不喜歡的聊天方式去和一個人聊了四個小時,就為了成為對方消遣的工具。
我閉上眼沉默一會,輕聲道:「你想聽實話嗎?」
他嗯了一聲,即使不用睜開眼我也能猜到他現在一定是一副迫切需要知道實情的模樣,在感情上我認為他足夠遲鈍,或許是想得很多,他在這方面沒什麼自信,因此總會把其他人可能喜歡上他的選項從思考中劃掉,除非一個人當面與他告白才會恍然大悟,而這次在晚宴上我的舉動顯然讓他明了我的心意,而我也......我也以為只要說出口,就能真正放下,但在那之後卻會不時想起被篝火暖光交錯的明暗渲染的他,因為我的吻手禮而紅了的耳尖,比從前的任何時候都要美。
「我只對你這麼做過。」
果然,他的微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起,似乎對我趁虛而入的行為感到慍怒,但他還未發出任何一句抗議的話,就被我略顯飄渺的聲音截斷。
「我不相信你剛才背對我時沒有一絲心靈出軌。」
「你別得寸進尺!」
他爆怒了,真難得。
回想從前的任何時刻,即使生氣了也只是擺臭臉說出冷嘲熱諷的尖銳話語,語調與舉止也還是遊刃有餘的樣子,然而現在卻激動的從床上彈起,在背對著月光下的他身形有些單薄,即使是盛怒狀態也只讓人感覺到臨死前的掙扎而已。
我看著因為氣憤與不解而微紅眼眶的人,正攛緊貼在被子上的拳頭,咬牙道:「雖然你總是狡猾,但不代表我會對你無底線的容忍!」
我忍不住嗤笑出聲,偏頭道:「這是惱羞成怒?我說中了?」
「......沒有!我只是在氣你竟然利用我對你的信任,做這種試圖破壞我和哥哥感情的行為!」
他勃然大怒的舉起拳頭往身側的牆面砸去,他雖然看起來纖瘦,但肌肉還是有好好在顧,那種爆發感仍是不容小覷,而我也在他像要把我瞪死的眼神下舉雙手投降。
「那你也是知道我的,我總會探究到底,但現在看來我確實沒有機會了,是嗎?」
「......」他垂下了手臂,像隻精疲力竭的小貓,重新看向我的眼神無奈又柔弱。「為什麼要現在說這些?我以為那天的晚宴——」
「是,我也以為。」我很坦誠的攤手坦言,並且不看他略微驚訝而瞪大的雙眸,逕自拉起被子背對著他躺下。
「我知道你重感情且始終如一,但我沒想到竟然不可撼動到這種地步。」
「......」
「說實話,我有點生氣。」在黢黑的房裡,我緊閉上眼,「自顧自的把我拽進曖昧的氛圍裡,又無情的抽離得一乾二淨,未免過於自私。」
「感情的事沒有絕對!要是這麼說得話也能套用在你身上啊!」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從放大的音量聽來充滿焦躁又無辜。
「你的縱容也讓我以為有希望!可你有時又忽冷忽熱,我怎麼敢往你對我也有感覺的方向想?」
「那你怎麼不告白?你怎麼不問我?」
「你不也是嗎?我為什麼一定要先主動?」我的身體忽然被用力掰過,強迫與身後的人對視......唉!真糟糕!他還是一樣漂亮。
「說到底!你要是直接一點向我表白,或許我們就會在一起了!」
所以說,我到底何時才能從那段時間、這段感情中脫離呢?
以後遇見誰或者曖昧的人的話,不會一直想起他吧?
很多時候我會思考,這個人真的有特別到讓我無法自拔的地步嗎?到底哪裡特別?抑或是,那些與他相處的時間、場景、發生的事與互動,都像戲劇般特別才讓這個人在我心裡擁有一席之地呢?
「即使短暫的也好、不穩定的也罷,但我們始終沒有跨出那一步,那就表示,我們心裡其實沒有非對方不可。」
......是這樣嗎?
我稍稍鼓起勇氣去看說出這段話的他,他沒有特別惋惜的神色,彷彿早就想通了的天才,正闡述一段正經的論文觀點。
「如果你同意我說的話,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然後互道晚安,如何?」
原本投射於牆角某一點的視線忽然轉回來,我的魂魄彷彿在那瞬間就被汲取殆盡,不過更有可能的是我也認同他的說法,因為我不相信在感情上我會將引以為傲的理性丟得一乾二淨。
我釋然的勾起一點嘴角,替他拉高被子,閉上眼輕嘆。
「當然,晚安,明早陪你買鮮奶茶配早餐。」
「.....謝謝你,社長。」
「說起來,為什麼總這麼叫我?」
「因為那段時間很特別,加上......沒有再遇到比你當的還要好的幹部。」
別再誇我了。
呵呵,看來其他人還要再多加油了。」
「是你太厲害了吧?」
就說別再誇我了!
本來早該習慣的誇獎,從他嘴裡說出來就特別彆扭,甚至在我對同期的夥伴提起時,他則給了我一針見血的答案。
「你的理智早就在他身上消失的一乾二淨了啊!清醒一點!」與我同屆的副社長交叉雙臂對我喝道:「要是還存在理智的話,你才不會又邀他來參加這個活動!也不會又利用獨處的機會想要趁虛而入好嗎?」
我將小號收起,長嘆了口氣,將視線放到對面和學弟妹交談甚歡的男人臉上,正想再說些什麼時,瞥見了他身後逐漸逼近的身影......。
他的男友、他的義兄,不遠千里的跑來就為了與他和解,還帶了杯熱飲。即使面對林天銘還留有一絲脾氣的吐槽下,還是寵溺且無奈的揉亂他的髮頂,好像還說了什麼,讓那個被寵壞的男人低下了頭,從口型來看似是在道歉。
僅只一小段的互動,就讓我的理智瞬間回籠,那些在心底竄動的邪惡心思,也在看到兩人互視而笑的幸福表情下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不甘的祝福。
「他說得沒錯,不為彼此不屑一顧告白的話,確實仍有顧慮,但我知道我很喜歡他,但卻也沒能擔得起喜歡他的重任。」
那對兄弟......不,是情侶正朝我走來,似乎不是來吵架,更不是沒良心的秀恩愛宣示主權,而是滿臉歉意的表示要先行離開,是否與他們一同用餐?
「不了,但我欠你們一句話。」
一直以來,我覺得勾起嘴角沒那麼困難,因為這是禮儀、這是再普通不過的待人之道,但也是第一次我體會到何謂身心暢快。
我微笑著對他們說——
「要一直在一起啊!別再吵架了。」
這次,我是真的放下了。
畢竟,那麼幸福的兩幅笑容我可不想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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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容,我不想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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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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