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鬧了,別鬧了好不好?”吳旋捏住紅哥的毛手,望著它的眼睛請求道。
紅哥仍然拍打著籠子,嘴巴一張一合,紅姐低頭一聲不吭地盯著地板。牛不古的胳肢窩夾著一堆檔證書,電梯門打開後,他看見醫生出現在電梯裡,於是招招手說:“這邊,這邊!”
醫生點頭,抬起手,掌心向下,示意牛不古不要喧嘩,打開房門後,他將辦公桌整理一番,摁下電腦的電源鍵,迅速戴上口罩,牛不古將兩隻籠子提過來,開了鎖。醫生一邊抱著紅哥,一邊對牛不古說:“這最後一次,到時候交錢把疫苗費補了。”
“我知道啊,我會不交麼?”
“你們養著倆東西這麼久,又不演出,這不是白供嗎?把它們當兒子養了?”
“我們找過……沒馬戲團要。”
“是嗎?”醫生的口罩一起一伏,“幹嘛非得馬戲團?”
“那還能怎樣?”
醫生將針頭刺進紅哥胳膊上,紅哥略微掙動,而後任由注射器裡的液體進入自己身內。醫生說:“你們可以參加節目。”
“節目?電視節目?”
“對。我有個堂弟,路邊捏糖人的,有次去一個綜藝節目上就表演花式捏糖人,還和幾個過氣明星互動,後來被知道了,生意爆棚。”醫生又如法炮製給紅姐打了一針,然後繼續說:“當然,你們也可以去網上直播……直播什麼呢?猩猩表演雜技……不過如果直播,就要每天換新花樣,不然沒幾天就沉了。”
出了獸醫院,牛不古和吳旋一人抱著一個籠子,走到了露天停車場,吳旋和以往來這裡時一樣,低著頭不讓路人看見自己的臉。牛不古給三輪車開了鎖,方才要倒推出來,忽然發覺輪子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他低頭一看,一彎暗紅色的曲管鎖掛在輪輻上。牛不古說:“媽的,誰鎖的!”
一個身穿花衣的中年婦女急匆匆從保安室走出來,手裡端著半碗抹了辣椒醬的米飯,她用筷子指著牛不古說:“五塊錢。”
“什麼五塊?”
“停車費,這裡又不是你家,哪能想停哪就停哪?”
“給停車費?我給你媽了個逼!開鎖!”
吳旋見周圍沒有行人過往,抬起頭附和道:“你不能不講道理。”
“講道理?這裡停車要收費,就是這個道理,知道嗎?五塊錢。”
牛不古吹鬍子瞪眼:“我付不起這五塊錢嗎?我告訴你,我就是不願意付,我扔給狗也不給你當停車費。”
“就這輛破車,你別說,你可能還真給不起。”婦女用舌頭舔淨筷尖上的飯粒,然後又說:“人家醫院就是有錢包下這塊地,這塊地就是他的,他想收錢就收錢,你有什麼憋屈?”
“院長我也操他媽,土地是人民的,他佔領人民的土地就是地主,他怎麼不被揪起來批鬥呢,批鬥多好……”
“你還地主了?”
牛不古和婦女激烈地爭吵,吳旋看著一時不會停,於是放下籠子,坐在花圃邊上想發一會呆,他瞄見馬路對面有一家咖啡店,他知道這種奢侈地方,外國人很喜歡在某個空閒的下午去這種地方邊喝咖啡邊看書。不同於成批包裝的即溶咖啡,咖啡店裡的咖啡都是現磨現喝,小小一杯便要二十多塊,吳旋望著店門上的藝術字招牌,心想二十多塊一杯的咖啡究竟有什麼神仙功效。他又隱隱約約看見店門旁的落地窗後有幾個人,他們似乎正看著自己,並且指指點點,由於玻璃的反光,吳旋看不清他們的樣貌,但其中一個人穿著一件紅色衛衣,上面的寫著“YOU KNOW WHAT”,這太熟悉了——這是杜千廷上個月買的那件一千三的衣服!
吳旋又睜大眼睛仔細觀望,正是他們——杜千廷、程晶晶、陳宇剔,那個只露出一雙腿的應該就是範延思了!他們在對面咖啡店盯著自己有多久?吳旋不知道,也許看到了自己從醫院走出來到與婦女爭吵的全過程,他慌了,立刻轉過去,急切想辦法脫離窘境,牛不古還在和婦女用髒言穢語對罵,硝煙味不減反增。吳旋低著頭走上去說:“就給了這錢吧,下次別停就行了。”
婦女笑了:“你看看小孩都比你懂事。”
“吳旋你想清楚,這裡根本沒寫停車要錢,我們不知道,不知者無罪,現在她他媽的突然跑過來要錢,這不是明搶麼?”牛不古嘴裡的唾沫星子飛出來,掛在鬍鬚上。
“牛不古,我同學。”
“你同學什麼啊?”
“在看著我們,他們在對面咖啡店看著我們,我們走吧……”
“那又怎樣?做虧心事又不是我們,是她,我們怕被人看?”牛不古緊接著又面向婦女,“開鎖!”
吳旋不敢臉朝咖啡店,索性躲在一棵樹後面,準備等待這場戰爭的結束,他立刻聞到了刺鼻的異味,回頭一看,樹幹上刷的漆還沒幹,自己的背部粘上一片血紅。
“我真他媽……”吳旋低聲罵道,“我倒楣壞了!我不幸壞了!”
他探頭窺視那群富貴同學,他們還在,只不過已經不再望著這裡了,他想,今天損失得太多了,不如索性再舍去一點東西。他從口袋裡數了四個硬幣和一張紙幣,走過去塞給婦女,說:“開鎖吧。”
“吳旋你他媽的——”牛不古瞪眼,“那臭娘們,還過來!”
婦女迅速將錢揣進包裡,合起拉鍊,笑眯眯地走到三輪車邊上,一面鑽著鎖眼一面大聲說話:“就這麼點錢,早給不行嗎?鬧哪樣呢……”
沒等牛不古發牢騷,吳旋抓過車把開始推車,一路推出杜千廷一行人的視野,牛不古在後面快步跟著。吳旋盤算著說詞:如果今天的事情被同學問起來,就說牛不古是個自己不認識的老伯伯——反正上次家長會是阮左安去開的——自己看到老伯伯和停車場大媽吵架,就去勸架,後來又幫他推車。可是倘若今後被發現了自己和牛不古的關係呢?所以這個辦法是有風險的。
牛不古搶過車把,坐上座位,說道:“你那錢自己負責吧,我這個星期不可能再給你生活費的。”
“不要去想那件事了。”
三輪車在鬧市裡穿行,吳旋壓低腦袋,與紅哥對視,他穿過籠子摸著它的手指頭。牛不古聽到自己踩踏板發出的尖銳吱呀聲,知道車又有毛病了,用腳狠狠踢了一下,踏板飛速旋轉。紅燈亮了,車停在斑馬線旁,兩個人望著隱著日的渾天,永無止境地歎氣。
回到家時家門是開著的,大概是阮左安提前完工回來了。牛不古將車推進塑膠薄膜下,吳旋走進房間,看見阮左安和一個臉上生滿絡腮胡的陌生男人坐在桌前喝茶——也許是來家裡蹭飯的工友吧,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畢竟在一起做事久了,對方提出來自己家吃飯的請求也不太好拒絕。陌生男人在喝茶的當兒瞥了一眼吳旋,放下杯子後,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放學了?”
“今天沒有課。”吳旋答道。
“對。”阮左安低沉地說,“今天週末。”
男人再問:“你背上怎麼回事?”
“油漆。”吳旋脫下衣服扔進桶裡,換穿另一件。
“哦,這樣。”男人又呷了一口,砸吧著嘴品嘗這四塊錢一包的山寨鐵觀音,手指在桌上敲出馬蹄聲,過了一會,說道:“這個破城市真是的,到處散發著淫蕩的氣息,那天晚上在賓館安頓好之後,我去附近公園裡轉了一圈,想找個椅子坐一坐,媽的,全被卿卿我我的情侶霸佔了,男的抱著女的親,親個沒完沒了,非把嘴給親爛不可,女的把細白腿架在男的那粗壯腿上,男的還摸得起勁,這場景光想想都會硬,可惜我們享受不到。”
牛不古進來,聽到末尾幾句話,調侃說:“阮左安馬上就會享受得到啦!”
阮左安皺著眉:“你別亂說,我和邢雨的感情是一股清澈的流水。”
“你有女朋友了?”男人摸著自己的鬍子問。
“算半個吧。”
“什麼叫算半個?漂不漂亮?不管她漂不漂亮,我作為一個過來人都要勸你,別被女人騙嘍,當初好聲好氣對待她們,她們找到新歡,就會把你忘了。你看我三十多了,逼都沒操過,而那些長得帥的、有錢的,幹他們娘,才十幾歲就和三四個女生上過床了,真是幹他們娘。動物都可以隨心所欲地交配,憑什麼人不行,我現在連動物都不如了麼?”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噁心。你不要管我的事。”
“只是幾句經驗之談。左安,當初上學的時候,你不也暗中窺探過女生的袖中羞物?”
“窺探你媽。”
牛不古笑嘻嘻:“怕什麼,誰小時候沒這麼幹過?”
男人繼續說:“不談性了,談談情,那些男女摟抱在一起的時候,我竊聽他們的對話,都什麼東西,都是一些家常流水,要不說,你今天妝很淡,要不說,你衣服的面料不錯,就像兩個陌生人敷衍著聊天一樣,一點哲學性的話語都沒有,這就是談戀愛嗎?沒有一點共同話題嗎?這樣的戀愛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只是為了繁衍後代,為什麼不一見面就開始做愛?”
吳旋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趙詩人吧?”
阮左安說:“是趙專。”
趙專轉頭看向吳旋:“那個‘趙詩人’只是我在詩界的別名,我真正的筆名是‘倦蟻’,雖然是蟻,我的文學成就可堪比象。當然,我還有字,叫‘吟孤’,連著姓就是‘趙吟孤’,除此之外我還有個號,叫‘遺世孤老’,因此,趙詩人、趙專,趙吟孤、遺世孤老、倦蟻這五個名稱雖屬同一個人,卻要嚴格區分。”
牛不古笑得更大聲了:“哈哈哈……那你真是閑。”
“這種取名法,在古代乃至近代中國的許多文人間都是很流行了。”
“可如今是現代了。”
“可愚人卻比古代多,這不就是倒車麼?說到愚人,這個虞魅市,虞魅虞魅,怎麼像那個‘愚昧’?這麼明顯的諧音就沒人發現麼?”
“倒是也想過。”牛不古愜意地將後背貼上躺椅,“相傳這裡是虞姬的故鄉——不知哪來的野史——可爭這個名頭的地方有好幾個,我們這一個是最不靠譜的,市政府耍賴皮,先把名改了。這個城市原來叫銘江市,我零五年剛來這裡的時候還是這個名,大概兩年後才改的吧。”
“嗯……”趙專抿了一口茶水,“我初來這裡,打算先觀察適應幾天,再想辦法掙錢。房子我已經找到了,離這裡不遠,在臨晉仙居那裡——當然是附近,不是裡面,那個高檔社區是傻逼富人住的地方,嘿嘿,我獨居陋室,自有雅趣。那房間在四樓,房東把雜貨搬掉空出的,三百一個月,還算清靜,就是下雨時頂上會漏水,但不會太厲害,用桶裝,一晚上大約接到三分之二處。”
阮左安盯著桌面,半天說出一句:“富貴在天。”
“狗天。”趙專說。
四個人和兩隻猩猩安靜地想著自己的事,兩隻鳥撲到被太陽曬得滾燙瓦片上交配,碎石屑落在塑膠薄膜上,在地面投出黑芝麻一樣的影子。趙專望瞭望那影子,起身揮一揮手,和眾人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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