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分,阮左安被牛不古搖醒,他聽見牛不古低聲叫著自己的名字,他看見牛不古的臉在手機螢幕的光照下浮現驚喜的表情。他上一刻還沉浸在自己的夢裡,他夢回自己二十五歲剛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在一家開設在民宿前的小賣部當幫手,小賣部裡放在牆角的電視常常放Intel的廣告,內容大概是一個女人漫步在白色階梯上,標誌性的五個音符在他腦海裡一遍又一遍迴響。
“阮左安,找到了。”牛不古指著螢幕。
阮左安的眼睛努力聚焦,強光散退,色彩變得清晰,他看見了,這是一個網站,左上角寫著“民間歡樂秀”的字樣。他細語:“歡樂秀?”
“對,對。”牛不古的手指在螢幕上滑動著,“我之前找過好幾個類似達人秀的節目,但我們不夠格,什麼意思呢,就是要花錢,一千多交報名費——畢竟人家還是有知名度——媽的,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都是靠錢買的,我交得起報名費就不會來參加你這破爛節目了。我又篩掉好幾個,後來找到這個‘歡樂秀’,知名度不高,在地方台播,報名費五十六,其實是說相聲演小品的,和我們搭不著邊,但是我想,只要我們給紅哥紅姐的表演加入一些搞笑元素,那也算歡樂……”
阮左安沉默半晌,問出一句:“你一晚上都在幹這個?”
“一開始有睡的,睡不著,一點多起來找。”
阮左安歎口氣,居然噴出了白霧,他回過神,這才發現周圍的溫度比昨天低了許多,他想,冬天大約是執意要來了。
牛不古說:“你為什麼總是對這件事無所謂?你,還有吳旋,看來還是不信我。”
“我……”阮左安的頭躺回枕頭上,“我做夢了,夢到很久以前,才五歲的時候,學武俠片裡的輕功,從鄰居家二樓的陽臺跳下來摔傷腳踝,然後又換夢,換到我剛來虞魅的時候,在小賣部裡幫看店……好真啊……那時你在幹嘛?”
“我?太久了……可能還在搗弄餐飲吧。不說這些傷心事了,不回憶了。阮左安,等半年後的今天,你在我們新買的房子裡……的那張又大又軟的席夢思上再回憶吧。”
手機鬧鈴突然響起,吳旋伸了個懶腰,用光了一輩子力氣似地緩慢喘氣。牛不古說:“你要去學校了。”
“嗯……”吳旋揉著眼睛,手稍微探出被緣,而後迅速收回,“這麼冷,今晚把櫃裡那張毛毯拿出來鋪吧……”說完又閉眼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牛不古又催:“你該起來了。”
吳旋發出新醒時的輕吟,他想起今天要買肉鬆蛋糕的事,欲立刻匆忙地起來,但又預見自己穿衣時冰冷布料對自己皮膚的鞭笞,他的外殼會僵硬,肉體會緊縮,四周的惡寒與暖熱被窩形成對比,這無非是冬日一大痛苦。他一看時間,五點四十六了,最近的麵包店在西邊,和去學校的方向恰好相反,算上拐彎及等紅綠燈的功夫,大約要走半個多小時,買完蛋糕差不多六點半,再到學校便七點出頭了,七點半時會有人巡查教室,在這之前必須把蛋糕吃完。事情刻不容緩,吳旋眉頭一橫,跳起來穿衣洗漱,背著書包走出家門。
清晨和黃昏是兩個對稱的點,時間線無論從哪一端開始,都是由昏暗到明亮再到昏暗,倘若一個不知情的人在清晨醒來,有人告訴他現在是黃昏,他隨意看一看天色便會相信。大風讓吳旋冷得無法讓自己的骨架安靜下來,它不停顫抖晃動,窩藏在衣內的皮肉都這樣難受,更何況暴露在衣外的臉和手呢?他刻意把領口抓緊,刻意經過冒著熱氣的燒烤攤,風遲遲沒有歇息的意思,這讓他猶豫了——究竟是趁沒走多遠原路返回,還是抗著嚴寒繼續前進?
吳旋麻木地走著,他膽怯了,虛榮心不再佔優勢,幾個穿著長大衣的女人從一旁的社區門口走出來,圍巾把脖子勒得密不透風,他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脖子,真冰。他駐足不前,凝視這個精緻的社區,抬頭一看,貼滿霧水的亮窗後有人影在弓背刷牙,那人穿得很薄——裡面大概有暖氣。太陽要出來了,殘月要消失了,這光和熱貌似沒有什麼大用處,風依舊狂,把萬物吹得魂不附體,吳旋愈加寒冷,他咬牙瞪著過著中產生活的人們,他暗暗對自己說:你要去買蛋糕,不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是為了自己的“不甘心”,你看看,他們多舒適……這蛋糕對範延思說只不過是平常的早餐,這樣平常,難道我得不到麼?什麼樣的廢物才會得不到!我是廢物?天逆著我,憑什麼?
他小聲叫出來了:“我偏要,偏要!”又覺著略微孩子氣,於是加了一句:“操你媽的逼!我偏要!”
過了大約三四個紅綠燈,吳旋把埋在衣領內的頭抬起來,他看見那家店了,大片的落地玻璃,彌漫古典氣息的木門,煞風景的是,店員正轉著杆子讓門頂醜陋的遮雨棚移出來。他靠近店門,心裡疑惑如何開口,此時收銀員主動看向自己,他想,不得不進門了。
一輛酒紅色的轎車駛來,吳旋無意朝車窗看了一眼,發現坐在副駕駛的人居然是範延思,他正與開車的母親說話,吳旋像聽命的士兵一樣猛然轉身,背朝那輛車,嘴裡碎碎地罵。身後響起開關車門的聲音,兩人大約進店了,他想著,走到馬路對面,用餘光觀察著他們。範延思接過蛋糕,坐在一張凳子上玩手機,而他的母親打開鏡子,一邊補妝一邊和老闆聊天。範延思歷來是騎自行車上學,今天估摸著因為突然降溫,改由家人開車送,吳旋想,他們有車,沒有遲到的煩惱,而自己有,自己是耗不過他們的——那麼總算有藉口放棄今天的行動了,他抬手看表,六點二十五,他又咬牙喃喃著:“那就和你們耗。”
樓尖的太陽嶄露頭角,店裡又來了幾個人,大家竟都相識,說說笑笑,範延思親愛的媽媽兩手放在卡其色包包上,似乎被什麼話題撩撥起了興趣,嘴巴開始快速吐字,吳旋一看,越來越沒希望,計畫離開,看一看表,六點三十八,他長噴一串白霧,決定將等待極限定到七點整。
“我為什麼要這樣躲他?”吳旋泛泛地想,因為自己是吳旋,而不是程晶晶,不是陳宇剔,不是杜千廷?因為,那是因為,自己如果進去了,範延思看見自己,那也至多打個招呼,也沒什麼大不了,可然後就不好辦了,他去班上提起這件事,同學們知道了,難免會和先前杜千廷說的自己“在停車場抱著猩猩籠子”之事聯繫在一起,於是順理成章推出自己“為了體會高等生活才買這一次蛋糕”的結論。而如果自己——不和陳宇剔他們相提並論——如果自己的家庭條件只是比他們差那麼一點,比如父親是上班族,母親是護士,兩人每個月的收入除去填飽肚子花的錢還能夠剩一大堆供一家人買衣和娛樂,但也捨不得買金項鍊那樣的奢侈品,哪怕自己擁有的只是這樣的生活,那也不至於發生停車場的事而被同學看見,也不至於買個操他媽的破蛋糕也如此小心翼翼,也不至於不敢大搖大擺走進店裡和範延思打招呼。
這樣氣憤沒用的!濃濃的委屈令吳旋的眼睛紅了,他感到眼眶腫得厲害,然而看向麵包店,發現範延思和他母親已經出來要上車了,這確實是喜人的一幕。他走到不遠處的公廁裡,想進一步躲躲,目送著他們離開,糞便和香煙的氣味纏繞著進入他的鼻子,這種氣味像極了死老鼠在瓦楞紙箱裡腐爛發出的氣味。
汽車消失在佇立著紅綠燈的街角,吳旋火急火燎趕進麵包店,拿了份肉鬆蛋糕匆忙踏上去學校的路。
走到教室時約七點二十六,所幸沒有遲到,但吳旋沒有機會吃早餐了,他把蛋糕藏在書包裡,因為擔心會被擠壓,他間或用手伸進去檢查一次,再伸出來時已沾滿蛋糕味了,他把食指和中指並起放在鼻子前聞著,心想,十塊錢的蛋糕就這味麼?總而言之,這個書包裡一定被這種味道寄生得厲害,不論怎樣自己都要仔細洗一洗它了。
而後幾節課的課間,吳旋幾次猶豫著想拿出蛋糕吃,都以失敗告終,沒有什麼事阻礙他,沒有誰明令禁止他,只是他的自卑心粉墨登場了,他害怕即使範延思沒有看到自己進出麵包店繼而告訴眾人與自己相遇的事,眾人也會毫不講理地憑空推出自己“為了體會高等生活才買這一次蛋糕”的結論,每當想到這一點,他緊捏著蛋糕桶邊緣的手指又松了下來。
熬到最後一節課,大家跑下樓去操場集合見體育老師了,吳旋早已餓得渾身乏力,等所有運動都做完了,他本以為可以去教室裡偷偷把蛋糕吃掉,卻又被程晶晶招呼住,要他去打羽毛球。
“我?”吳旋假笑,內心竟然躊躇了,要是以前,他必然毫不猶豫推辭,選擇填飽肚子,但現在看見現在自己面前的是程晶晶,他竟然躊躇了。他說:“我不是很會打……”
“大家都不是很會打啊。”
大家?吳旋問:“還有誰?”
“就是陳宇剔他們,又不是什麼陌生人,走呀。”
“我當然知道不是陌生人。”吳旋跟著程晶晶走,他試探性地分析,杜千廷、範延思、馬潤源和陳宇剔都在羽毛球場,她為什麼只提陳宇剔這一個名字?是因為優先想到他麼?不一般。他不聲張地憤怒了,差點轉身離去。
等到了羽毛球場,程晶晶果然走到陳宇剔身旁站著,吳旋怕了,他怕這兩個人的戀情被坐實,仿佛只要自己現在走掉,逃避這個現實,就可以阻止它成真。杜千廷揮拍擊球,馬潤源嬉笑地打回去,不過一分鐘,後者敗退了。杜千廷用球拍指著吳旋,問:“一起嗎?”
“我?我再下一個吧。”吳旋的眼裡還有杜千廷用球拍指著自己殘影,他不願像馬潤源一樣舉起雙手畢恭畢敬地捧接那一份狂妄。他看得出,同樣是富裕人家的孩子,相比杜千廷和範延思,陳宇剔能夠冷靜地認識到自己有錢的父母不可能做自己一輩子支柱,所以他不像前兩者那樣趾高氣昂,凡是幫過自己忙的人,不管身份地位,他都會感謝,並且從平日裡的冷峻中露出難得的一張笑臉,戲謔地叫對方“哥”,這種貼合社會交際的逆階級心理著實可怕。幾年之後,世界上又多了一個新富人,但這同時千百個窮人也在源源不斷地產生。
“那宇剔來吧。”杜千廷說。
吳旋盯著那據說一千多塊的羽毛球拍好一會,心想買這個的人真是瘋了,回過神,說道:“行,你們先打,我去下廁所。”
杜千廷沒有回話,和陳宇剔玩起來,於是吳旋走了。程晶晶和馬潤源坐在地上觀球,杜千廷一個扣殺又打敗了陳宇剔,這時換程晶晶上場了,在她接過球拍當兒,杜千廷問:“那個怪人,整天在幹什麼?”
“他?”程晶晶嘟嘴,“我怎麼會知道?”
“怎麼說也一起吃過幾次飯。”
“隨便聊了幾句,其實也沒什麼好聊的。靠,我不知道他還養猩猩。”
範延思喝了口飲料,說:“我看那人就是他爸。”
程晶晶翻白眼:“不知道家裡有兩隻猩猩是什麼感覺呢……”
馬潤源說:“天天背個破書包,衣服都是地攤貨,口裡卻說考本二他媽給他買車,他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杜千廷發球了,一邊打一邊說:“他要去臺灣是不是真的啊?我怎麼看他都不像有這個計畫的人。”
程晶晶左右迅速移動著接球:“那有這個計畫的人,他長什麼樣子?不管怎麼說,表叔那裡我幾乎是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的,在這之前就算發生什麼事阻斷計畫,也沒多大影響。”
“你以後大概也會移民到那裡吧?”
“那倒不會,我討厭陌生環境,如果真要移民,還不如去加拿大……你出界了。”程晶晶甩一甩短髮,走過去撿球。
“噢,真沒注意。”杜千廷說,“大家是等下放學就直接回家麼?”
“等等誒,我數學作業忘教室了。”程晶晶把球拍扔給陳宇剔,“我回去拿一下。”
範延思笑道:“反正不會做,拿了幹什麼?”
大家都笑了。程晶晶一路小跑到教學樓,又急趕樓梯,因為平日不愛運動的緣故,不久便氣喘吁吁,她把後腦勺的頭髮握起來以便散熱,推開教室後門,發現吳旋在座位上彎著腰搗鼓著什麼,她湊進他,伸長脖子,看見他一隻手攢著一撮蛋糕,腮部兇猛地鼓動。她問:“你在幹嘛?”
吳旋嚇得雙肩一抖,但仍背對程晶晶。他吃食著,含糊不清地說:“吃東西。”
“啊……哈哈,這是範延思——”
“不是,是我買的。”
“你買的?”
“我買的。”
“哦。”她走到自己的課桌前翻找數學作業,“早餐嗎?”
“可能。”
程晶晶抬頭最後望了吳旋一眼,抱著書本下樓了。吳旋轉過頭,看著樓梯口,滿臉爬著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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