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這一切,阮左安覺得自己仿佛到電視劇裡走了一遭。
今天中午在速食店吃飯的時候,他忽然聽得清老闆與客人們的談天聲了,他意識到自己的耳鳴終於好了,就在此時,他接到了一個雇主的電話,要他去江尚大廈修空調,他雖然有過修空調的經驗,但他的主業是焊接,江尚大廈是虞魅市著名的貿易中心,裡面來往的無一不是上流社會的精英,他若是去了,修的時候發現自己手生了,加之緊張焦慮,搞砸了一切,精英大爺們一生氣,索要一筆賠償金,自己就翻了。可對方提出來的修理費也不少,整整三百塊,他心裡清楚,這三百塊不是為了獎勵自己的技術,而是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這點小錢,三百塊於他們,猶如三毛錢於自己,於是他決定冒險一回,他對雇主謊稱自己是修空調的專業人士,然後帶上許多亂七八糟的、連自己都不知是否用得上的工具出發了。
但這些都是前話,是阮左安所回憶的正事的背景。
阮左安小心地走進大廈,小心地乘坐電梯,他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髒襟舊領與其他人的整潔西裝有一個微妙的距離,他到了維修地點,所有人瞟了他一眼後都不再睬他,一個模樣老成的中年男人把他帶到空調前讓他開始修,他深呼吸,擰下一個又一個螺絲,拆開擋板,回頭望一眼,發現沒人盯著自己,才放心地搗騰起來。於是最後也莫名奇妙修好了,也順順利利走出大廈了,三百塊也到手了,如此流暢的過程讓他不僅沒有欣喜若狂,反而不太相信這件事的真實性。可更不真實的還在後頭。
他來到公車站,由於人多,三番五次沒擠上,他惡狠狠地咒駡,說幹你娘的,都欺負我是不是,然後索性不等了,來到附近的公園裡轉悠,他餓了,要吃東西,他買了一份手抓餅,要進嘴了,餅扭頭就跑,從塑膠袋裡滑出,掉在地上。按他的習慣,他本可以撿起來去廁所的水龍頭下洗一洗再吃,可公園裡人多,他不好意思,只能一邊原地打轉一邊咒駡。
“幹你娘!幹你娘!”
幾分鐘後他的抱怨將徹底停止。
幾分鐘後,他無意中看見榕樹下的石椅上坐著一個身材曼妙的女人,紅著眼在哭,他佯裝過路經過她面前,看見了她的丹鳳眼,像唱戲的花旦,像舊書裡畫的林黛玉。女人見了他,便盯著他了,他尷尬起來,想走掉,走了一會又停下接合她的視線。
她說:“看我幹嘛?”
“我看看你為什麼哭,那你為什麼哭?”
“我哭我的命運。”女人抬頭用兩指揩去眼角的淚,“你不要管那麼多,你有自己的事就去辦。”
“我沒自己的事,我就是過來看你哭。”
“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阮左安難堪得說不出話,轉身要走的時候,又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紙遞給女人擦眼淚,女人接過,從皮包裡拿出一根筆,在上面寫了一串數字,還給阮左安。她說:“這是我電話,也是我微信。”
阮左安把紙揉成一個球,裝進口袋裡,慌亂地走了。
阮左安一走到公交站,就碰上迎面而來的公車,他吃驚:真是巧極了!於是匆忙上了車,又恰巧有許多空位,他隨便揀了一個坐下,開始充分回憶方才與女人邂逅的場景。他從自己接到去江尚大廈修空調的任務開始憶起,到上了現在這輛空空蕩蕩的公車結束,每一幀都在用力地享受,一旦到了離開女人的時候,他就倒帶,再回過頭與她“邂逅”一次,他傻笑著,幸福幾乎要從他的胸口溢出。他忽然反應過來,若是沒有決定去江尚大廈修空調,若是沒有那幾輛滿員的公車,若是手抓餅被自己牢牢握住了,自己也就不會閒逛到女人身前,而今天那嗡嗡多時的耳朵突然恢復,也是在為自己和那女子的偶遇做準備,這簡直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神奇!怎麼會有這樣巧合的事?這不是機緣又是什麼?他堅信自己和那女人的緣分不會就此了盡。他拿出手機要加她的微信,覺得不矜持,又塞了回去,繼續在無人的車廂裡傻笑。
“嘿嘿嘿……嘿嘿嘿……”
牛不古失魂落魄地從城管局裡走出,雷老頭見到這副模樣,知道三輪車挽不回了。
雷老頭走向牛不古:“不是大事,不是大事,我們先去館子裡搓一頓,再商量車的事。”
牛不古十分想反問他:你不是很厲害麼,進去和他們爭幾句,讓他們看在你的面子上還車呀!牛不古知道雖然雷老頭確實沒有什麼本事,但說穿了對自己也沒好處,就堆著笑說:“過幾天我買輛三輪自行車算了,更便宜。”
兩個人隨機進入一家飯店,觀摩幾秒價格表,又搖搖頭退出來,連換了幾個,終於在一家廉價速食店裡坐下來,點了一份炒茄子和一份豆腐湯。
“牛不古我跟你說啊,人要沉得住氣才能在社會上立足。以後不要叫鏇子走你們的老路了,讓他找一個穩定的工作,每個月都有錢拿,永遠不會倒。”
“我說過,他不會同意的……然而……嗯……”牛不古嘴上在應付,腦子裡全是自己的三輪車。
“牛不古,我早些時候闖蕩,也算嘗過人生百態了,鏇子他爹現在在鄉下賣烤煙我看也不是什麼辦法……”
“雷哥。”牛不古打斷他,“要不我們送他們點東西。”
“你在想什麼?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我聽了……我只不過稍微考慮了一下那事,我們買點魚肉,香煙什麼的,看望看望城管局的人……其實這遠不夠的,在裡面工作的人誰會缺這些東西?所以我又想,買點象徵性的禮物,比如說一套茶具怎麼樣?”
“你在賄賂!”雷老頭壓低聲音。
“誰沒在賄賂?”牛不古說,“這個社會時時刻刻發生著變相的賄賂,正是因為這些賄賂,我們才能互相活著,聽清楚,是互相。”
“你還有資格教誨我了……”
“不是那意思,我在和你理清楚道理。”
“你覺得我的懂的道理比你少嗎?”雷老頭故意坐直,低頭看著牛不古。
牛不古張口要說話,發現無論說什麼都會“得罪”他,只能假裝深吸一口氣,又閉上了嘴。
“算嘍,你要是這麼看重你的破車,去賄賂賄賂也未嘗不可。”雷老頭之所以說這話,是因為他細想就算牛不古因此遇到了麻煩,也似乎和自己沒關係。
兩個人沒再說話,吃完了飯便悠閒地散著步回家,他們與周圍慌忙來往的上班族形成鮮明對比,仿佛已經功成名就,不擔心錢財了,才這樣過著漫水日子。雷老頭用手指甲剔牙,把菜屑彈去空氣中,打了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的哈欠,然後才像剛睡醒似的懶懶地說:“我在村裡的時候也常這麼走。”
“嗯。”
“那是哪?在幹嘛?”雷老頭指著河對面的人山人海,他們圍著一個大舞臺,舞臺上有個男主持人用話筒說著些不清不楚的話。
“大概搞活動,做宣傳,要我們買他什麼東西,城裡很多這樣的。”
“去看看。”
“有必要嗎……沒什麼好看的……”
“我看你還在想三輪車。”雷老頭再一次露出了他令人厭煩的自負笑容,“我是誰啊,就你我還看不穿?”
“三輪車歸三輪車……這看了真的沒什麼意義,我們又不買。”
“行,那你,牛不古,你直接回家去,我自己去看。”
“你……”牛不古想說一些諸如“注意安全”云云的話,又覺得會讓他感到冒犯,仿佛自己認為他沒有在城市裡穿行的本事一樣。牛不古頓了頓,說:“早點回來。”
於是兩人沒多說什麼就分開了。
雷老頭走上橋,小心翼翼地望著身前身後的車輛,他對於城市的交通規則,所知道的只有“紅燈停,綠燈行”和“靠右走”,其它的一概不知,他生怕有什麼奇怪的、不在自己知識範圍內的法律突然冒出來嚇唬自己,以至於自己被車撞了還要承擔責任。可喜的是,他貼著右邊的橋欄走,安全地過了橋,他松了一口氣,好似勝了一場持久戰。
他離圍在舞臺下的人群愈來愈近了,主持人說的什麼,他也逐漸聽得清了,大致意思是要往底下丟洗髮水,誰接到了就是誰的,雷老頭奇怪,要這麼丟的話,洗髮水瓶子怎麼會不砸死人?然後主持人開始丟了——原來是袋裝的,火柴盒大小,往空中一拋,密密麻麻蝗蟲似的袋袋掉下來,人群亂了,互相擠壓碾踩,帽子掉了,皮帶松了,他們都不顧,他們只要洗髮水。雷老頭主持人一邊喊“不要擠”一邊興奮不已,樂呵呵地欣賞著台下魚搶食一般的壯觀場面,可實際上魚搶食可比人搶洗髮水好看多了。
雷老頭也想去湊湊熱鬧,但還沒邁出第一步,便被一隻手拽回來,他回頭看,是一個年輕小夥。
小夥子輕聲柔調地說:“您老跟我走一趟。”
雷老頭生氣了:“你是誰?小年輕,奶都沒斷就來叫我走一趟?”
“還請您老先和我走!”他用力了,雷老頭反抗不過,被拉著走。
走到一個僻靜的黑巷裡,小夥子把雷老頭推到牆上,輕扇了兩巴掌,而後抽出一把水果刀抵在他的老脖子上。
“我看呀,八成抓錯了!”沒等小夥子開始說話雷老頭便賠笑,怯聲怯氣地說,“我一個老不死怎麼會得罪你?說吧,你要抓誰,我幫你找去。”
“老狗逼,你是雷萬芳吧。”
“哎,我就說,你一定抓錯了,我怎麼會叫這個土名字?我姓徐,本地人,就住在那裡——看,橋對面的那棟樓。”
“行了,雷萬芳,你知道那棟是什麼樓嗎?人壽保險公司,我操你媽的。”
“年輕人,你不知道,我兒子就在那裡做事,他可憐我,把我接過去住。都是誤會!誤會!”
“你光在錢包裡留字條,那我們也尋不著你,你偏偏還要在包裡刻名字,我又偏偏看到了你的長相,你要是還不承認,等我翻你口袋翻出身份證,事情就不那麼容易了,老狗逼,你今天是要倒楣了。”
雷老頭猛然想起來,他的確在錢包裡刻了名字——在自己的物件上寫名字是他從小到大的習慣,如今竟栽在了這裡。他發現自己的聰明伎倆都失效了,便開始沉默。
“不是要我全家死麼?都過去這麼長時間了,我家裡人怎麼都還活著?”小夥子壓緊刀,“想活著回去也容易,第一,給我你身上所有錢,第二,你侮辱了我,讓我的尊嚴受到衝擊,你也要被衝擊衝擊,你得喊我一聲爺爺。”
雷老頭非常配合,把全身口袋都摸了個遍,找出兩百三十元零三角給他,然後說:“爺爺,我的親爺爺。”
小夥子鬆開手,雷老頭走出巷子,消失在孤苦的夜色中。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mD16h3nl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