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瞄到勞動委員抱著白色小冊子走來,吳旋象徵性地彎腰將抹布沾沾水,擰乾,擦拭那扇已經光潔得如同貼了新膜的手機螢幕的窗戶,已經在桌子上站了近半個小時的他必須保證每一次勞動委員巡邏過這裡時被他看見自己勞動的樣子,否則名字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記錄在小冊子上交給班主任。
教室並不髒,但是既然教育局領導要來視察,怎麼也要打掃——這是學校的思路——這不是校長或任何一個學校管理者的思路,這只是學校的思路。於是去他媽的高考複習,所有學生都須被動員一起為讓領導們心情舒適而努力,全班學生一半打掃教室,一半打掃衛生區,吳旋被安排擦窗戶,他一邊提防著勞動委員,一邊回想與趙專的那個難忘之夜,自那天後已過去三天,這三天“情郎”被政府取締了,趙專沒有來過自己家,也沒有聯繫自己,仿佛人間蒸發,他怎樣了呢?
“吳旋,你還在擦?”
吳旋低頭看到拄著掃帚的程晶晶,說道:“你不是去掃衛生區了?這麼快?”
“沒多少垃圾,當然快。”
吳旋見勞動委員下樓了,便趁此機會坐在桌上打算和程晶晶聊聊天,可陳宇剔、劉斑和杜千廷也拖著掃把出現在走廊盡頭,吳旋沒了興致,假裝順勢跳到地上提桶要去換水。
“吳旋!”劉斑叫道,“擦累了沒?不休息休息?”
“也差不多了。”吳旋想也許這三人過來搭幾句話就走了,便放下桶準備等一等。
劉斑說:“吳旋,你不是要學車嗎,陳宇剔暑假也去,你們可以一起了。”
“我學車?”
“你說了你考本二你媽媽給你買車,還要去臺灣自駕遊,對啊,這很奇怪,你要怎麼去?開車跨過臺灣海峽?還是直接在臺灣買?”
“哦!”吳旋想起他曾經確實吹過這樣的牛,“是啊,但是我都沒考慮過學車的事。”
杜千廷說:“弄個駕照遲早有用。你老媽要給你買什麼車?我跟你說,陳宇剔他爸都懶得給他買,把以前開的日產送給他,自己買新的去,哈哈哈……”
陳宇剔剛要走進教室,聽見杜千廷這樣調侃自己,白了他一眼:“你什麼和別人都說,我不要面子的嗎?”
杜千廷笑著拍拍陳宇剔的肩:“沒事沒事,以後自己買嘛。”
劉斑說:“那日產也不差,開了不到三年,外觀和新的沒兩樣,是一輛高配的SUV了。”
程晶晶摸摸陳宇剔的頭,嬌聲安慰道:“哎呀,也是三十多萬的車了,你那麼在意二手不二手幹什麼,就算二手,也是你親爹開過的呀。”
勞動委員上來了,吳旋從容地拿著抹布重新站到桌上,原本顧著與好友閒談的杜千廷由於這個動作又注意到吳旋的存在,於是對他說:“對哦,你媽要給你買的什麼車你還沒說呢。”
“只是打算,她說馬自達好。”吳旋發現自己如果繼續對著這麼乾淨的玻璃不停擦一定會惹他們笑,他非常尷尬,又將抹布扔回水裡。
“馬自達幾啊?算了,我對車也不是特別懂。”
劉斑附和:“也不是特別懂,開就對了!”
吳旋厭煩透了,平時和這幫人沒有話說,一說話,滿嘴都是自己要去臺灣旅遊的事,怎麼也繞不開,杜千廷一干人對此事興趣不大,倒是劉斑和馬潤源喜歡揪著不放,他們遇見自己,要不說“畢業你就可以汗程晶晶去玩嘍”,要不說“你醬紫的成績上本二要加油哦”,自己當初也沒有料到和程晶晶隨口說的一句胡話會被這樣大作文章,但同時他也氣惱自己為什麼不能真的實現這句胡話。
挨了許多暗處譏諷,終於放學,吳旋趕回家,一隻腳才跨進房間,牛不古嬉皮笑臉地拿著紙筆朝自己走來,要自己給他寫詞,據說是紅哥紅姐表演拳擊比賽的“開幕詞”。
“開幕詞,是這麼說的吧,或者叫比賽介紹。至於解說,我和阮左安都湊好詞了,到時候是我念。”
阮左安靠在牆上咯咯笑,吳旋接過紙筆,說道:“弄這麼隆重?那豈不是還得有人舉牌?”
“舉牌是我舉,算了,我給你說說吧。”牛不古清清嗓子,“首先,我負責說,女士們先生們,第多少多少場猩猩多少公斤級拳擊大賽隆重舉行,然後是一長串你寫的詞,接著比賽開始,你和阮左安帶著兩猩猩上場,它們表演,我又當解說員又當裁判,就這樣。”
“萬一中途它們不聽話呢?”
“管它呢,反正我們也上電視了。”
“可我很尷尬啊。”
“那就尷尬吧,你記住,面子是通往成功路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懶得理你了。”吳旋轉身坐到桌前,構思著語句,牛不古繼續給阮左安“講戲”,此時口袋裡的手機震了震,吳旋拿出來看,是趙專。
趙專發來一個長長的文字方陣,他說:“我現在還迷迷糊糊的。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那天失敗後,我有後遺症了,晚上我睡不著,每當快入睡時,我腦子裡就閃現賓館的樣子,閃現我給騙子發錢時輸密碼的樣子,我的心就咯噔一跳,神志清醒了,無比懊悔著。我時刻會想,假如我那六百塊還在,那麼我現在可以用它幹什麼,可它不在了。我刻意節省日常開銷來試圖彌補損失,同時又一直欣慰地幻想那六百塊還在,可它不在了。”
“我這幾天躺在家裡,和小孩那裡說有事回老家,幾天沒去做家教,我在床上想了好多事,半夢半醒好似回到很久以前。我的舅舅比較有錢,我九歲的時候,他們家就買了三輛摩托車,他們村裡唯一三輛,我母親經常叫我過去吃飯,和他們盡可能保持親密關係,但每次我坐在又圓又大的飯桌前,看著那一圈陌生的親戚,他們無論什麼時候的神情都是愜意的,絲毫沒經歷過苦難的樣子,我吃得小心翼翼,我母親一直告訴我沒必要那麼拘謹,大家都是一家人,你看舅舅多關心你啊。我那時懵懂地知道她是為了某樣東西才叫我努力攀關係,對,她是為了我以後上學和工作能得到舅舅金錢上的鼎力相助,我不願接受這樣的幫助,自然常常回避他們。”
“我還記得我十六歲左右,去縣城裡,蹲在街邊看來來往往的車,我總會覺得,這些車正面的樣子就是坐在裡面的司機的臉的樣子,它們朝我駛來時,我就感覺有個人下巴貼著地板朝我移動。都是一些亂語,我糊塗地想,寫下來不知發給誰,只能委屈你了。”
“那天在山上,往天上看,一朵雲都沒有,月亮他媽的那麼大,我那時想,我無法嘗到性交的滋味,這是老天爺算計好的,他很會算計呢,他還算計好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被人認可為一個詩人,一個偉大的詩人。還記得施尾辮嗎?她的故事還多呢,我講不完的。我高中的時候,每逢她出現在我的視野裡,我的內心氛圍立刻變得莊重,我偷看她,我堅信自己和她生活在某個故事中,我們是兩個主角,兩條敘事線終會相遇合為一條,直至故事完結。可後來她莫名其妙有男朋友了,我第一反應並不是嫉妒,而是感覺十分不真實,那個男的,他他媽誰呀,我怎麼不知道,後來一想,她從始至終都和我不熟,或說壓根不認識我,我他媽誰呀。我和她確實生活在某個故事裡,但這故事的作者是老天爺。”
牛不古聽到有人敲門,往外一看,是燈燈母親,她帶著燈燈佇立在門口,笑著說:“你們買到回家的票了嗎?”
阮左安說:“沒有,在這過年。”
“我們也沒有。”她拉著女兒進來,“你們有那種鍋嗎——就是可以煮火鍋的那種。”
“有啊,現在要用嗎?”
“不是,我們也有,但是被我男人砸壞了,你們知道,他一發火什麼都砸……燈燈除夕夜想吃火鍋,我想……”
“除夕夜要用啊……”
“如果那時候你們也要用來煮火鍋,我們可以下來和你們一起嗎?”女人說,“我男人那晚要用摩托車幫人運貨,沒在家。”
“大過年的幫人運貨?”
“過年沒人幹這事,他去了能賺不少錢。”
“當然可以,你到時候就下來一起吃吧。”
母女一起出去了,吳旋目送她們。燈燈的父親不常出現,他從未進過吳旋家中,他暴戾,他窮,愈窮他愈暴戾,愈暴戾愈是窮,當他摔東西和毆打妻女時,聲音震天響,在樓下的吳旋三人便不好受了,阻止幾次,也覺著妨礙別人的家事不好,便默默忍受,他們無處舉報,也不能因為此事搬走,畢竟再找一個現在住所這樣寬敞又便宜的地方是極難的。燈燈與母親是一個陣營,共同逃避父親這個敵人,但她們又不得不依靠這個敵人養活,整個家庭的黑暗動盪是吳旋從那對母女歡樂相處的樣子所猜想的,他總看見她們在附近的健身器材那裡玩耍聊天,這常是傍晚時分,天空血紅得像末日的時候,兩個人影活躍著,但偶爾也會有第三個人影,這便是那天砸自己家窗戶的那個胸罩男孩,他也不是每天都穿著胸罩和三角褲,他也有正經衣服,數年前父親沒死母親沒瘋的時候買的,如今顯小,穿上必然露出肚臍眼。
手機震動,趙專又發消息過來了:“吳旋,老天爺寫的故事,我為什麼不能偷偷改了它?”
“吳旋,你想想,那天晚上為什麼失敗,因為員警來了對不對?那如果沒有員警呢?怎麼才可以沒有員警呢?我告訴你吧,去國外,去賣淫合法的國家。全世界賣淫絕對合法的國家很少,但許多都不會刻意去打壓,我稍微計畫一下,泰國和越南這些東南亞國家是不錯的選擇,日本也行,韓國價錢會高一點,至於美國,光機票錢就夠我們嫖幾次了,更何況還要往返,我們承擔不起。我不強求你,但我自己一定會去,我豁出去了,把自費出詩集的錢拿出來,辦護照、買機票、住旅館和嫖妓一口吃,去你媽的老天爺!去你媽的人生!”
該回什麼?吳旋苦澀地揚嘴角,歎了一口氣。
牛不古坐到床上,兩手扶著大腿:“就到這裡吧,吃飯,吃飯!有目標的日子每天都是充實的!”
阮左安打開電飯煲,早上吃剩的胡蘿蔔炒肉和昨晚的腐竹湯冒著熱氣,紅哥聞到香味,身子往這裡傾斜。吳旋出門洗手,手機又震動了,他趕忙擦乾手,拿出手機看到趙專發來一首詩:
當失控的光迸射出
命運便開始了
空闊的骨架在街道上行走
路燈上掛著死猴子
紅綠燈竟發出藍光
長蟲在皮肉間躍著
巨大的引力將屍體吸附在地上
明烈炙熱的太陽原來是假的
月光擊裂水泥地
萬隻斷足牢立馬路
誰在我的路上早早鋪滿了不幸?
血肉橫飛的靈魂
暗夜中的眼
髒兮兮的命運
自殺與苟活
我偏要砍殺出一條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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