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如約而至,監考老師走到後排開始收卷。
方才的理綜考試,吳旋用一些胡言亂語填滿答題處之後留了半個小時發呆,這是慣例,是他高中生涯的老規矩,不過這卑微的高中生涯等下午的英語考試結束後也將隨風而逝。即使厚雲鋪滿了天,校門口仍置著大大小小的遮陽傘,志願者們給人遞礦泉水,吳旋接了一瓶塞進書包裡,側身從許多前來接孩子回家的車輛之間穿過,沿著路邊走,街角牆上寫著“高考順利”的紅紙失去粘性耷拉下半邊,先前貼著的男科醫院的廣告露了出來。
雖然今天不是自己陪護,吳旋還是決定去醫院一趟。五月的熱浪消退下來,竟迎來小陣陰爽,校方借此鼓勵說“這是天意要咱們這一屆考好”,不論怎樣,一旦過了今天,為考試而生的任何偽勵志言論和行為都將失去時效,也就是過期,這一日是個詭異的結點。
市醫院離學校有點遠,吳旋走了約四十分鐘才到,當他推開病房的門後並不見阮左安,把書包丟在床上正要出門找,轉而看到牛不古攙扶著阮左安回來,後者除了腦袋上發黃的舊紗布,手上又綁了新紗布。阮左安哼著鄉村曲調,不願躺著,被牛不古強行按下去,牛不古對他說:“自己注意點,別壓著手。”
“這是怎麼了?”吳旋問。
“指頭斷了。”
“斷了?”吳旋露出震驚的神情,“哪根手指?怎麼會斷?”
“掉下來太久,接不回去了。”
“哪根?怎麼弄的?”吳旋又問一遍。
“左手中指,被切割機切掉的……他偷跑出去了。”
“這麼大的事!就上午?”
“對。”牛不古坐到床尾,“之前不是一直說要做事,不做就沒錢掙麼?神神叨叨地,就由他說吧,沒想到今天真悄悄跑出去了,護士都沒注意。出去之後,他去以前做過事的廠子裡說要幹活,車間主任攔不住他,被他跑進去,他給切割機插上電要鋸鋼,結果把手指給鋸了。”
“這麼大的事……”
“他哭叫了一會就安靜了,倒也毫不在乎,好像過段時間又能長出新手指一樣。”
“我操。”吳旋驚恐地盯著阮左安的手,他看見白紗布上滲出幾點血斑,阮左安用雙手捧著臉扮花,嫵媚地對他笑。
幾個月前,情人節傍晚,許多學生放學後商討晚上的娛樂計畫,吳旋背著書包走出教室,上一秒還在想程晶晶的事,下一秒就看見牛不古在樓下向自己招手。下了樓碰了面,牛不古告訴吳旋,阮左安在時代路出事了,他走路不小心掉進未蓋井蓋的下水道,大約磕到了頭,昏迷在裡面,幸運的是,因為水淺也沒淹死,而且很快有人前來救援,把他送到了醫院。由於井邊擺設了提醒的牌子,這起事故受害者只能自己負責,令牛不古和吳旋奇怪的是,阮左安為什麼會去離自己家近十公里遠的時代路?為了工作嗎?還是單純想到處逛?又為什麼會掉進有明顯標識的下水道呢?阮左安在醫院醒來後已經神志不清了,胡言亂語著,怎麼問也問不出來龍去脈,這興許永遠是個謎。
一開始阮左安被診斷出精神問題和腦震盪,在醫院治療一個月,回家後沒幾天頭痛得厲害,大半夜嚎叫,又送回醫院裡,後來又出院,又回來,前後折騰三次,四月底時乾脆在這裡久住了,牛不古、吳旋、趙專在病房租了張陪護床輪流陪護,張洛陽和翟以軒以及阮左安以前的工友也偶爾過來看看,他們見昔日好友變成弱智,難免有些悲傷的情緒,說了點苦情的安慰語便也離去了。阮左安的治療費無情強姦牛不古原有的未來規劃,他不得不從馬戲團給的報酬中抽取大部分交給醫院,這期間王岸篤對馬戲團的誇大其詞也被證實,牛不古每個月只能領到三千塊出頭,一兩萬簡直是天方夜譚。
至於邢雨,牛不古和吳旋沒有太過關注她,只是略有疑惑,連幾個和阮左安不熟識的朋友都來探望過他,她身為“女朋友”怎麼連面都不曾露一次?阮左安只給他們看過她的照片、講過她的趣事,然而這個女人是否真實存在呢?會不會只是一個浪漫而縹緲的幻想?基於質疑,他們試著查詢她的電話號碼,可阮左安自從變的癲傻後就記不得手機密碼了,也沒再用手機,他們沒有重視這件事,後來也未再提起過。
趙專在編輯部裡數次頂撞上司,但每次到了劍拔弩張之時都會被人勸說下來,他對投稿的文章大肆批判,連小有名氣的作家也不放過,對於網文更是加以謾駡——他敲著電腦螢幕對大家說:“都是什麼鬼東西?幻想自己有超能力,身邊的女性都追隨自己,各種出風頭,放個幾百萬字連環屁,腦子是他媽的有病嗎?還有什麼玄幻修煉,各種胡編亂造,還打怪升級,升你媽呢?還什麼種田小說,誰誰誰愛上我,什麼校花總裁,什麼魔啊仙啊,一群神經病正經文章不寫窩在家裡對著電腦沒日沒夜地扯犢子,幾千萬字都扯出來了,他們不會感覺羞愧嗎?曾經中國文學的輝煌時代去哪了?為什麼遍地都是糞便?就沒人像巴金、沈從文、老舍那樣用心寫小說麼?”
有同事回駁他:“他們不是作家,是寫手。再說什麼巴金老舍,他們那樣的小說現在沒人愛看,有人看才有錢賺,不管作家還是寫手都要養家糊口。”
“為了金錢就打著文學的旗號去製造垃圾?我非常疑惑,他們是怎麼忍受尷尬去創作那樣乾癟幼稚的東西的……我的意思是,他們怎麼寫得下去?我想讓你明白我的詫異,打個比方,你看到一個男人對著母豬的照片擼管,你也會詫異他怎麼擼得下去,我的詫異就是那種,明白吧?”
這時同事便不會再有爭辯的欲望了,於是敷衍說:“好,好,大詩人,快忙工作的事吧。”
儘管惹來許多不滿,趙專絲毫不理會,他也許察覺了,只是將它當作榮耀。逢週末聚餐或外出遊玩時,他會即興賦詩幾首,同事們表面不作聲色,心裡暗暗稱讚優美工整,但這並沒有妨礙他們討厭趙專狂妄自大的嘴臉。幾個月來,因為亂審稿,趙專被扣除了大量薪水,每個月的工資要比其他人少一千多塊,這使得他的生活並沒比之前有太多改善,加之還要為出國嫖娼存錢,他便過得更拮据了。
經歷兩個小時的壓抑掙扎,最後的英語也考完了,鐘聲一響,吳旋聽見二十多張嘴一齊松了口氣。室外正落小雨,地面蒙上一層水毛,學生們沒有想像中地興奮,徒然憂茫地低頭走著,雖然畢業證還要幾天後才到手,但吳旋已經自認脫離“學生”這個身份了,走出學校,回頭瞻望,別了這個瘋魔地,他不知該去向何方,反正半讀書半臆想的時代已過,讀書不再可能,接下來陪伴他的只能是臆想了。
班級群裡炸開了鍋,大家策劃著晚上吃大餐,老師學生都會來,吳旋決定參加這最後一次“校園活動”。酒店是幾個班幹部選的,大堂豪華乾淨,擺了十多張圓桌,臺上播放著隨意剪接的展示班級往事的幻燈片,老師輪流上去講了幾句煽情話語,學生們趁這段時間漸漸吃飽,然後吵吵嚷嚷地玩遊戲、聊天。宴席散了後,許多人提議去KTV唱歌,大家也就跟著走,路上吳旋看見和杜千廷等人走在一起的程晶晶,便尾隨在後面,等她單獨玩手機時走上去借機問道:“你考得怎樣?”
“嗯?”程晶晶抬頭,“什麼嘛,你現在問這種問題?考完了就不要再討論了。”
“不能問嗎……我倒是不在乎。”
“你不在乎那是因為——”她短暫地頓了頓,大約想說是因為吳旋根本不讀書,“因為你發揮正常,哪像我,一緊張很多題都亂做。”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以後是以後了,好不容易熬完高三,就痛快玩一玩,別扯這些了,OK?”程晶晶說完甩一甩頭髮,朝人堆走去。
數十人走在街上,穿過斑馬線,這沒什麼值得驚奇的,家家戶戶都知道今天高考結束。吳旋落寞地走在後頭,程晶晶的背影、考場上的時鐘和阮左安的斷指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父母給他打了三四個電話,他沒有接,明天回過去說手機忘帶便是,接起來也無話可說,成績大抵是大專的分數,他們必會故意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還能怎樣?讀技校去吧,學門手藝出來混飯吃。”
“學個雞巴,不學!”他憋了許多這樣的話沒說。正如趙專坦言的那樣,憑什麼高考是唯一出路?就算確實是,為什麼人們一昧向這種制度低頭,而不會思考是什麼造成它、為什麼會造成它、怎樣讓它變得更好?再不濟逃避它也行,可他們不聽,硬著頭皮沖,撞得頭破血流還要為它辯護:你有什麼資格說它不好!
吳旋的班級訂了兩個KTV包間,他坐在邊上看別人唱,多變的燈光讓眾人渾身一陣紅一陣藍,服務員推來一車啤酒,杜千廷拿起來使勁搖晃,往範延思身上噴,大家玩得上頭,酒水遍地都是,吳旋的褲子也濕了半邊。以往安靜溫柔的男生蹲在走廊上大口抽煙,平時嬌羞靦腆的女生穿著短裙和男生嬉戲,顛簸的光色下,一切都突然變得陌生,吳旋感到十分不舒服,朝門口走去,準備提前離開這裡,他見到程晶晶在點唱台前搜歌,想和她道別,這時陳宇剔先於他走過去,程晶晶笑著說:“抱一下?”
“抱一下。”陳宇剔將她擁入懷中,手掌摩挲她的背。
吳旋坐回沙發,看著他們。他戲謔地笑,小聲對自己嘀咕:“她本來就和我沒什麼。”
雖這麼說,拿起酒瓶時,手卻止不住地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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