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專說過,年輕作家往往寫不出太多的精彩小說,不是因為詞窮,而是閱歷不足,太多東西依靠想像,或者照原有理解去拼湊。哪怕不是作家的年輕人,按照想像拼湊未來,待真至彼時,發現貨不對板,便哭天搶地求命運放過他。
趙專說過:“還是學生的我,沒錢,沒朋友,沒性生活,我無奈地創作。我兩隻手各搭在另一隻的胳膊上,我抱我自己,抱這個沒人在乎的血肉之軀。一生怎麼這麼長?受了這麼多苦,連半輩子都還沒活到,這個靠母親提供經濟支柱才能活下去的爛人,這個在人間到處瞎逛的透明人,這個不曾與任何人做過愛的不幸人,他什麼時候才能活到終點?”
太陽高照,空氣意外地熱,吳旋的肌膚微微癢,想脫了棉襖,屢次放棄,他不能忘記這個季節再怎麼熱,本質還是冬天,約過了中午又會恢復寒冷。他又有幾天未見趙專了——大概在籌備出國的事,他知道牛不古通過有錢人的人脈找到馬戲團的事,但吳旋沒有告知他牛不古向那人下跪磕頭,倘若他知道,說不定以後再也不願和牛不古聯繫了。牛不古自打那天後趾高氣昂得像個獨裁者,他自認為賭贏了生活,忘卻磕頭之事,他的尊嚴像工廠流水線上的劣質品,被毀壞了大不了發動馬力生產回來就是。
馬戲團的那個叫王岸篤的老闆打電話給牛不古,由於是老朋友推薦,稍稍檢查了紅哥紅姐便收下它們了,並同意只讓它們表演原來掌握的節目,不會刻意訓練。牛不古得意洋洋地對大家說:“老闆說了,一個月能給我們的平均報酬是三千到四千,主要看生意好不好,巔峰時期一兩萬都不是問題,這下我們要好好計畫了。我之前是不是承諾過租一個大房子?你以為那是一時興起胡言亂語?我決定了——臨晉仙居知道嗎?趙專住所附近的社區,房價兩萬一平方,有錢人買房不住,他們專門租給別人,在家裡坐著收錢,房租三千塊一個月,水電費另收,我就打算租那裡的房子,可現在不是有三千就能先租一個月的,要預付一年的租金,也就是三萬六,我們慢慢攢錢,大概五月初就可以住了。”
這個計畫確實比直接買房要好,阮左安和吳旋一致這麼認為。可燈燈的母親說,雖然房是不動產,車是消耗品,有錢了該優先考慮房,但用錢去租房,房也變成消耗品了,這樣不值。牛不古反駁不出高明的話,他只是想早點結束家徒四壁的生活而已。
馬戲團將猩猩收入,王岸篤如約付給牛不古兩千塊底金,回到家裡,牛不古推開厚重的棉被,把鈔票整齊地攤在床上,四個排五個列,他問:“你們覺得像什麼?”
阮左安說:“巨型游輪邊上的窗戶。”
吳旋說:“我倒是覺得像山上密密麻麻的公墓。”
“盡說不吉利的!”牛不古一臉不悅,“現在暫時這麼多,以後會越來越多,多得越來越快……”
三個人沒有因為額外的經濟來源而對原有生活懈怠,牛不古決定繼續賣一段時間拖鞋,阮左安抱有十足的幹勁為人焊接維修,吳旋也不再刻意躲避中產階級的同學,因為幾年後他一定會趕上他們。陋巷爛屋的傢俱更新換代,印滿綠植豔花的牆紙蓋住了壁上的裂紋,阮左安買了個大櫃子,四處堆積的破衣服、從超市帶回來為墊垃圾桶而備的塑膠袋通通被塞進去,屋旁洗澡處掛的簾子被輕巧的木門取代,床上的棉被換了一張嶄新的被套,燈燈來訪時吃驚地往床上撲去。
牛不古家中煥然一新,未來一片光明,可趙專卻把自己關在家裡坐吃山空,阮左安本無意顧著他,可人一旦發達,總想主動讓身邊朋友雞犬升天,不因人情道義,只是下意識地炫耀。阮左安自知離真發達還遠,可他已經迫不及待炫耀了,仗著那一次推車,他再度向李淮山尋求幫助,他的大腦裡回轉著浮誇的邏輯:他們那一夜的支援給李淮山幫了大忙,因為沒有誰願意在暴雨天吃飽沒事幹為他推車,更何況是三個人,所以如果沒有他們,他那晚將會極其艱難,這麼一來讓他多回報自己幾次也不過分。阮左安請求給趙專找個工作,李淮山回答說——
“我哪知道你朋友想幹什麼,不想幹什麼?”
阮左安清楚趙專其實除了做一個偉大詩人之外什麼也不想幹,也什麼都幹不了。他說:“有沒有文學社編輯的工作?”
“我想……似乎有一個。”
於是趙專被推薦到一個網文編輯部,那裡兼做實體書出版的工作,內部十多個人,算一個中型作坊,趙專本人並不知情,他在某個午後莫名收到一封招聘電子郵件,欣喜若狂地讀了九遍,認定編輯部部長是在無意間看見自己的詩後決定讓他工作的。阮左安告訴吳旋和阮左安:“千萬別說李淮山推薦他的事。”
吳旋瞭解並且理解趙專的性情,他擔心這個過了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又會因為狂妄的言論得罪上司,但從對趙專的旁敲側擊中他得知這樣的事並未發生——或許是因為大家都忌憚他“背後”的李淮山,然而這兩個人事實上根本不認識。無論如何,恰如牛不古感慨的那樣,生活都好起來了。生活是怎樣好起來的?三個人相互爭搶功勞、分配功勞,阮左安說頭等功是他的,是他在半年前把車騎過去李淮山車旁才得以幫忙推車;牛不古說,可要求上電視的是他,如果沒去參加節目就不會遇見李淮山,況且還是他親自懇求人家的。
“但要是我那個晚上沒有和阮左安說那輛車是雷克薩斯,阮左安就不會去注意它,我們也不會去幫忙。”吳旋說。
牛不古笑道:“你小子也想邀功?”
“對!”阮左安虎軀一震,“雷克薩斯,我還可以問問李淮山能不能把車借我開一開。”
吳旋說:“這就過分了,你會開車嗎?”
“不會開,但到駕駛室坐一坐也好啊。”
“阮左安,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喜歡雷克薩斯?”吳旋問道,他從前沒有關注過這個問題,只是認為這就像有人天生喜歡吃西瓜,有人天生喜歡吃蘋果一樣。
“雷克薩斯麼……我也不太懂。”阮左安撓撓頭,“年輕的時候去音像店裡買過一張影碟,是恐怖片,記得叫《黑暗侵襲》,講的是幾個女人不小心來到一個地下岩洞,被裡面的怪物追殺,結尾逃出來的時候開的就是雷克薩斯。”
“所以你是為了討個“絕境逢生”的好彩頭?”
“什麼好彩頭,說得這麼俗氣,我只是看過之後就莫名喜歡了。”
不久後,高三僅有的十天假期被吳旋揮霍完畢,他再次投入課堂被迫沒日沒夜地刷題,所謂的魔鬼衝刺階段終於到來,吳旋試圖效仿身邊的人埋頭苦讀,卻很快發覺這無濟於事,題目中的詞與句皆是他熟諳的,可他做不出任何一道,出題者們往愚鈍的教育制度裡填充複雜深奧的題目,將它打扮得花枝招展,從而使愚鈍的學生做複雜深奧的題目,將他們偽裝得極其聰明。師生們一筆帶過的題,吳旋常常要想很久,但他的智力確沒有殘疾,做得出的人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厲害的頭腦,於是一個結論便被證明出來——他們只是強行記憶了題目解法的格式、邏輯以形成隸屬應試教育的特定的慣性思維。
自習課上想到這裡,吳旋便把筆丟在書上,喜滋滋地品味著這個結論,直到下課。
幾天後是情人節,這很快成為了學生們口中談論的事,他們興奮地計畫該怎麼過好這個節日,學校明令禁止學生談戀愛,可高考將至便也不愛管了,任他們卿卿我我,也許兩個人一約定要上同一所大學,就都發憤圖強考出好成績呢?可吳旋是痛苦的,他糾結是否該向程晶晶提出一起吃飯的邀請,從第三人稱視角來看,這怎麼都像屌絲的自我意淫,自己和她是不可能成的,這是金剛石一般的事實,況且哪怕成了,兩個人能上同一所大學嗎?難不成要她刻意考低契合自己的成績?
程晶晶在刷題上的執行力遠大于吳旋,乃至能夠和年段名列前茅的尖子生媲美,是受到“高考是唯一出路”之類的洗腦話的啟發嗎?還是單純地照老師父母的指令辦事呢?她對考試飽滿的熱情無處不體現,她愛向學習好的同學請教題目,不論男女,她都會和對方坐一起虛心聽講,吳旋許多次見她和班級成績第一的男生肩挨著肩討論問題,那個國字臉的男生會不會透過厚重的眼鏡片去觀察她的臉蛋呢?他不為她凹凸有形的鎖骨著迷嗎?他不被她那淡麗的體香挑逗得浮想聯翩嗎?她又會不會喜歡上他的成熟穩重、智力超群呢?這太可怕了。吳旋感到自己不受程晶晶待見了,至少在這個學期——高中的最後時光,她和自己說話的次數滾坡式地下降,好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她忘了兩人曾經一起吃刀削麵嗎?她忘了兩人曾經在初雪下漫步嗎?
吳旋深挖回憶,舀出一件甜蜜而奇異的事。去年年底凜冬將至的時候,吳旋請程晶晶放學後輔導他的物理,當時教室裡共四個人,另外兩個是範延思和他女朋友,他們也坐在一起,但討論的是該買什麼樣的保暖手套。倘若有人經過窗外,瞧進來定會以為是兩對情侶在談戀愛,吳旋沒聽進程晶晶說的晦澀解析,心裡想的全是“快來人看看呀”,仿佛只看到的人足夠多,他們就可以坐實戀情。
“你懂了嗎?”程晶晶問。
吳旋搖頭:“我不適合學這個。”
“道理很簡單的,你怎麼可能聽不懂。”
“我笨。”
“你一點信心都沒有,我以後再也不教你了。”
這一幕迄今想起來如詩畫般。吳旋喪氣著,每逢課間,班上學生齊刷刷趴下打盹,如同被大風碾壓的麥子,這時程晶晶會起身去上廁所,她經過課桌間狹隘的過道之時,便是吳旋偷偷欣賞她的容貌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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