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左安被兩個護士從手術室裡緩緩推出,頭上裹了一層厚紗布。主治醫生一隻手持著檔,眼睛盯著它們,另一隻手向吳旋招呼,吳旋走過來,他摘下口罩,說道:“基本可以了。”
“什麼可以?”
“醒來後精神應該就恢復正常,你大可不必擔心,還請把字先簽了。”
吳旋接過紙張,粗略掃視上面晦澀的專業術語,躊躇片刻便把名字寫在下方,旋即問道:“那什麼時候出院呢?”
“過一周,我們還會再觀察,沒問題的話以後應該不會復發。”
護士將阮左安推進病房,安置在床上,吳旋坐在一邊,摸著皮制的天藍色陪護床,心想自己在這裡睡了幾個月,剛搬進來的場景卻猶在昨日,每天只是刷牙洗臉、早飯、午飯、晚飯和睡覺,單調得像複刻出來的樣品,於是回憶期間經歷的事就像涼水下肚——不久變成尿排出體外,仿佛從未來過。醫院樓道時常冷清,到了夜晚更加淒涼,誰知道多少搶救無效身亡的靈魂飄蕩在四周,吳旋在這裡感受到此生不曾感受過的寂寞,他總出現身處無人區的幻覺,甚至像是——獨自一人坐在遠飄寒空的冥王星上,孤苦地將腦袋埋入雙腿之間,一晃過去數億年。
幾個月來許多醫生護士與吳旋慢慢熟識,凡提起這個落魄的男孩,他們都忍不住唏噓他的家境。吳旋的心靈亦惶然悲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域裡尋找電燈開關。
“吳旋。”
吳旋看向阮左安,他已經能夠說話了。
“吳旋……怎麼只有你在這裡?”
“你瘋了好幾個月了。”
“吳旋,我想喝牛奶。”
“那我去買。”
“我想喝家裡的……床下放著的那一箱……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喝完了?”
“還有五六盒呢。”吳旋背上書包,把鑰匙揣兜裡,“我去拿來給你喝。”
“醫生有沒有訛我們錢?”
“你馬上就能出院啦。”吳旋說完離開房間,坐電梯下樓,在街上攔一輛計程車,他頓感奇怪,換做以前他絕對捨不得打的,今天仿佛不愁沒錢似的。
頭靠在窗上,享受汽車引擎帶來的震動,吳旋望著外面的花枝招展,絢麗喧囂,胸腔內的煩悶減緩了,亮麗起來,不知何可歡樂,但又禁不住歡樂。計程車開進熟悉地帶,吳旋認出這是他居留了數年的地方,於是付完錢下車,進入昏暗的巷子,一切沒有大變化,還是三輪車,還是塑膠薄膜,還是破舊的矮凳,可門沒鎖,誰在裡面?
吳旋打開門:“牛不古?”
“是我。”
“牛不古?”
“預想到你會吃驚,嘿嘿。”牛不古手裡玩弄著幾個玻璃球,“今天上午就開庭了,判我沒罪。”
“為什麼啊?”
“為什麼?還問為什麼?你希望我有罪是不是!”牛不古白了他一眼,“我本來就沒罪,他們抓錯了,當然要放回來。過來,我告訴你……”
吳旋走進幾步,彎腰將耳朵湊上去。
“還站著?不累啊?坐下來聽。”
他總這樣麻煩,吳旋想,於是坐到床上,說道:“告訴我什麼?”
“聽說呀,有補償金。”
“補償什麼?”
“就是那個……俗稱精神損失費。”
“哦?多少?”
“還不知道,總得上萬吧。”牛不古說著站起來,拾起桌上的剃鬚刀,“煩心事多了,鬍子也長得快,我清理完再跟你繼續說。”
水龍頭被打開了,吳旋聽見外面水聲嘩嘩,他對著牛不古的影子說:“我也告訴你,阮左安病好了,要出院了。”
“哦?好事啊,等會一起去醫院看他吧。”
吳旋突然想起要給阮左安帶牛奶,一隻手伸到床下,垂近地面的床單撫弄他的手腕,原本放著牛奶的地方卻什麼也摸不到,他心中生疑,俯身跪在地上,掀開床單,卻看見有一個女孩趴在裡面,她嘻嘻笑著。
“你怎麼知道我家?”
“這是個秘密,你猜。”程晶晶說著爬出來,她身穿淺紫色連衣裙,腳上是灰白色帆布鞋。
“你今天的裝扮真美。”
“我是來這裡找你玩的,晚飯去哪吃?一起呀。”
“你已經有男朋友了,我不能做那種人。”
“傻瓜呀你?我和陳宇剔是鬧著玩的,這也要吃醋麼?”
“那你是怎麼知道我家的?我真的很好奇。”
“我說了,你猜。”
耳廓迴響著鳥鳴,意識逐漸恢復,陽光穿過眼皮,儘管閉著眼,仍見一片鮮豔的朦朧黃。吳旋睜開眼,電風扇忘記開,自己幾乎睡在汗水中,襯衫濕漉漉的,大面積黏在背上,他開始重溫真實的世界,夢中記憶被打為贗品,他想封鎖起來,卻又忍不住去品嘗。現實記憶成功接軌,他都想起來了,今天約是牛不古被抓第六天,這六天來,他和趙專為給牛不古申冤東奔西走,因為沒有充足證據,員警不受理,於是他開始在網上發帖尋求説明,可網路世界早已形成統一論調——牛不古是殺人惡魔,鐵證如山,應以死刑待之,而副市長幫助過他,竟反被誣陷,說到底還是仇富基因作怪,十足可惡。吳旋被攻擊得沒有發言餘地,也就此甘休。
今天是趙專負責照看阮左安,早晨時候吳旋與他換班,因為幾天來夜裡常失眠,白晝疲憊不堪,以至於一回到家便撲在床上酣睡,一睡幾乎一天,如今是下午四點,他始覺饑餓,去冰箱翻東西吃,順手掀起床單看一看床下,不出意外,只有一堆雜物,苦澀地笑一笑,抓起冰箱裡的蘋果慢慢啃,飽腹後又睡。黃昏來臨,趙專突然來電,說編輯社叫他火速趕過去,吳旋無奈,只能再度前往醫院。
趙專來到編輯社所在的寫字樓,樓道拐角有清潔工在掃地,他跨過垃圾,來到二樓正敞著門的辦公室,同事們低頭忙活,社長坐在桌上背對他。
“你來得挺快。”社長轉過身,“你怎麼會想到幹那種事啊?”
“我幹了什麼?”趙專拿起馬克杯,走到飲水機前接水,“你叫我來有什麼事?”
“今天之後不要做了。”
“做什麼?”
“你在裝傻嗎?就是開除你的意思。”
“開除我?”趙專手持杯子思索幾秒,“不是大事,但你得給我說說為什麼。”
“還用這種口氣說話哪?你心裡對開除的概念是真一點都沒有。”有人探頭看熱鬧,他立刻呵斥:“做你工作!”
“開除是什麼大事?我這才華橫溢的人去哪沒人送錢給我?我現在就可以收拾東西告辭,可你必須先說清楚為什麼開除。”
“趙專,還是叫你趙吟孤?大文豪?你公權私用,在我們的官網上響屁連天罵副市長,你裝作不知道麼?我已經可以向你索賠了!”
“我想想……你大概說的是那《天誅余慶樾之十罪狀》,昨晚為替朋友沉冤昭雪即興創作,寫完便脫衣入夢,一時沒記起。關於它,我數年未撰過雜文,因手生略有不通處,還請見諒。”趙專笑眯眯地飲兩口水。
社長咬牙切齒,青筋暴鼓:“創辦十多年的編輯社,如果今天毀在你手裡,我絕不輕易饒過你,你要為一切付出代價!你會被告上法庭知道麼?到時這裡被上級查封了,我要你賠償所有損失!”
“看看你……”趙專斜眼瞟他,“魯迅、李大釗之類,常在雜誌上發表批諷文章,也沒見他們驚怕半分,你倒嚇得顫抖不已。”
“我容忍你不是一兩天了,如果不是看在李淮山先生的顏面上,我早他媽把你踢出去!”
“跟他有什麼關係?”
“你還翻臉不認人,你以為你這種一無是處的人在這找到工作是靠自己嗎?”
“真操他媽離譜,我是誰?世界級大……”
“大個屁!人家李淮山親自說情讓你進來的!”
“這是走後門!我怎會走後門?”
有同事忍不住了,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你沒走後門,難道是我們走嗎?”
“你媽的……”趙專指著他,“再說一遍,誰他媽走後門?我此生哪怕死也不會幹這骯髒勾當!”
另一個同事拍打桌子:“所有人都知道你靠關係、走後門,你幹嘛還裝清高?”
又有人說:“你留著後門不走,給我呀,我走。”
“放屁!放屁!”趙專喪失理智,張嘴一吼,唾液飛濺。
“李先生為什麼會讓你這神經病進來?”社長坐下,蹺起二郎腿,皮鞋一顛一顛,“老自詡什麼偉大詩人,諾貝爾獎候選人,候選個球,多少人看你不順眼了。理工科學才是對世界進步有益的!世上兩種人,一種是有學理天賦的,另一種是廢物,廢物又分兩種,一種是憑藉勞動推動社會運轉的,另一種便是你這種從文的小丑,一面做謂之曰藝術的、毫無意義的、自娛自樂的蠢事,一面還妄想社會眷顧你,活了一輩子,什麼理論也沒證明,什麼機器也沒發明,什麼技術也沒創造,寫一堆無病呻吟的廢話,還妄想社會眷顧你?哼,你就是這樣的廢物,承認吧,承認吧!”
同事們異常興奮,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著,大家都解氣了,趙專不好受,他一使勁,掀翻辦公桌,文稿、傳真機、筆筒紛紛落地,社長趕忙又站起來,說道:“你鬧?我叫員警了。”
“走後門!走後門!”趙專狂躁地踢踹椅子,折騰壞了,又拿起陽臺上的花盆,把它們砸碎在地上,泥土瞬間放射狀灑開。
“你住手!”社長欲上前制止,又怕被誤傷,“再摔!再摔!全叫你賠掉!”
“賠便賠!我是誰?我是空前絕後的文學巨人……刻在歷史上抹不走的……我會愁賠不起?會愁賠不起!”趙專憤慨到頂峰,渾身燃著赤焰一般,他怒目圓睜,嘶啞地喊:“我他媽不想陪上帝玩下去了,命運就是個弱智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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