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切換到《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與此同時綠燈也亮了,李淮山沉穩地呼吸,將車駛過又一個十字路口,來到郊外,車少人稀,粗礪緊致的路面疾速掠過車燈燈光照射範圍,前方盡是暗景,他心裡隱約怕著鬼魅,踩油門的腳又消了些力氣。
“還沒到呢?”後備箱內的少女抱怨道,聲音被障礙物磨鈍許多。
“嗯。”李淮山覺得自己這麼小聲她未必聽到,於是提高音量:“就快了。”
大腿感受到震動,他拿出口袋中的手機,是本地號碼,猶豫幾秒,將車速大幅度降低,接起來問道:“你好,是哪位?”
少女貼上耳朵聽。
“牛什麼?哦,抱歉,我想起來了,馬戲團都順利麼……發生什麼了?”
輪子軋過一塊突兀的泥石,她被粗暴地震起,下巴磕碰到,疼得不輕。
“有這事?”李淮山說。
似乎聽不出在談論什麼——她的腦袋又縮過去,蜷曲身子躺著。
“牛先生,對你的遭遇我感到很悲傷,可我現在有要事纏身,很抱歉……”李淮山的大拇指伸到掛斷鍵上方,皺著眉頭沉默一陣,“牛先生,這件事似乎和我沒有任何關聯,我現在很忙,沒時間給你出主意,請你務必諒解。”
通話結束了,汽車在昏茫中穿行,只聽見淒厲駭人的鳥叫,只看見搔首弄姿的樹影,山頭出現一處明亮,是一個龐大的莊園,棱邊的彩燈勾勒出它的形貌,它漸近,車進入大門後被花草簇擁,李淮山拖轉方向盤駛入地下室,停在一個車位上,旁邊便是樓梯口,這裡是所有監控探頭的盲點。
李淮山打開後備箱,女孩出來了,她用手掌撫平自己淩亂的頭髮,然後與李淮山上了樓梯,腳步聲暈乎乎回蕩著,李淮山走得急,汗水溢出皮膚,他想,若是余慶樾不坐電梯而從這裡上去,以他的糟糕體質一定會累得喘不過氣。嘉格拉斯山莊的土地是余慶樾在2010年與現任老闆合夥從一個經營釀酒廠的商人手中買下的,那時這裡還陳舊不堪,兩人將樓房改造成供人遊憩的度假式別墅,現任老闆負責管理,余慶樾照舊闖蕩官場,不過每年都可以從這山莊裡獲利不少。當然這是他的秘密,官員頭銜在身,經商是大忌,這事只有李淮山等少數人知道。
上樓之後,走廊四壁是奢華的西式鋪裝,李淮山找到那個房間,摁響門鈴,隔了半分鐘,余慶樾打開門,女孩大大的眼睛望著他。
兩人進了房間,余慶樾安排他們坐下,抿一口葡萄酒,問:“都順利?”
李淮山點頭,盯著地面:“快點辦完吧。”
“幾歲啊?”
“十四。”
“是十四嗎?”余慶樾看向女孩。
“是。”她小聲說。
“什麼名字?”
“韓可兒。”
“真動人。”他伸手摸她的臉蛋,“這麼嫩呀……”
“韓可兒是網名。”
“網名也好聽。是處麼?”
“聽她說有男朋友,但沒做過。”李淮山雙手不自在地摩擦,“你們看著辦,我回避。”
“行,你出去吧。”
李淮山走出房間,關上門,來到涼嗖嗖的天臺,這裡的地板通電會發亮,而四周卻沒安燈,靠在籐椅上,握著一瓶酒,似真處於浩瀚玄妙的太空之中了。今天這樣和余慶樾的合作已經是第十三次,早在大學和他相識的時候,李淮山便有意無意地察覺到他奇怪的性癖,床單下藏著的幾本兒童雜誌,長相精緻的女孩圖頁都被他折了角,到後來去會所找小姐時,據說他也沒多大興趣。那時兩人雖然認識,但不熟知彼此,只是普通朋友,畢業三年後,他們在一次市中心舉辦的畫展上重逢,從此互相幫扶,倒也無事——若李淮山沒在那個酒會後送余慶樾回家的話。那天他發現余慶樾的電腦裡存著大量兒童色情的影片,當時對方剛當上副市長不久,他暗知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主動提出為余慶樾物色性交易對象,而對方也要給自己相應的報酬,其實余慶樾心知肚明,這“報酬”與其說是獎勵李淮山為自己辦事,還不如說是封口費,因為這個秘密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致命的。
這幾年為余慶樾做的骯髒交易都是在這個山莊裡進行的,因為對地形熟悉,他們有十足把握瞞天過海,每次的計畫如出一轍,沒有失算。挑選的女孩是他大多從街上找來的,也有網路上認識的——像今天這個韓可兒,據她所說,她因為蹺課次數過多已經被停學,家裡揭不開鍋,父母都在街上給人補衣服,她常年混跡網吧,李淮山在流覽網頁時不經意間看見她說:“好想要錢,誰來包養我啊?”
玩笑話八九不離十。李淮山私信她,問:“有樁大生意做不做?”
“沒個兩三萬我可不幹。”
“給你五萬。”
從起初懷疑對方是騙子,到最後確認交易,韓可兒只用了十分鐘。於是按照約定,兩人見面了,也依著流程來到山莊,可李淮山卻生出一種未有過的抑鬱——尤其是看著韓可兒進入余慶樾房間裡時。幾個星期前,與他離婚兩年的前妻結婚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他聽聞他們有了孩子,是個女兒,他也有另尋愛人的打算,可不曉得為什麼,想要孩子的欲望竟大過求偶的本能,他忍不住將一些朋友的孩子幻想成自己的,膨脹的父權病症使他難受,而如今見到十四歲的女孩被自己親手送給戀童癖惡魔,他的心臟遭受著無形的壓迫。
他一口氣吞下半瓶酒,痛苦緩解不少,現在他更關心余慶樾給自己的賞金了。
身後隱隱傳來嘶喊聲,李淮山略回頭,鼻孔長出一股憂鬱之氣,他已經明確告訴她這個交易的全部內容了,不想還會這樣驚恐地反抗。嘶喊聲愈大,轉變成清晰的文字——“救命”,李淮山疑惑起來,按理余慶樾會安撫對方,怎麼越鬧越厲害?房間內逐漸平靜,他不禁站起想要去看看發生了什麼。
擰開房門,他看見余慶樾坐在地上,身前是趴在血泊中的那個女孩,她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
“你得幫我。”
余慶樾毫無波瀾的語氣讓李淮山一時不知所措,他關上門,看著屍體,舔一口嘴唇,說道:“你先說清楚。”
“被她見了老底。”
李淮山看向半掩的臥室門,裡頭的地面上放著一個鐵櫃,櫃門還插著鑰匙,櫃中是成堆的金磚。
李淮山曾經無數次勸告余慶樾用保險櫃裝財物,可他總是拒絕,說自己容易忘記密碼,還是老方法好。他腦子裡混亂不堪,現在就算指責對方也是浪費時間,自己想要幫他卻無從下手。
“鑰匙在褲子口袋,也不知怎麼被她翻到……”余慶樾說,“讓她在床上等,洗完澡出來就看見櫃子開了,她在數裡面的東西。那麼小一個孩子,你知道她說什麼嗎?她說她懂這些是貪來的,只要舉報我,我就完蛋了……這不光是舉報的問題……”
更嚴重的是他會被曝光與小孩做性交易。李淮山暗想。
余慶樾繼續說:“她早用手機給那些東西拍了照,手指停在‘發表’上,讓我給她一千萬,再給她買個大別墅,買輛瑪莎拉蒂,不然就點下去把照片傳到網上,她什麼都敢說,就這樣威脅我。我說,好,好,她又說,一千萬花完了,我還要再給她打錢,你知道,哪怕我真給了她,也不是根治的辦法。所以我又說,好,當然好,我們去客廳一邊喝茶一邊談。於是她就出去了,我趁她不注意,搶過手機,再用茶壺砸她腦袋……”
舉止如此矜持怕羞的女孩會那樣?李淮山既驚詫又感歎世事難料,他問:“茶壺呢?”
余慶樾瞄向牆角,那裡倒著一個做工精細的石制茶壺,已經碎了半邊,周遭全是血。
“這個處理掉,還有屍體。”李淮山拍著自己的額頭,當然要處理掉,這不是廢話麼?他腦袋嗡嗡地,眼睛四處亂瞟。
余慶樾愣了很久很久,慢慢清醒,始知自己身陷絕境了,遲來的恐懼蔓延全身,低沉穩健地說:“李淮山……怎麼做?”
“給我點時間。”
“李淮山,這事要是……那你也……”
“別吵鬧!先把人抬進衛生間,然後把血跡打掃乾淨。”
兩人把屍體搬進廁所,擦掉地上的血,李淮山看一看鐘,從帶她來這裡到現在,已經過去將近一個小時了,這件事拖延的極限是什麼——他悄悄計算,也許是明天她父母發現女兒失蹤的時候,又也許是屍體腐爛發出臭味的時候,底線模棱兩可,思路極其模糊。
余慶樾坐在沙發上有律地呼吸,李淮山盯著窗外沉默不語,但凡現在有風吹草動,他們都會被嚇個魂不附體。李淮山抬手按摩自己的頸椎,說道:“我記得一樓廚房有絞肉機。”
“有。”
“下半夜那裡應該幾乎沒人了。”
“對。”
“但即使變成肉醬,又該放去哪呢?”
“埋起來……或者扔海裡。”
“親自操辦這些,無論怎樣風險都不小。”李淮山轉個身,朝門外走去,“讓我獨自想想。”
余慶樾凝視衛生間,雖然視線被牆擋著,他卻生出一種屍體正看著自己的幻覺。他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政敵,他們千方百計想毀滅自己都以失敗告終,不料今朝會因為一個小失誤而面臨浩劫,他過去摸爬滾打的痛苦記憶是銘刻在自己的血管裡的,曾經多少次即將灰飛煙滅又起死回生,和官場對手們以詭計搏鬥,靠著深淵城府步步攀升,現在下屬們無不敬畏自己,回想起那個悲痛欲絕的雨夜,他跪在車燈前,癲狂得要咬裂牙齒,那時他心裡醞釀出空前幽怨的魔霧——餘生篤定不會再對這個無情的世界動情半分,活著不是吃人就是被吃,而自己一定要做前者。既然鮮血換來現在的地位,怎可被輕易摧毀?他握緊拳頭:一定要不擇手段挺過去。
午夜來臨,靜謐的空氣毫無催眠之意,李淮山推開門走進來,看一眼廁所裡的屍體,說:“等下抬去廚房處理掉。”
“你有辦法了?”太久沒說話,余慶樾發出一串痰音。
“可以不用我們自己扔。”
“什麼?”
“我的策略不是很妥當,但你全程是安全的。我有條件——假如辦成了,給我錢。”
“辦不成呢?一起覆滅?”
“你願意給錢麼?”
“那你……”余慶樾想到如果被抓,自己會比他被判得重得多,“開個價。”
“五百萬。”
“不少啊。”
“想必這對你問題不大。余先生,辦成之後,你做你的副市長,我拿錢去國外創業,各奔東西,從此不再往來。”
“先說說你怎麼去辦成。”
李淮山低下頭說:“我認識一個人,他在馬戲團有兩隻猩猩,幾個小時前,其中一隻傷了人的眼睛,按理這種動物是不能讓它活下去的……它會被殺了,獻給實驗室解剖。”
“你想……”
“喂它吃人肉。”
“栽贓?”
“余先生,縱使消除掉自己的嫌疑,只要案件沒告破,員警仍會繼續調查——”李淮山對余慶樾改了稱呼,意在和他撇淨關係,“員警調查一天,你就提心吊膽一天,不如直接拋給他們一個答案,讓這個問題徹底終結。”
“讓我聽聽你怎麼炮製那個答案。”
“我給馬戲團老闆打了電話,他告訴我後天猩猩會被送去解剖,但因為怕刺激到它的主人,就暫時沒有告訴他,因為他今晚情緒失控了。我還得知他一個人待在馬戲團裡,也許現在還在,這不是絕佳的嫌疑麼?”
“然後呢?”
“你幫他賠掉醫藥費,賺點口碑,也正好有理由讓他來你家——不是你的真家,是那套小房子。”
“怎麼把肉給他?”
“別急,還有事做。我幾年前投資過一個遊戲公司,他們有個未完成的虛擬實境遊戲失敗品,我拿來添油加醋,讓他當測試員,說和你一起玩,我會設計一些臺詞儘量誘導他說假證詞,暗地裡錄下,裝在給他的那袋肉裡,袋子套兩個,錄音放中間層。”
“我玩遊戲?”
“你只要等他戴上眼鏡就可以走了,剩下的交給AI,這時候我去見客戶,你去臥室臨時召開一個視訊會議——你們不是常搞這套麼?不在場證明有了,罪證也丟給別人了,余先生,這是一舉兩得。”
“如果猩猩提前被送去解剖呢?如果他提前摘下眼鏡呢?李淮山,很抱歉,我實在不敢信你。”
“余先生,你要清楚,我們現在是在和老天爺打一個生死攸關的賭,而你我的交易正基於這個賭注。”
余慶樾的鼻息層層遞進,他活動活動下顎,說道:“但願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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