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說,我幾十年的倒楣勁終於使光了,從今以後,我們要抬頭做人上人啦!”牛不古對吳旋說,“你幹嘛?停下手裡的事,專心聽我說。”
我們要抬頭做人上人啦!昨天你下車之後,李領導開了好久的車,一路上沒怎麼說話,我雖然高興他願意幫忙賠款,但總擔心他要求我做的事非常艱巨,可事實並非如此。你猜他帶我去哪了?什麼?他家?不對,再猜,算了,我告訴你吧,副市長家,就是那個經常上報紙的余慶樾余副市長。他名氣可不小,都遠蓋過市長了,好事做了沒一火車也有五六節車廂,記憶很深的幾個新聞——以前我和你還有阮左安在報紙上看到的,說他巡查街道,看見有個賣獼猴桃的老農占地經營,於是上去問,你知不知道這樣違法啊?老農嚇得瑟瑟發抖,說知道知道,但生活所迫,要養家糊口啊!余副市長笑了笑,把一車獼猴桃都買下來,足足八百多塊呀。還有一件事,還是他巡查街道,走進一處殘簷斷壁的地方,那裡有很多居無定所的農民工,陪同的官員都勸他:副市長呀,走吧,這裡又髒又亂,到時候您的衣服沾了塵灰,鞋底黏了泥巴,那就難辦了。余副市長說,不行,要打入基層群眾內部才知道怎樣為他們服務。於是他居然在那個蚊蟲肆虐的破房子裡架了張木板床,在那睡了一個晚上!
這可不就是位天地良心的奇官麼?李領導告訴我,我的賠款並不是他代付的,而是余副市長代付的,天哪,我心裡敬仰他,膜拜他,他幾乎好比再生父母!李領導把我載到了他的住處,居然不是別墅,只是個裝修養眼的大套間,阮左安和我們說過他去一個攝影師家裡吃飯的事,他家都住三層豪宅還自帶後花園,余副市長卻沒有,是不及他有錢嗎?錯,是把錢都用在了改善百姓生活上。余副市長家的客廳,牆壁是藍色、紫色和青色的,還會反光,他有個圓弧形的紫檀木架,很大,上面擺了很多讓人瞠目結舌的花瓶和酒,衛生間是灰色的,牆上有散沙一樣的螢光粉,晚上關了燈很漂亮,坐上馬桶感覺像在銀河里拉屎。
反正他家裡就是很好看。
余副市長生得壯,一臉福相,有八字鬍,見到我,他和藹地笑了笑,說:“你好呀,你好呀!”
我他媽當然要和他握手,緊緊地握,激情地晃,彎下腰回應:“副市長啊!早聽說你的大名,今天見到你,我興奮無比哪!”
李領導讓我坐到沙發上,我猶豫不決,余副市長說,坐吧,愣著幹什麼,得到官方命令,我這才踏實地把賤屁股貼了上去,這沙發真奇怪,歪歪扭扭,不難看出是進口貨,坐著真舒服。余副市長問我:“兄弟,生活——過得去嗎?”
我記得可清楚了,他說完“生活”拉了老長的音。
我說:“余副市長啊,不瞞你說,我現如今確實有點困苦,不過我遲早會克服它的。余副市長,你要我幫你什麼忙,儘管開口,我能做到一定豁出去做!”
“先不說這個。”余副市長往高腳杯倒少許紅酒,遞給我,我萬分艱難地接過來,他旋即說:“我年輕時候跟你差不多窮哦。”
“余副市長……”
“經歷過窮,才知道窮人的苦處,這也是我近幾年政績突出的原因。”
媽的,一頂烏紗,兩袖清風,社會的好園丁,百姓的大救星!我想誇出口,卻不忍打斷他的講述。
“你知道我曾經是做什麼的嗎?我跑業務,做推銷,無奈沒有三寸不爛之舌,幾個月就沒做了,又去開車送快遞,一做便是幾年,一年比一年沒錢,還出過一次車禍,人沒多大的事,快遞散落到山坡下,那時候是半夜,下暴雨,四處漆黑,我跪在明亮的車燈前,想死的心都有了……如今回憶,悲憫得甚至有些不真實,那時是怎樣熬過來的?我怎承受得下這麼大的苦痛?我都有點懷疑我其實是死在那晚的車禍中了,現在身居高位只是個夢……”
“那時的努力都沒有白費啊!”
“所以說,兄弟,你也會有我這一天,甚至比我混得還好的。”
“這什麼話……余副市長,我不敢比你好,我也沒法比你好啊。”
“別說這些了。”他看了看李領導,“淮山,拿出來吧。”
李領導站起來,我坐不住了,也要站,被余副市長攔著,他說:“你是客人,你得坐著,我來給你介紹。”
李領導從電視櫃下捧出一個大盒子,白花花的純極了,余副市長讓他打開,我心裡既期待又害怕,這莫非就是要我幫的“忙”?李領導掀開盒蓋,裡面有兩副厚重的儀器和四隻手套,儀器看起來像望遠鏡,李領導對準電視機搗弄一陣,螢幕上出現了一片廢墟。
余副市長把其中一個儀器交給我,說道:“這是VR眼鏡,說起來,你應該也對這東西有所耳聞。我正在著手投資研發一個虛擬實境遊戲,我從小就很愛玩電子遊戲,並勵志要成為遊戲開發者的一員,你知道,哪怕現在當了這麼大的官,我也還會惦念著那個可笑的夢想,但如今既然是官,就不被允許搞亂七八糟的副業,我……”
“余副市長,這不是亂七八糟的副業,我理解你追隨夢想的……那個……”我想不起該接什麼詞了,畢竟是一個沒有讀什麼書的老光棍。
“你先聽我說完,耐心點。”他說,“我不能公然研發這東西——即使啟動資金都是自己的錢,絕無公款。這個項目從去年年初就開始了,現在的虛擬實境遊戲的劇情大多只注重視覺感官的享受而忽略其它因素,我想彌補這個短板,於是決定變成遊戲研發的參與者,現在這個作品已經初步完成,由於支持的玩家數量最大為兩人,為了避免被體制內的人知道,我想找個可靠的遊戲測試員和我一起試玩整個流程,這時李淮山就推薦了你,我的兄弟。”
我這輩子還能當測試員?我吐露不出半個字,啞啞地盯著余副市長。
“這並不會難,遊戲的劇情背景是虛構的第三次世界大戰,我的角色是軍營長官,你是軍銜僅次於我的一個士兵,要聽我命令列事。遊戲一開始,我們要潛入敵方陣營,竊取秘密情報……”
“停!”吳旋打斷牛不古陶醉式的敘述,“都什麼鬼東西?你這是在說夢話呢?”
“我——”牛不古拍拍大腿,“我就料到你會這麼說我,我也很吃驚啊,一個副市長,怎麼會玩電子遊戲?這形象……令人大跌眼鏡哪,但正是因為這種可愛親民的形象,我便對他更崇拜了。”
余副市長和我戴上眼鏡、穿上手套,呈現在我眼前的景象逼真無比,操,我伸出手,眼睛看到的遊戲畫面也伸出手,我握成拳頭,它也握成拳頭,看向余副市長,他儼然變成一個身著軍裝的戰士了,新興科技的神奇讓我歎為觀止。我們行走在一片廢墟,手持步槍,消滅一個又一個敵人,余副市長童心未泯,身手敏捷,時不時翻滾,做出各種各樣的開槍動作,他說:“正前方斷橋下,兩個!”
我立刻瞄準他們,迅速射殺。
他說:“地下室入口,四個!”
我打個滾,把他們通通擊斃。
到了敵方大本營,我們分頭行動,南北包抄,我槍法那叫他媽一個准呀,敵人在房間裡商討戰術,我一踹門,機關槍噠噠噠,全部掛彩,後來和余副市長會合時,敵人老巢已經被清光了,他問我:“幹得怎麼樣?”
我說:“人都死了。”
“你殺的?”
“當然是我殺的。”
“你不害怕嗎?萬一等下他們來援兵呢?”
“有什麼好怕的,只要撤退及時,我又不會被抓到。”
“不錯,有膽識,現在撤退!”
我不懂我哪有膽識,但既然被副市長誇了,怎麼說都是好事。我和余副市長騎上摩托車逃離戰場,他遙遙領先,我在後頭不敢超車,不出所料,敵方果然來援兵了,大約八九個,余副市長玩遊戲上頭了,他感覺自己仿佛真的是一個視死如歸的軍人,大聲高呼:“撞死他們!”
我也興奮極了:“撞死他們!”
“把屍體丟到絞肉機,變成一團肉泥!”
“把屍體丟到絞肉機,變成一團肉泥!”
突然,我看見一個蒙面刺客正握著刀沖向余副市長,我毫不猶豫地騎車撞向他,將他壓在車輪下,余副市長驚訝地回頭,心有餘悸,問我:“你怎麼了?”
“他想用刀捅你,我已經把他碾死了。”
“漂亮!”他對我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的部下!”
我嘿嘿笑:“余副市長,能夠報答你的恩情,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樂意。”
這時我們見遠處隱隱冒出火光,心裡生疑,端著槍趕過去,翻上牆頭一看,奶奶的,黑壓壓一片敵人,還有坦克,我們沒處躲藏,這怎麼辦?硬沖!我們跑到樓上,在窗戶前打狙擊戰……吳旋你又不聽我說了?發什麼呆呀?你以前上課是不是經常發呆?難怪考不好……
“你汗味太濃了,去洗個澡吧,我等下要關燈睡覺了。”吳旋說著側躺到床上。
“那我先快點講完,然後再洗。我講到哪了……”牛不古轉了轉眼珠子,“對,狙擊戰,然後也沒什麼好說的,反正通關了。”
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摘下眼鏡後,余副市長和我都疲倦不堪,他欣慰地笑了笑:“遊戲沒什麼大問題,過一段時間就可以公測了。”
“公廁?”
“很感謝你幫了我這個大忙啊!”余副市長豎起大拇指,“我是看重感恩的人,這樣吧,除了那點醫藥費,你還想要什麼?”
“這……余副市長,我不敢奢求更多了,我……”我語塞了,有錢人的心境是我難以揣摩的,他們願意用幾十萬換人陪自己玩遊戲,興致足了,還會再拋錢出去。
他又說:“哎?你講個要求啊。”
“副市長,李領導,實話和你們說吧,我做夢都想不到這件對我來說像天塌下來一樣的事情能這麼容易解決,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只有我給你們做牛做馬的份,沒有你們一直施捨我的道理,我真的不奢求更多了……”
“兄弟,我都叫你兄弟了,兄弟之間怎麼這麼難為情?”他大手一揮,“淮山,把那些飼料拿來。”
李領導走進廚房,提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膠袋出來,把它放到茶几上後對牛不古說:“改善一下猩猩的伙食吧。”
我還沒反應過來,余副市長便說:“這是我家邊牧吃的牛肉,它這幾天病了,醫生說這段時間儘量吃流食,肉不能浪費,給你喂猩猩吧。”
我接過塑膠袋,打開看到血撲撲的肉泥團子,提著還不輕,大概是怕底下破洞,套了兩層袋子。
我抬頭傻傻地望著余副市長,他見狀說道:“它們不吃這個嗎?會拉肚子還是怎樣?”
“我……不知道,以前沒給它們吃過這麼好的東西……”
“它們會喜歡的。”
李領導抬起手,指節上掛著的車鑰匙左搖右晃,他說:“不早了,牛不古先生,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的呼吸劇烈顫抖,淚水在眼眶打轉,我再說不出什麼感激的話語了。我和李領導一起下樓,照例是他開車送我,照例是送到東街口,我盤算著待會先去馬戲團把肉喂了——王岸篤把鑰匙給我後,那裡就一直是關門狀態。送到點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就在推門下車之際,我問道:“領導,你的車常開嗎?”
“算是常開吧。”
“這樣的話,那我的請求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沒事,你說吧。”
“和我一起住的——也就是幫你推過車的那個男的,他叫阮左安。”
“我記著了。”
“他因為意外傷了腦子,現在像個……精神病。他很喜歡你的車。”
李領導抿著嘴眯眼看我,點點頭。
“他想……”
“他會開車嗎?”
“不會,連駕照都沒有。不過他想進駕駛室坐一坐,感受感受。”
“好主意。”
“什麼?”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給他坐一坐。”
“領導,你是好人。”
“牛先生,你也是。”
路燈的光芒透過擋風玻璃打在他的半邊臉上,四周很靜,他盯著前方,手指敲擊方向盤,好像在等我離去。我說:“明天怎麼樣?”
“試駕麼?”
“對,明天上午或者下午——如果領導你沒有事情忙的話。”
“我沒什麼可忙的,明天也許你會沒空。”
“我能有什麼沒空的,感謝李領導。”我推開車門,腳踏上地面,“感謝李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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