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散漫,紅彤彤的太陽被灰蒙蒙的厚紗擋在九天之外,天色由紅變紫,由紫化藍,待天色全黑,那如烟如霞的霧氣仍未消散。
西禪寺的大殿後方有一草蘆,彼岸大師就在此地修行。草蘆內點着數盞油燈,正忽明忽暗地閃爍。彼岸大師面如冠玉,即便已年過六十仍保養極好,至善與他年紀相若,但他看起來反似比前者年輕十年。東面的窗子趟開,千竹林的景色從窗戶望去盡收眼底,此時霧氣正濃,高高的竹樹套上霧氣,遠方的北秀山只餘黑壓壓的一片,這景色既有仙氣,又因氣氛壓抑帶着詭異。
彼岸閉眼冥想,忽然,他雙手一抖,深深吸了口氣,那些油燈上的燈火忽然似有氣勁帶動,苗頭齊齊指向了他。然後,彼岸雙手合十,緩緩吐氣,內勁吐出,四周的窗戶同時受氣勁衝撞而啪啪作響,但燈火卻挺得筆直,甚至比無風的時候更加穩定。
彼岸緩緩睜開雙眼,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的道:「說好了修禪,最後還是老毛病發作練起功來。看來還是佛家修為還是不夠,怎樣都未能捨棄這身上的武功。」就在此時,一陣腳步聲從遠處傳來,腳步聲放得極輕,使得彼岸眉頭一皺,心道:「難道又是『他』來了?」他傾耳細聽,只聽步履穩健,腳步主人呼吸有序,他側頭聽了一會,喜道:「哦,原來是昭兒回來了!」
他內力修為已臻至化境,憑藉腳步聲已判斷遠處的是徒兒歐陽昭,他心道:「昭兒腳步沉穩,呼吸有條不紊,內力比起幾年前大有長進啊!」他估計徒兒得知自己正在閉關,所以故意放輕腳步以免打擾自己。想到歐陽昭的孝心,着實感動。
「咦?還有一人?那是誰?」
彼岸聽到西殿屋簷上傳來另外一陣腳步,果然,歐陽昭大喝一聲,道:「什麼人?」然後兩人一前一後就此遠去。
「昭兒終究心急衝動。」彼岸微微一笑,心想以歐陽昭性格,誓不追到那人不罷休。不知為何,他竟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後者堅持鏟除嶺南山賊的情景。當時只有十五歲的歐陽昭意志堅定,不顧他與崖繼之的勸阻獨自殺上山寨,此情此景今日彼岸依然歷歷在目。他深深嘆了口氣,只覺光陰似箭,轉眼間已經十年。
彼岸憶起舊事,忽然,他呆在原地,臉容倏地綳緊起來,眉頭幾乎皺成一條直線。他飛快地站了起來,三步併作兩步的奔到東邊的窗戶往下望去,只見一條高高瘦瘦的人站在坡下。
彼岸只覺得這人影很眼熟,不知為何遁入空門的他竟臉帶激動地凝視着那道人影,而對方也剛好抬頭,正面看着彼岸。
一陣不知名怪風出來,把霧氣吹走,二人終於能夠看到彼此面目。彼岸見到那人一頭長髮披肩,一張瘦骨嶙峋、如死人般煞白的臉孔,兩道由眼角延伸到臉頰的疤痕,這不是別人,正正就是殺死夏白的韓非!
韓非與彼岸大師隔着窗子互望,過了好一會兒,彼岸才嘆了口氣,喃喃自語地道:「要來的,終究要來。」他再向下凝視,發現韓非已不見蹤跡。彼岸凝神傾聽,聽得韓非已翻牆入寺,不過片刻已去到草廬門前。
「呀……」韓非推門而進。彼岸滿臉複雜的神情,又再嘆了口氣,道:「來,坐吧。」言罷自己已盤膝坐下。
韓非也不說話,恭謹地盤膝坐在下首,雙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彼岸,臉上沒有殺害夏白時的陰森可怖,反是神色複雜,那雙眼光不斷流動,也不知想着什麼。二人互相凝視了好一會兒,韓非終於開口道:「你老了,老了許多。」
「那是自然。」彼岸苦笑,從韓非進門以來他眼光從無離開對方半刻,過了半晌道:
「你變了,變了許多。」
「那是自然。」韓非淡然一笑,瞧不出這笑背後的情緒。
「多少年了?二十五年?」
「對,二十五年。」韓非雙手微微顫動,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竭力穩定自己情緒。這些彼岸看在眼裏,正要開口之際,韓非已道:「聽說兩年前你受了傷,現在痊癒了嗎?」
彼岸微笑一下,點了點頭,道:「也不是什麽大傷,休息幾個月就好了。」
韓非神情肅然,一字一字的道:
「在我面前你也不用説謊。狂刀夏白全力的一掌,豈是幾個月就能復原?」
彼岸心中一震,這秘密他從來沒有跟人說起,對方居然如此說出,他愕然道:「我以為……」
「你以為你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韓非緩緩搖頭道:「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有改變。」
「這些舊日恩怨,沒有必要追究罷了。」
「就是舊日恩怨,才要追究。」韓非語氣漸變,眼神也似是漸漸變得堅定,道:「夏白所犯的過錯,包括打傷你的仇,我全報了。」迎向彼岸疑惑的目光,他續道:「海沙幫上下,包括夏白,我都殺了。」
聽到夏白死訊,彼岸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才長長歎了口氣,搖頭道:「那天夏白來問我有關趙荼生意的事,我說並不知情,順道勸他回頭是岸,不要再做河賊的勾當。豈知多年不見,一言不合他就馬上動手......真想不到,那天竟是最後一面。」
「回頭是岸?嘿!」韓非冷笑一聲,站起來雙目直視彼岸,森然道:「你應該猜到這天終究會來,你們曾經所做的惡事,終究要算清。」
「惡事……嗎?」彼岸喃喃自語,道:「自你離去後,我不斷反思你曾説過的話,可是我還是沒有得到答案。」
「不,你得到了答案,那是你一直以來的答案。不然你也不會教出一個歐陽昭。」韓非說着說着,眼神中逐漸露出殺氣。
「昭兒滿腔熱血,品性馴良......」
「重點不是他的品性,是他做了什麽。」韓非冷哼一聲,道:「就說你們,先不論你們當日的自以為是,難道你們之後的所作所為就對了嗎?你看看夏白?你再看看趙荼?」
彼岸無言而對,忽然,他想起了什麽,醒悟道:「剛剛……是你找人使開了昭兒?」
韓非不答,彼岸終於明白今夜對方前來的企圖。
「原來,今夜你來就是為了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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